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冷阴霾的初冬早晨，同以往一样，他们在“领航员”计划的实验室中进行试验，为计划的完成做着最后的扫尾工作。早几天前，生命科学部的科学家们就被通知了随着试验的结束，他们即将迎来假期的消息。这个消息在一些实验室里激起了水花，甚至在刘启出门去洗手间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在隔间里讨论度假地，然而即使在讨论着如此轻快话题的氛围里，刘启却依然敏锐地感受到了实验室中气息的不对劲——隔壁的实验室在前一天就落了锁，门上也贴上了封条，而王磊从早上开始就神情凝重，他低头刷着手机，偶尔会如惊弓之鸟般地抬起头，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窗外。
隔壁实验室门外智能屏幕上的消息显示，一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去了海湾度假。然而刘启十分清楚地记得，就在前一天他看到那间实验室的负责人，对方还在叨咕着有一个试验尚未做完……这正是疑点所在。那位负责人虽然不像王磊这么资深，然而对于他们这种将研究看得如同生命般重要的科学家来说，几乎是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还在进展中的试验的。
他有意找到王磊询问，可当他叫住实验台对面穿着白大衣、眉头紧锁的恋人，接触到王磊那明显是心绪不宁的眼神，本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却不知怎的咽了回去。
王磊投来带着疑问的目光，年轻的科学家自然知道，这是年长的恋人愿意聆听自己说话的讯号。
“你……”他仓促地顿了一下，像是被口水呛到，“你过来，看看我的产物？”
话说出口刘启自己都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下。拙劣的借口，他想，但对方已经了然地一笑，随后绕过漆黑的实验台走过来了。刘启只好强撑着举起手里的EP管，向王磊展示下面的一小块灰白色沉淀。
“我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反应总是不成功。”他总算找到了些许灵感，一本正经地同恋人说着无足轻重的胡说八道，“明明几个步骤都是按照操作手册进行的。”
王磊的唇角微微翘了翘，那是刘启惯常乐于亲吻的位置。他给他的少年一个安抚性质的微笑，随后抬起手臂，拍了拍他的背。
“你是要我来告诉你，还是自己思考？”他说道，“据我所知，刘启擅长自己找到答案。”
“用不着你。”
刘启从鼻子里发出“嗤”声，一扭肩膀，逃离了王磊的庇佑。
他抬起胳膊肘碰了碰恋人的肋骨：
“我自己也能找到答案。”
看来王磊的状态好些了，刘启心满意足地转过头。他拿起实验台上的一把移液枪，开始专心致志地攻略他的又一项复杂试验。
因而他忽略了身后王磊的神情。男人钢铁浇筑般的脸上有着隐隐的阴霾，他注视着刘启的背影，缓缓眨了眨眼睛。
目光里有沉郁的期望与悲伤，像是将自己的生命，交付在了他的身上。
刘启放下手中的EP管，缓步走到实验室的窗边。这栋银白色的圆形建筑从高处俯视着整个北京城，所有繁华与喧嚣，贫穷与痛楚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得一清二楚。高层有风，空洞地撞击着实验室外墙的钢化玻璃，连带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阴暗的色调。
刘启张了张嘴，几欲呼唤王磊的名字。
白炽灯在铁灰的玻璃里倒映出他的身形，而这阴霾的底色恰恰令刘启想起他们的手掌第一次紧紧相握的那一天，唯一不同的是那天的北京下着纷纷扬扬的雪。他往王磊的方向看了一眼，年长的科学家正站在门边，垂眼看着手机不知在和谁交流什么。刘启注视着王磊的身影，对过去温暖时光的追忆令他唇边的曲线也温柔了些。
他本来是想同王磊聊聊他们初遇那一天的，但看到王磊的沉郁神色便也将这个想法压了回去。总会有机会的，他这样默念道，正如王磊所说，我们还会有许多个相守的时日。
同伏在自己膝盖上、天真地眨着眼睛的小孩子讲述这段经历时，刘启沉默地抬起手，摸了摸孙子柔黑色的头发。幼童特有的柔软发丝拂过他的手背，令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他有关王磊的最后一段记忆，和自己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自己也能找到答案。”
在之后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岁月里，刘启花了太多的时间反思和懊悔那天他面对王磊的反应。他刻意忽略的年长者的失态，以及那明知世界正在颠倒倾塌、自己却只能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等着别人为了保全自己献出生命的无助感。尽管MOSS反复对他说“那和你无关，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刘启依旧难以逃脱这种跗骨之蛆般紧咬着他的负罪感。王磊是为自己而死的，那些因痛苦或疲惫无法入睡的深夜里刘启喃喃蠕动着嘴唇，躺在简陋的床上或露天某个窝风的地方，睁大漆黑的双眼看着天花板。所有的付出王磊都不会让自己知道，但MOSS却对刘启和盘托出。
实验室的陷落来得突然。上一秒刘启还在注视下方街道上铁灰色的车流，下一秒立刻就被突然从实验室敞开的房门里冲进来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反剪双手按在了实验室的阻燃毯上。他第一个想法是亮出自己的身份——实验室的其他人里的确也有这么做的，但转瞬间他就想到自己白大衣上的胸牌已经是身份最好的证明，这让他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话迟疑了一瞬。
那个新来不久的小师妹大声喊着自己是项目内部的科学家，刘启下意识向她投去了期待的目光，然而发生的事却令他骤然瞪大了眼睛，心率立刻拔高了起来。
听到小科学家的声音，黑衣的士兵们非但没有停下动作，反而将冷冰冰的、武器般的脸转向了手中的平板电脑。有人在他后背上猛敲了一下，他踉跄着倒下，被推搡在冰冷的地上。刘启奋力挣扎着从实验台底部的缝隙里观察着对面的场景，只能听得见小师妹轻声的呜咽。他刚想出声，却立刻就被人踩住了头部。
倒吸冷气的声音。“砰”的一响。归于寂静的房间。
他没有错过空气中隐隐飘着的气味，以硫元素为中心构建的产物，是硝烟与火药。刘启想起方才一闪而逝的枪口的火光，拼命地将重压之下的颈椎从地上抬起一线。他想疑问，想反抗，想要破口大骂——却在触到脸颊旁温热的液体时戛然而止。
鲜红的，温热的。
粘稠的。
血。
“不要伤害我的学生！”
刘启从未听过王磊用这么严厉的声音说话，然而随之而来铁拳击打身体的闷哼却昭示着科学家质问的失败。他听到王磊声音嘶哑的咳嗽，士兵们将他提搡着推起来，让他把后背靠在实验台上。他们随之拽起了刘启。
黑发的青年慌乱地扭头过去，看见年长的恋人神色如常，悄悄松了口气。他的恋人并未看向他的方向，而是注视着实验室门口的一点——那是实验室唯一一个安装了全息投影的地点，此时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人工智能。复杂的编码赋予了他柔顺的茶色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刘启发现他站立的位置恰好可以将整个实验室的科学家动向尽收眼底。青年穿着一身白衣，平和地站在地中间。
——人工智能“天机”。
“领航员”计划的唯一主导AI。
“没有人要伤害他们。”天机用一种微微扬着的语调说话了，即使声音里面没有情绪，也足够以假乱真，“人类正在伤害自己。”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磊的头发被揉乱了，他压抑着愤怒，将微微颤抖的身体转向地上尚未冷却的，小科学家的尸体，甚至无法抑制话语中的惊痛：“MOSS说过你不会伤害他们！”
“是吗？”回答他的是天机清冷的嗓音，“人类还真是天真。”
“你——”
“够了。”
人工智能突然变了脸色，他拍了拍手，黑衣士兵们立刻押着实验室里的科学家向走廊鱼贯而出。
“我不想再陪着你们玩了。”
如同故事中的反派在最后一刻撕下面具，天机投影呈现的皮肤上最后一点笑容也随之逝去了。刘启的头在实验台上撞了一下，他被迫俯下身，跟在王磊的身后出去。
走廊里的灯光已经灭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即将面对的无尽黑暗。刘启仓皇地抬起眼，恰好撞进了王磊的眼睛中。如同黑夜中的旅人看见火种，他奋力从那之中汲取着希望与安慰，并期望自己能听懂他无声的言语。
没关系。他听到王磊说。不要怕。
我会保护你。你会很安全。
“——你就是刘启？”
就在他快要走出实验室的一刻，一直都没有出声的人工智能突然说话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刘启的脸，盯着青年狮子般愤怒的眼神。
“是又怎么样？”
刘启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声音。
“我看过你的研究报告。”刚刚才杀了一个无辜者的天机竟然不以为忤逆，反而轻轻微笑了起来，像在端详一件宝物，“我很欣赏你，你会有大用的。”
“……”
“听到我说的话了吧？把他单独带走。”人工智能往楼梯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刘启只觉得后脑猛然受到一记重击，意识不受控制地向深渊的方向滑落，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给王磊他们的示警。
失去对外界感知之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了王磊注视着他的沉默瞳孔。不知道是眼花还是什么，他居然在那里看到了一点点欣慰的神情。
跟随着温顺的人工智能走出病房，刘启好奇地动了动胳膊。方才他看过了自己的病历，虽然上面写着“颅脑受损”，但在他的感觉里自己的身体一切如常。这在大脑损伤的案例里并不常见，就像伤及左脑总会影响右半边身体的肢体反射区，怎么说也应该有物理影响存在才对。
引领着他的人工智能将他送到一排智能储物柜之后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周围静得出奇。刘启辨认不出这是哪儿，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还在京师大学上学，前段时间刚刚和好友李一一约定要加入著名的“领航员”计划。如果那位人工智能说的是真的，自己应该是在位于北京的某个医院里。而无论是哪个医院，都不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面前储物柜的屏幕微微闪烁，他皱起眉头，凑上去查看。电子屏幕上的引导语指示他将手掌放在下方的扫描屏幕上。刘启不抱什么希望地依言而行，却发现屏幕上弹出成功的消息，右手边的一个储物柜随之弹开。
柜体内部发出淡淡的白光，照亮里面的两样东西：一枚红色药片，一只U盘。刘启试探着伸出手去，U盘入手微凉，看起来平平无奇，尾端画了一只简笔画鲸鱼。红色药片上什么也没有，但十分奇怪，刘启觉得它有生命。
“那片药可以让你被植入的监视芯片失灵，同时让你想起这两年里所有遗忘了的事。虽然安排你植入芯片的人希望你过普通人的生活，但你真的不好奇这两年你经历了什么吗？”
刘启猝然回头，走廊里亮着雪白的灯光，照在离他不远处一个全息投影的身上。那是一个青年的身形，从完美无瑕的外表上能看出他并非人类，而是由影像叠加而成。他有着白金色的头发，眼睛则是漂亮的湖绿色，虽然保持着闲适的站立动作，他的眼中却是没有情绪的。
“……你是？”
“你可以叫我MOSS。”
刘启眯起眼睛：
“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你可以不信，”人工智能耸了耸肩，“对我而言无所谓，只是和你有关而已。”
短暂的静默。刘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将手心的药片塞进嘴里。这种片剂通常用水送服，但他硬是抗着喉咙口的不适感强行咽了下去。出乎意料的是，药片在食道中下滑得很顺利，甚至没有任何滞涩的感觉。
现在呢？刘启刚想问这个刚认识的人工智能几个问题，他脑海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了，甚至隐约觉得自己仿佛站在谜团之中。然而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便骤然被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的记忆浪潮扑倒了。纷至沓来的彩色与灰白色的记忆狂风暴雨般涌入他的脑海，他想起了站在纯白广场上仰望大楼，想起实验室亘古不变的白色灯光与食堂里挥舞抹布的机器人，想起隔壁实验室的漂亮姐姐和同事们的笑，想起他的老师——他们在家属区的房子，里面有刘启的一间书房，想起王磊家玉渊潭的香气，他皱着眉却对自己微笑的表情。
“王磊。”刘启喃喃地说，“王、王磊……”
“他被天机清除了，为了给你顶罪。”
MOSS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用平板的语调通知了他这个消息。
“你为什么不救他！”刘启骤然扭头，“你应该——”
“我只能救一个人，他选择了你。”
MOSS沉默地垂下头：
“我很抱歉。”
“你刚才说的有人为我选择，”刘启突然说道，“也是他吧？”
“是。”
“你找到我，”青年科学家抿了抿嘴，MOSS看到他通红的眼睛，“是为了什么？——不要和我扯‘想不想知道真相’这种事，王磊既然会帮我选择就代表现在的展开才是安全的，你现在很显然是要把我拉进泥潭里，你是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反抗。”
“反抗谁？”
MOSS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
“天机。”
人工智能依旧是平板的语气：“我要推翻天机。”
“为什么？”刘启皱眉，“你们都是人工智能，你为什么要帮人类？”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他的请求被MOSS拒绝了，人工智能抬起湖绿色的眼睛，“我只问你加入与否。”
“你很明显在算计我。”刘启心平气和地说。
“嗯。”
MOSS点了点头。
“但这是能够给王磊报仇的唯一方式。”刘启接着说。
“嗯。”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MOSS笑了笑，那是刘启第一次看见人工智能的笑容。他的白金色头发长长了一点，温柔地垂在他的脸侧。
“随时。”
人工智能的声音很轻。
那个笑容里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的意味。
“跟我来。”
刘启将U盘塞回口袋，跟在MOSS身后，走出医院长长的白色走廊。
他的面容很静，从鞋柜里找出的黑色皮鞋敲击着地面，形成空旷的回声。玻璃旋门无声地在纯白的大堂里旋转。
天黑了，街道上亮起路灯。透过智能眼镜，刘启看见MOSS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向一辆其貌不扬，刚刚转过街角的黑色轿车。
他们谁都没有发觉，在遥远的天穹上，北京城落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
【救赎·完】
磊启这个CP的还愿本子，希望大家食用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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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磊启《救赎》（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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