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洛阳城底沉睡着一位年轻的神灵,而此时此刻,他们正站在它的脊背之上。芬格尔说,要是把他吵醒了该怎么办?路明非叹气,每天把我吵醒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会反思?
“如此庞大的炼金矩阵,整个国家的人力物力,这颗胚胎的来头一定不小,至于具体是什么还很难说。”楚子航沉吟片刻,“马尔代夫海域的那位可能是海洋与水之王,洛阳地处天下之中,自古兵家必争,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有没有可能……”
然而此刻已经无人有心和他讨论学术问题。八月十五的神都,当真是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他们乔装而行,随人潮涌过天津桥,快马加鞭赶往龙门。黄昏将临,洛水已点起千盏河灯,与城中灯火交相辉映,如同一片琉璃世界。
甫一过桥,便扑进里坊联办的盛宴之中。长达数里的天街上,曲水流觞,酒肉飘香。芬格尔见路明非抽了抽鼻子,二话没说,径自拉着三人在空位前坐下。路明非说:“这不好吧?”“有什么不好的?洛阳特色流水席,体验一下!”他左手抓起一个胡饼,右手伸向随流水飘然而至的胡辣汤,“我们可是秘书省特使,奉旨体察民情,与民同乐!”
真正的秘书省特使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想出手阻止,可二人已经和邻座白胡子老头攀谈上了,探听的还是龙门皇家法会的盛况。武则天崇佛,龙门的奉先寺卢舍那大佛里头就有她的两万贯脂粉钱。据说佛像面容与她神似,是故落成十几年以来,每年中秋,宫廷都要在龙门举行法会,以庆祝佛教传统中这个清净圆满、心如皎月的时刻。
懂佛法的老头说,月亮行于空中而不留痕迹,出家人度化众生而不被世俗污染,正如佛经所言,复观此定犹如满月,一切妄想犹若浮云,又此正定如清凉风,能除虚空一切云翳,朗然清净光明照曜,一切有情见皆生喜……楚子航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心中想的是沉睡的龙类胚胎,眼睛里却盛满了洛水。浮光跃金,灯影摇曳,正出神呢,嘴里突然被塞了一块甜点。牙齿咬下去,冰凉软糯,齿颊留香,嚼了两口,是酒酿圆子桂花糕。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恺撒声音雀跃,有炫耀之意,“楚,我背得对不对?”
他靠得太近,几乎是凑在楚子航耳边说话,声音像小火苗,燎得他耳根发烧。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单独念出来是这样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有闲工夫教洋人这些东西,也许这就是新科进士,机要秘书,满肚子墨水直晃荡……
“这是求爱的意思吗?诗人钟情于神女,心情震荡不安。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情意。”也许他的眼睛比起地中海更像洛水,“后来呢?‘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诗人站在洛水边追忆这一面之缘,恨不能跟随神女离去的方向,驾着轻舟逆流而上……”
东海的碧波也是如此吧,每一朵浪花里都藏着一枚太阳。楚子航想起微微摇晃的甲板,想起同样是恺撒念过的诗句——内心似火,虽然外表已苍白如雪,孤独中相思依旧,虽已霜染鬓发,我永远将哭泣徜徉于每处海岸,或许能使怜悯湿润某人的双眼;她诞生还需要一千年,若月桂树被精心护理,能够存活如许年头——如今距离故事开始的时间,恰好是一千年。为追随这一面之缘,他将御轻舟而上溯,只因海中有思慕之物……
现在想来,《晋书》中那些能使往者思慕恋怀以至于不顾父母妻子的海中之物,大概和希腊神话中的塞壬海妖差不多吧?据说奥德修斯在经过她们居住的海岛时,也几乎被这些鸟首人身、歌喉曼妙的生灵诱惑,最后是用蜡封住耳朵才侥幸从迷阵中逃脱。楚子航注视着流水席上如一叶扁舟般摇晃的杯盘,只觉得自己手中的舵盘也朝着恺撒的方向转去……
那歌声戛然而止。抬头,一个戴着卷沿尖帽的粟特商人大笑着拍上他的肩:“月神在上!恺撒,又和你的‘楚’出来闲逛呢?人家日理万机,你这是耽误公务,小心哪天砍头!”
楚子航眉头微微皱起,恺撒却不以为意,只递过去一块绿豆方糕,和粟特商人寒暄起来。一个说今天这家女儿出婚成大礼,流水席摆起来不容易呢,你俩随了什么份子钱?一个答两手空空,没做准备,要不就把路明非和芬格尔留下来做使唤丫头?旁边芬格尔听见自己的名字,也不管是不是好话吧,当即哎了一声,三个包打听凑在一块儿,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粥,和高中课本英语角似的。
“我的老朋友,这回你俩的消息可不够灵通了。没听说吗?韩王和越王预备在今晚的法会上,给皇太后献一份‘旷古烁今’的大礼,为此特从撒马尔罕请来‘精通风语’的能人异士,前些日子,还在黑市上重金求购一柄据说能够操控时间的匕首……听描述,嘿,可真像你那不离身的老伙计。”他厚厚的手掌轻轻搭在恺撒袖中匕首的轮廓上,一触即分,“可得小心啦,说不好这玩意儿现在比你的命都值钱呢。”
他语气轻快,好像只是分享一则趣闻,说完了,便大笑着挥挥胳膊,转身融入喧闹的人群。流水不息,笑语不休,乍一看,仿佛从未有人出现在这里。然而路明非碗中的水盆羊肉已经凉了。他琢磨着粟特商人留下的话:“精通风语……这是要拍《暗算》吗?谁演柳云龙?”
应当在校规中加上一条:禁止执行任务时讲笑话。楚子航回忆着生意人那张堆满笑容的脸,锐利如空中鹰隼的眼神,想起他口中稍显陌生的地名,撒马尔罕、布哈拉、高昌……忽然问恺撒:“你家这柄匕首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这问题问得古怪。家传宝贝,当然是从爸爸爷爷、爷爷的爸爸、爸爸的爷爷那里继承来的。恺撒也懵了,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匕首末端那朵永恒的风铃草,想了想才说:“要说家族传承,也有几百年了……不过看这造型风格,确实不像罗马的出品。罗马匕首讲究贴身搏杀,重心靠前,追求一击致命。但这把曲线含蓄,更像一件礼器。从镶嵌工艺和打磨手法看,大概是波斯商人从安息帝国倒腾来的漂亮玩意儿,也有可能是从更东边的吐火罗传过来的,也就是你们称作西域的地方……具体出自谁手,那不好说。”
毕竟是干这行的,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简直能上《鉴宝》栏目。楚子航追问道:“几百年前是多久?有大概的坐标吗?”
他一着急就露了馅,理科生思维冒出头来,还好恺撒并不在意:“我读过先祖留下的探险笔记,他痴迷古籍,一心想要寻找小普林尼笔下的庞贝城,据说那里封存着许多来自异域的珍宝。不过,等他费尽力气赶到维苏威火山附近,却只看到了郁郁葱葱、爬满葡萄藤的山坡……”
“他在那片看似寻常的土地上徘徊许久,最终一无所获,只在离开时,从一处裸露的岩缝中,偶然拾得了这柄匕首。”恺撒的声音低沉下来,“笔记里有一句很奇怪的话,‘它安静地躺在那里,纤尘不染,周围的火山灰仿佛刻意避开了它,又像是……它自身将时间隔绝在了外面。’”
加图索家族、庞贝古城、丝绸之路、“风语”、时间、龙类胚胎……这些原本孤立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骤然盘旋、聚合,碰撞出雪亮的光弧。楚子航的心猛然一跳,抬起头来,吹尽狂沙始到金。
先前他怎么也想不通,能够操控时间的伟力,为何偏偏以风的形态存在。如果说刀尖的矿石代表着风化作用滴水穿石的力量,琥珀包裹的风铃草则意味着瞬间定格为永恒……那是因为在丝绸之路上,时间是风的痕迹,而风则是时间的具象……风沙不仅侵蚀着山岩,更湮灭着王朝,带走了无数的时间。
他记得庞贝古城的著名壁画《花神芙罗拉》便是一位绿底白衣、衣袂飘飘的女神,而她身上的丝绸显然出自中国。如果说珊瑚是海洋之心,那么这匕首便是丝路之心。在它诞生的遥远岁月,洛阳矗立于丝路的起点,庞贝坐落在丝路的尽头。它取自这沉睡的神灵的骸骨,一路辗转,直到刀尖对准同样沉睡的火山,画出两个交错的圆,使之轰然喷发……
“它不是从庞贝城中被找到的纪念品,”楚子航按住恺撒的手,一字一句,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它本身就是……埋葬庞贝的元凶之一。”
今天的龙门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吗?那位沉睡的神灵,或者说,天空与风之王,将以何种方式莅临人间?
一路快马加鞭行至龙门,天色已晚,伊水河畔游人如织,朝拜的香客与贩夫走卒摩肩接踵,诵经声与叫卖声响成一片。万盏河灯如同水底洛城,浩浩荡荡汇作金色河流,将盛典气氛渲染得愈发浓厚。他们混在人群之中,走进最为拥挤的洞窟,只见环形的墙壁中镶嵌着将近万座佛像,每一尊都不过寸许,却是精雕细琢、千人千面,香火缭绕中交错的视线如有重量,垂眸凝视人间。
在这万佛关照的尽头,正对着入口的,是三尊约五米高的主佛石像。听人介绍,他们分别是代表过去的燃灯佛、代表现在的如来佛、代表未来的弥勒佛。楚子航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只道是人多不透风,却听恺撒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对。”
那双湛蓝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低沉而确凿无疑:“这里的顺序……是错的。”
迎着其余三人询问的目光,恺撒快速解释道:“我在各地见过的三世佛,顺序从来是过去、现在、未来,相互联系,象征时间的延续和轮回。但这里……”
他的指尖直直指向中央的弥勒造像:“未来,被放在了现在的位置上。”
他们还来不及体会恺撒的深意,便只见一位老妪颤巍巍地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向那尊本不该居于中央的弥勒佛,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出世……未来已来,天下太平……”
四人面面相觑,想起方才席间随流水而来的传闻,说当今皇太后乃是弥勒下世,不但要以女身统治天下,将来还要成佛。此时洞窟中涌动的祷祝,与伊水河面跃动的烛火,如同密密匝匝的心跳,电光火石间,楚子航突然反应过来:错位的佛像、宫廷的引导、坊间的传闻,乃是本朝本代的“民心所向”,它们共同构成了庞大无比的言灵,一个以神都为炼金矩阵、以千万信念为引线、以龙王之力为动能的仪式!它的目的就是强行拦截时间的河流,将遥不可及的“未来”,钉入“现在”。而对于日后将以“周”为国号的武则天来说,这“未来”同时是“过去”,是太初有道、开天辟地……
如同在奔腾的黄河之上筑起堤坝和水电站,时间之流一旦阻滞,必然积蓄万千势能。而李唐宗室同样要借用这股势能,摧堤毁坝,使之轰然决口,引得悬河注壑、天倾地陷……正当楚子航思索着他们会如何发动攻击时,伴随着一串只有混血种能听到的龙吟,恺撒怀中的匕首忽然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爆鸣。如同电影《异形》中迅速发育的胚胎,几欲刺穿外袍,破衣而出。
恺撒把手探入怀中——也只有被他牢牢握紧时,这柄利器仿佛得到安抚一般,能够保持片刻的安静。并非楚子航的错觉,这一回,匕首末端琥珀中封存的风铃草正在飞速转动,仿佛一颗淡紫色的小小星球,在昏暗的洞窟中发散着莹莹微光——也就在同一时刻,数道冰冷的视线,穿越人山人海,精准锁定在他们身上。
“风系言灵的感应机制,”楚子航一手拨开朝圣的信众,一手拽过恺撒,连带着路明非和芬格尔,“李唐宗室的人在找你!”话音刚落,对侧又掀起骚动,上官婉儿的下属们显然也听到了风声——真正的风声,裹挟着兵戈,直逼眉心,冲着他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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