她21岁的二月份,凯撒结识她的姑妈。她在操心儿童基金会和福利院的事,需要买一批读物,像是童话、寓言传说、科普、百科、历史读物和艺术启蒙。书商给她一份清单,她看过,觉得不好。有的插图暴露,作者拿恶俗当有趣。她来找舅舅,想听听专业人士怎么说。
不能说找对了人,但舅舅推荐的,大都只适合14周岁以上的孩子。
凯撒当时在场。他结束训练,从俱乐部开车过来。
姑妈对凯撒表示亲切和友好,他和自己侄女关系要好,也是诗人亲戚的忘年交。她好奇凯撒如何摘掉自己的球星光环,像学龄期孩子一般如饥似渴泡在这间书房。侄女把这里狠狠整改过。但房子的主人,她那多病孱弱的亲戚没法细心维护。和他聊起清洁和健康状况,他又会表现出厌烦。
把桌面简单收拾过,姑妈坐下问凯撒,“请教一下,凯撒先生,关于你小时候看过的书,有什么推荐吗?”
“抱歉,女士,那时候我受教育的机会很少。”
“啊,我实在没想到……”姑妈变了脸色,“我该向你道歉。你的个人经历,我多少知道一点。你知道的,不好的新闻总是铺天盖地。可我认为那是恶意的夸张和煽动。”
“没关系,女士。我没有介意,你不是有心的。”
“那你的父亲……”姑妈犹豫不已,手指绞在一起。
凯撒则静静端详这张脸。浓密而略显平直,东方式的眉毛让自己深感怀念。几乎能在每个亲戚身上找到一部分她的影子。一时间,凯撒觉得有火在胸膛里蔓延。
“你父亲甚至敢剥夺你阅读的权利,是这样吗?”姑妈问道,眼里闪着怒火。
一位慈爱并正义的女士。凯撒心想,对这位姑妈颇为感激,并且尊敬。他轻声安慰,回答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我过得很好,很自由。”
“要我说,男人就不适合带孩子。”姑妈咕哝着。凯撒猜她想到了别的事。她做儿童慈善,资助福利院,期间一定经历过许多不愉快。她对男性颇有意见,都是事出有因。
“好了,两位,让我们继续讨论,好好挑选一批童书。”舅舅招呼道,把泡好的茶端过来。
凯撒读过的童书屈指可数,但他可以代入一个孩子的视角,给出意见。这是他曾缺失的部分,像拼图缺了一角。他很容易识别,用什么内容填充进去是最合适的。
如果时间倒退一年,就一年,谁要和他商量关于儿童文学的问题,他准要发火。童年和少年生活过得不顺遂,凯撒既不想抱怨,作原地踏步,也不喜欢被同情。这让他感觉被侮辱,实在是恶心。
但现在,他心平气和,和姑妈还有舅舅分享那些遭遇,同时也听到其他孩子的不幸。有些人比自己不幸得多,不仅没有某方面的天赋,光是身体上的不完整就足够悲惨。
这简直让人受不了。凯撒心里有愧疚和懊恼。以后不要那么尖酸刻薄了。他想。
“休息一会儿吧,聊点别的。你还记得吗,我儿子曾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我鼓励他从最简单的片段写起,他说这样不够尽兴。”姑妈看向舅舅,“他带着拟写的协议找到你,一式两份。格式照搬我平时的工作文件。”
舅舅点头,笑了笑,“是的,他很注重仪式感,又太过大方。如果我俩合作的小说反响很好,我会拿到全部版税,但他只想挂个名头。”
说完,舅舅手撑在椅子上,慢慢走到书架,嘴里念念有词,第几排顺数多少多少。他抽出一只牛皮纸档案袋,里面是一沓手稿。纸张边角开始泛黄,已经有些年头。
凯撒知道她有个去世已久的表哥。那男孩聪慧成熟,她十分憧憬。凯撒再看向姑妈,怜悯这个早早丧子的女人。
“我们最终决定写童话题材。”舅舅说,一边把手稿递给凯撒,“主人公是一只和主人走散的宠物犬,它要想办法从乡下回到城市的家。千里迢迢,路上不乏危险和诱惑。”
凯撒看着开头。字迹整洁悦目,但不属于舅舅,出自那男孩之手。由衷地,凯撒感到惋惜,要是他还活着该多好。
再聊了好一阵,到了分别的时候,凯撒用正式口吻向姑妈征询,想要为她的慈善事业出一份力。
“感谢你的慷慨,凯撒先生。”姑妈领了他的心意,相互交换联系方式。
他开车送这位女士一程,路上听她聊起早夭的儿子,还有他发病时的具体表现。她没有隐瞒,实话实说这是一种存在遗传性质的疾病,病灶在颅内。现有的医学技术无法克服,一旦发作,病人只能等死。
“好在发病概率很低,低得不像遗传病。”姑妈笑着,但凯撒看得出她很勉强。
回到家后,他大量查资料,收获寥寥。这病不多见,可以说是罕见。不得已,他参考了一些恶性肿瘤和神经系统方面的隐性遗传病。
但就姑妈的描述,他更倾向于前者。
“正常情况下,存在于基因组中的原癌基因处于低表达或不表达状态……但在某些条件下,如病毒感染、化学致癌物或辐射作用等,原癌基因可被异常激活……”
死死盯着屏幕,反复读这段话。
一瞬间,她的身影从眼前闪过。凯撒蓦然想起去年夏天的埃菲尔之行。
——后来呢?
——那只青蛙——石蛙被吓跑了,她们又发现石头缝里有螃蟹。然后跑过去,我来不及去抓,地又太滑……
——噢,然后你们全掉水里了。
她哈哈笑着。她保养过车辆,就坐在地上,在遮阴处哈哈笑着。凯撒记得每一个细节。然后她把手撑在地上,准备站起来,又突然摔在地上,脑袋着地。
就是这一刻,凯撒蓦地发抖,战栗,胆战心惊。世界也好像变得透明,一切疑问都无处躲藏。
“但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我蠢得要死,胆小得要命,只敢怀疑,同时抱着可笑的侥幸心理。”
凯撒站在书桌旁,倚着收纳柜,冷冷瞄向21岁的自己。这张年轻面庞上的恐慌和苍白,令他感到厌恶。
死神拨动了时间,凯撒让它这么做。他需要重新审视过去,把不曾留意的细节全部挖掘。
“但不管怎样,你足够敏锐,已经发觉她身上的隐疾了。”死神说,试图安慰。
凯撒不予理睬,仍是漠然盯着自己,看着年轻的他如何把头发抓乱,像丢了魂似的来回踱步。凯撒知道他接下来会去冲澡,试图用冷水令自己大病一场。这太蠢了,米切尔·凯撒竟然会选择逃避。
最后他愿望落空,身体素质太过强悍,第二天早上照常去俱乐部训练。他把心事藏起来,亚历克西斯·內斯毫无察觉。
亚历克西斯·內斯,这个极其幸运又极其悲惨的男人。他现在一无所知,还充满期待。他打算今年正式向她求婚。
“你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吗?”凯撒问。
死神看看他,又看向正在训练的年轻的他。凯撒指向后者,“那个我。”
“抱歉,我不具备读心的能力。”
“告诉你吧。”凯撒嘲笑地说,“我在回味和她之间的对话——这是几,快回答!我伸出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比划。她回答对了,站起来,用力跺脚,说自己坐久了腿麻了。”
“这不是简单的血液循环不畅。”
“是的,可我没有想太多。我不敢想那么多。”
“那……”死神试着开口,“你是什么时候才敢想那么多的?”
凯撒静默。大片阳光笼罩俱乐部建筑,青绿的草皮,足球弹起又落下。那个青春勃发的自己,怯弱的自己,还有笑得尽善尽美的亚历克西斯·內斯。凯撒遥望这一切,感觉一种寒冷正在一点一滴渗入身体里。答案在化作声音回答死神之前,就能先把他杀死一次。
“五月节……”他终于开口。
“好的,我马上将时间调整为今年五月节。”
“不,不是五月节当天,是之后,下一个周末。”
凯撒用力把每个字说清楚,不这样做是会迷失方向的。
五月节后,她反复头晕,嗜睡。症状来得突然,连她也感到异常,但仍未朝着最坏的方向考虑。她反思自己的作息,决定提前一小时入睡,每天喝一杯果蔬汁。
“她没有去医院?”死神问。
凯撒摇头,他在观察周围流动的光影,忽地叫停。时间静止。她刚下车,车停在医院车库。凯撒说:“她这时才想着去医院。”
死神点点头,让时间恢复流动。她坐电梯上楼,它和凯撒亦跟上。因为她太低估身体异常,只做了常规检查。医生给出诊断,认为她因为缺乏休息,有程度轻微的神经衰弱。
她虚心接受建议,拿着报告离开医院。她上车,刚发动引擎就打哈欠。她迟疑,考虑自己该不该坐在驾驶座上。这时,內斯打来电话,问她中午要不要来俱乐部附近吃饭。
凯撒想起来,今天他说漏嘴,在舅舅的鼓励和指导下,自己终于写完一首完成度较高的长诗。但内容绝对不公开,他仅仅是随口一提。现在他也不是那么喜欢创作,只是投入其中,就像躲进安全屋,不用担惊受怕。
亚历克西斯·內斯又一次擅自做主,就像从前无数次这样做,非把自己拉入人群中。这次以庆祝和分享的名义。
“但本质是想和她见面。”凯撒跨过流动的时间,在餐厅落地窗外驻足,“瞧他笑成什么样了,像个傻瓜。我至今都认为他是分离焦虑症患者。事实也如此,他到死都克服不了离别。”
死神默然望去。三个人有说有笑的画面太过耀眼,把凯撒照得无比孤独。他看起来真的老了。
“还差六个小时。”凯撒突然说,他的声音冷静,充满笃定。死神惊觉刚才衰老落寞的影子消散了,这个男人仍是满怀斗志,没有心甘情愿。
它小心地拨动时间,生怕快一秒又慢一秒。从未有过这种情绪,它无法理解。
六小时后,年轻的凯撒和她在舅舅家偶然遇到。她突然萌生看望长辈的冲动,他则有想要借阅的读物。
凯撒不信命,但这一刻他开始感谢上帝,并开始像其他人那样深信宿命和注定。
“暂停两分钟。”他对死神说,走过刹那静止的空间。悬停的飞鸟,仿佛凝在空气中的夕阳光。她看着年轻的自己,双眼微微睁大。从她瞳孔深处,他捕捉到月色一样的喜悦,清澈,美丽无比。原来这次偶遇触动过她的内心。凯撒深深凝视,不敢又无法控制去细想,胸中一阵急迫的翻搅。
低下头,他把嘴唇凑近她头顶。
死神险些从他肩头跌落,不是顺着重力的滑倒,仅仅是他此刻的动作令它揪心。受不了,死神主动跳下去,再抬头观察凯撒。他没有在意自己的动作,完全不在意。这令死神又放松,又揪紧了情绪。同样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
凯撒没有亲吻她的头顶,他在两分钟倒计时的最后三十秒里一直在观察。他想知道这颗端正青春的头颅,其内部灾难已经发展到何种程度。她很幸运,没有遭受漫长折磨,离开的时候还很漂亮,看上去像个健康人。所以这才更让凯撒心酸。世界仿佛在她合眼的时刻只剩下海洋,自己漂浮在水面,却沉不下去。
舅舅没想到今晚有客人,家里只有三明治和牛奶。凯撒留下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出来,她去附近超市买食材。半小时后她回来,他去开门。她再次惊讶,这次更加明显,伴随一声惊呼——
內斯,你怎么来了?
年轻的自己愣在原地。
幻觉,认知障碍。她的病情蓦然进入下一个阶段。
“我花了三四分钟解释,让她恢复清醒。我是凯撒,米切尔·凯撒。她不可思议,陷入深深的怀疑,直到伸手抚摸我的脸,触碰到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比內斯的更直也更长。她意识到了,好像被针扎痛,瑟缩一下。她再看向我时,便不那么怀疑。凯撒。她叫我的名字,确认无疑地看着我。我这是怎么了?她问道。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清楚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凯撒对死神说,让它加快时间。这顿晚饭不值得重温,但可以把自己如何强硬带她去医院这一幕再看一遍。
他终于对年轻的自己不那么唾弃。
尽管狂飙而去,车开得再快也不能超越不幸,但总胜过原地停留。
米切尔·凯撒,你终于想起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自私鬼。
“但她也很自私,我没有丝毫受益,只觉得受伤。甚至这一次,我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很快略过情绪上的不适,当作无事发生。我开始警告自己:这绝对不正常。”
我知道。死神本想这么说,它知道她说了什么,可是无法复述。它开口,向征询凯撒。凯撒也回答了。正式确诊后,她第一反应竟是怎样瞒住內斯。
原来她不是一无所知,只是死亡的预感十分隐约,而她又轻易接受这样的结果。
至今凯撒都无法理解她的反应,更不提彼时还年前的自己。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吼叫,质问并苛责她,这时候她应该更关心自己,全力配合治疗。
她又是什么反应呢?
虽然愧疚,深深把头低下,但一点不害怕。她像海水一样把所有怒火和控诉接纳,无声无息。凯撒让死神暂停时间,他细细体会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欲张开的嘴唇。她马上要说出令自己近乎丢盔弃甲的话,但那不是安慰。凯撒绕着她,时走时停,转一个又一个圈。他这辈子都无法走出这个圈套,像牢笼一样。
“让她说吧。”他最终叹气。
时间再次流动。
声音从她嘴里流淌而出。剧毒的蜜糖,蜜糖的剧毒。
——你和內斯不同。这种时候,他不会像你这么冷静。他做不到。
凯撒看见年轻的自己,他低头又抬头看他,反反复复,嘴唇不停嚅动,泫然欲泣。
“没办法。”凯撒说,“你反抗不了她。而且你还在想,如果自己不爱她,她要怎么办?”
谁来点醒她,预告她的死亡?
又是谁来为她分担,像是充当共犯?
“內斯……”年轻的自己吃力地问,“他的性格和感情,令你感到负担吗?”
“不,是愧疚。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开不了口。我怕他有极端行为。凯撒,如果,我是说如果,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我又没能提前安排好一切……你可以帮我拦住內斯吗?”
凯撒看见年轻的自己点头。他在心里发誓,绝对,绝对会做到。
“但我拦住了他,谁又来拦住我呢?”凯撒黯然地问。
无人回答。
可事实上,她已经安排好。有太多理由可以阻止自己沉堕。她来自一个大家庭。她让他融入其中,把他收服,驯化了。
年轻的自己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一路上,两个人没有说话,直到她到家,道一声晚安。
晚安。
年轻和如今的自己同时回应。
前者离开,他留下。他不知道第二天还剩下多少时间,但身心俱疲,想在这里停留,陪她熬过这一晚。她送走自己,转过身,上楼回到房间,把门关上的一刻她开始哭泣,控制不住地哭泣。
她看不到自己。这里是一个安全的秘密场所,可以尽情发泄。凯撒倚在窗边,隐忍,悲悯地凝视她的痛苦。他不敢轻易触碰,这会令自己迷失方向。
可是她突然走过来,泪眼婆娑而直勾勾盯着自己。
凯撒下意识朝后看,身后是窗棂。月亮悬在半空,照得她的脸苍白,气息接近透明的脆弱。
“哥哥。”她声音酸涩,扑进自己怀里。
凯撒惊愕。连死神也惊叫:这是不可能的事。可她身体的触感无比真实。她正竭尽全力拥抱自己,把脸埋入自己胸膛,哭喊着——
“哥哥,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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