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刘启再次想起他与同**人相守的那些时日，总觉得那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以一方的刻意维护纵容为另一方营造出的过度美好、以至于显得颇为虚假的梦境。实验室里的白色灯光总是过于明亮，他们穿着白大衣靠在实验台边谈心，偶尔走到隔壁药理系的实验室里观察需要眼眶取血的大鼠小鼠。那些纯白的生物拖着长长的尾巴居住在铺有木屑的单间里，每当刘启弯下腰敲敲亚克力板，它们就睁大宝石般的红眼睛从笼子里爬起，隔着塑料想要用小爪子抓住刘启的手指，乐此不疲。
但在那些实验室里的欢乐时光外，‘领航员’计划北京总部大楼里的气氛压抑到连刘启这个自诩粗神经的人都觉得不对——这个世界就像一副正在被某种力量抽干色彩的画般慢慢褪色，有时他抬起头往窗外看去，看见浅灰的天空深灰大地与反射刺眼白光的建筑房顶，甚至产生了夏季的北京城连树叶都失去了往年介绿的错觉。
他不晓得这是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抑或只是自己盯着电脑或PCR仪太多产生的幻觉，因此几次向王磊提出疑问。他升级为恋人的上司总是温和地微笑作答：
“他们太累了，你也太累了。”
王磊说的是那些被刘启撞见在走廊上眉头紧锁、步履匆匆的科学家们，他将他们糟糕的精神状态与眼眶下的黑青解释为项目结果提交前的紧张。王磊将手温柔地覆在刘启的后颈上，这个动作无端地让人感受到抚慰与爱意，于是刘启也就不疑有他，只是默默地握住爱人的手。
虽然已经是伴侣关系，可刘启几乎没有和王磊回过几次那个有他一间书房的家，生命科学组需要面对的课题在他的第一次告白后骤然增多，据那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工智能的解释，是“其他课题组无法排开实验却又急需做完”的任务。这些任务除了丰厚的奖金外带给全实验室的唯一一个直接结果就是所有人在实验室的工作时间直线上升，每天12小时打底，一周有四天会增加到14小时。
在‘领航员’计划的所有相关AI中，刘启最讨厌的就是这位拥有白金色发色与绿色眼睛拟人的AI，至少在他眼里，这个直接管理生命科学组的人工智能占据了许多他和王磊的独处时间。每天他看见MOSS的投影抱着肩膀边冷笑边看着他们做实验都忍不住生气，唇线抿得死紧。
“我讨厌他。”某次他们像食堂走去时他对王磊说，“每次MOSS一来实验室就像结冰一样，夏天都不用降温的。”
王磊好气又好笑地看他：“我以为是你先和他置气的，刘启。”
刘启两手一摊：“他一来，你就会和他说话。他还喜欢用那个渗人的目光打量你，怪诡异的。”
他指的是MOSS惯有的、饶有深意的目光。不知道是传承自谁的敏锐感觉，刘启总觉得MOSS观察王磊的眼神与观察其他人的不同，他坚持告诉自己这是他作为王磊爱人的独特加成，因为人工智能的外观是早就预设好的，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但紧接着他又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王磊！”王磊看见坐在他对面的青年猛然抬起头，“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需要向你求证一下。”
什么事这么严肃？他依言附耳过去。
“我想过了，MOSS是不是喜欢你？”刘启的声音又紧张又严肃。王磊刚喝了一口水，闻言‘噗’地一声喷了半个桌子。在食堂里游走的清洁机器人发现了这边的异状，大刀阔斧地挥舞着抹布和杂物桶过来收拾。
“走吧，”他们端着餐盘躲避清洁机器人的狂野清洁时王磊说，“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以后这样的问题不要问了。”
“为什么？”刘启快走两步赶上他。王磊的表情无端有些凝重，他环顾四周。用餐的人很多，食堂有些喧闹，他们旁边一个清洁机器人都没有。
“因为人工智能没有感情，他们没有这方面的设定。”
“噢……”
几十年以后，当刘启的孙子问他的爷爷后者在那个‘灰色时代’的实验室中的经历时，和王磊并肩的场景又一次在刘启的脑海中闪现而过。灰色时代，起这个名字的人大概的确了解那个时代。那个连树影中的黄色小花都几近失去色彩的时代。当刘启坐在轮椅上，抚摸着小孙子柔软的额发时，心里想的是自己年少时发生的许多事其实在早些时候都有过征兆，比如多年来一直未曾露面、只是定时往家中账户汇款的父亲，再比如在京师大学读书时的好友，在刘启被录用至‘领航员’计划后就杳无音讯、仿佛人间蒸发般的李一一。只是当人身处梦中，即便真相昭然若揭，他也必定无法解开谜题。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他窥见真实的那天。在那一瞬间，刘启脑海中的许多东西都融会贯通，但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再记起它们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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