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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看不见的城市

脱个衣服而已,工作需要,楚子航原本也没有想多,被恺撒这么一问,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脸腾地红了。红归红,指尖刀片仍然抵在恺撒颈动脉,说出来的话也带冷风:“没工夫跟你开玩笑。”

“没开玩笑,”恺撒有点委屈,“地图就画在我背上,已经交给你了,是你自己不要。”

“要是不放心我动手,你帮我脱衣服也可以,”恺撒眨眨眼睛看他,干脆躺得平平的,连腿上力道都卸了,“反正你刚才招呼不打,已经搜了一半,按照中国的规矩,我得嫁给你。”

“你给我下药的时候挺聪明,怎么不想一想,万一我是个姑娘呢?”恺撒抓着他的手就往胸口放,“就这么摸来摸去,到时候,跳进台伯河都洗不清了!”

楚子航的手像碰到电熨斗一样缩回来,刀尖擦过恺撒细嫩的颈部皮肤,溅出了几粒血点。突出的中指关节如同铁锥,狠狠凿进他的左背,另一手按上锁骨凹陷处,指甲并着暗器深掐入肉旋转半圈,只见恺撒动作猛然僵滞,右臂像漏的气球一样砸在地上,彻底躺平,不动了。

“锁起来带走,”他后退一步,换路明非上前,“回去慢慢审。”

正想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道我要像藤缠树一样抱着他走,就见楚子航从贴身罩甲里抽出一副折叠式铁枷,刚才满脸的红晕凝在耳根,瞧着都烫。再看恺撒躺在那里,虽然被点了穴,却仿佛没事人一般,路明非顿悟:饶是他惯于偷袭,也没想过这么下三路的阴招。俗话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恺撒大敞着门让楚子航进来,人家反而要考虑考虑,止步不前了。

“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叫大敞着门?让谁进来?”芬格尔时刻不忘新闻工作者的严谨作风,“恺撒裤子拉链拉得好好的,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吗?”

哪家新闻工作者看见短袖子就想短胳膊?路明非懒得理他。两人押着恺撒走秘道,后厨的香味沿墙缝透出,馋得他晕头转向。刚才忙着和恺撒攀谈,山珍海味半筷未动,此时腹中空空,满耳静默里,突然冒出咕噜一声。路明非脚底急刹,抬头,两双眼睛正对住他。一双来自新上级,一双来自老领导:“天后宫附近有一家蚵仔煎不错,要不要顺路去一趟?”

“北镇抚司的牢饭也不错,”楚子航一抬眼皮,“你想试试吗?”

诏狱幽暗,点点火光底下刑讯逼供,也算一种烛光晚餐。面对这别样的浪漫,恺撒不为所动:“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可是只抓我没有用,你们还要找到能够制作和解释这张地图的人。按照约定,今天是我们碰头的时间。如果我子时还没有露面,他就会销毁一切痕迹,离开这座城市。”

路明非心想你三言两语就把同伴卖了,换成我我现在就要收拾行李走人。楚子航的态度也很冷淡:“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

换句话说:那是另外的价钱。

“但你要承担责任吧?如果这活儿这么好干,又怎么会落到你头上?”恺撒突然摆出很懂中国官场的模样,“况且你就不想知道那地图到底画了什么?”

“如你所见,我们的活儿都不好干,精力有限,”楚子航眉宇未松,尽管已经点穴上锁,他还是要提防狡猾的囚徒突然动手,“不像你,有大把时间在泉州城里走街串巷、寻觅美食。”

“这不是正要带你尝尝吗?”恺撒弯弯的笑眼里带点天真,也带点挑衅,“你觉得天是圆的,地是方的,星星都嵌在天上。那为什么站在海港往远处看,渐行渐远的帆船会被海浪吞没?你会成为第一个见到这张地图的人,可你却看不懂,难道不遗憾吗?”

正想举手说没事我可以,然而瞥见楚子航的表情,路明非住口了。就像第一次接触到保健品销售的老年人,面对半瓶不住晃荡的洋墨水,他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新上级,竟真有几分好奇的意思。完了,路明非心头闪过一丝忧虑,现在安装反诈APP,还来得及吗?

*

距离子时还差一刻,泉州最繁华的南关城门却没有任何歇息的迹象。只只商船,点点桅灯,不少兵士举着火把来回巡逻,身穿蓝色布袍的书吏手捧账本穿梭其中,一对汗气腾腾的搬运工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不会吧?”路明非注视着这仿佛昼夜颠倒的场景,“大晚上的还加班,违反大明律吧?”

“他们的所有活动都违反大明律,”楚子航见怪不怪,“这是走私。”

见他露出比恺撒更加外宾的表情,楚子航解释道:“夜里巡检司下班,港口关闭,仅留少量卫兵驻守。打通值班人员后,只需上缴一半货税,便可私开闸板,通关放行。泉州四通八达,外接漳州月港,内通晋江水系,陆路可达赣粤,水路贯通江南,层层都有抽成,此处自然是能逃一关是一关。”

完全是流水线运作:书吏登船查验,商贾出示水引,白银在宽衣大袖的掩护中递出,**上身的男子等在近处,搬完一批,还有一批。独轮车迅速跟进,将木箱运到百米开外的货栈之中暂作储存,少量货品清点后直接装上小船,经水关过壕沟进入城中。“泉州城内水网密布,环绕城墙的壕沟自不必说,赵宋一朝修建的八卦沟也如血脉灌流,通向城市的角角落落。时鲜的货物,夜间抵达,一早就能上架。富裕人家订购的那些,则经私人水道专门运输,分秒不差。这城市总是醒着的。”

楚子航又说,除了大宗货物,违禁品也在其中,利润主要来自这里。路明非茫然,检查这么严格,一条鱼都混不进,哪来的违禁品?

“本朝倭寇猖獗,十七年前,东南沿海战事初定,朝中议论说,市通则寇转商,市禁则商转寇,不如开漳州月港,专事对外贸易。为躲开市舶司的检查,许多商船往往取道泉州,在附近岛屿稍作停留,将香料、药材装在压舱石和货箱里,更换小船后偷运入城,价格能比漳州低上许多。不过,小船毕竟是在明面往来,偶尔也会碰到胥吏查办,如何避人耳目,打通最后一截路程,我还没有想透。”

“才来三天就已经把人家的走私路线摸清楚了,”路明非感叹,“师兄这是要发展副业,取而代之?”

“我觉得他只是喜欢背说明书和念导游词而已,”芬格尔不失时机地点评道,“这种爱好很多人都有,看见汉字就要读一遍,本质上和洋人进城没有区别。”

楚子航对这火热的私聊窗口一无所知,一面低声解释,一面还与来往官兵点头致意。黑袍黑帽沉在夜色中,俨然半个行家里手。路明非诧异:“不是吧,您在这儿也有人?”

他斟酌片刻:“情报工作的一环吧。我们只对皇上负责,地方事务无需插手,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敬重三分,行动时也不会被人绊住。当然,也不是完全放任,只是时机未到……”

恺撒眼睛一亮:“在中国话里,这个是不是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路明非纠正道:“其实是欲擒故纵,养肥了杀。”

话音刚落他便一时恍惚,怎么我们仨又站在这里聊起天来了?难道这泉州南关其实是源氏重工,那海上倭寇其实是蛇歧八家?难道人生是一本小说,作者靠介绍旅游景点、奢侈品牌和青春伤痛忽悠了无数读者,荣登作家富豪榜后终于原形毕露,搁笔不写,开始找枪手卖版权出游戏做周边了?

从热闹的卸货现场朝西走百来步,迎面撞见高达两米的蚵壳堆。海上风大,从各地启航的船只多以石头矿渣压舱,到达泉州后再置换为瓷器丝绸。据楚子航介绍,这些蚵壳为前代海商所留,因质地坚固,常被本地居民捡去,拌上海泥筑屋而居。凑近了看,底部的蚵壳早已融为庞大的基座,其中个头大的约有三十公分,凹凸不平的表面似乎闪烁着盈盈月光。身边,恺撒已将话题从泉州扯到威尼斯,一座同样水网密布、千帆竞渡的城市。连路明非也不由被他的讲述吸引,忘记自己已在这小山般的蚵壳前驻足良久,丝丝海风从壳缝中泄出,裹挟着淡淡的咸涩,与城外拍岸的波涛悄然相应,听得久了,竟有地动山摇的感觉。

路明非用力眨了眨眼:还好,自己仍在地面。正想看看这蚵壳堆哪来的魔力,楚子航似乎也觉出不对,打岔道:“不是说好带我们去吃蚵仔煎吗?”

恺撒仿佛听不懂中文:“就在这里啊。”

“不是吧?时光倒流五百年他也这么不讲究了?”芬格尔拍桌狂笑,“自助餐?”

正想说19世纪的法国平民只有面包蘸南瓜糊糊,《我的叔叔于勒》里一家人吃三个牡蛎都算得上奢侈,白天这蚵壳堆在太阳底下一晒,可不就是蚵仔煎吗?却听耳边三更的梆子一响,与此同时,恺撒把手掌放到了那枚最大的蚵壳上。也不知使了什么力气,严丝合缝的底座竟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看他的表情,很显然,大家得往里走了。

“坏了,”路明非回头望望半月形的瓮城,以及砖墙掩映里的天后宫妈祖殿翘檐一角,肚子又叫一声,“这下真成请君入瓮了……”

*

相比两米高的蚵壳堆,这密道便显得低而窄了。三人不能同行,于是楚子航带恺撒开道,路明非殿后。四处没有光,脚底的路程格外漫长,不知哪来的风灌进后颈,让他打了个寒噤。走了一段,隐约听见潺潺水声,他忙着辨别方向,一不留神,让束缚恺撒的铁枷撞了个头晕眼花。

囚徒毫发无损,他倒像挨揍的那个。揉揉脑门,发现前面二人已经停下。楚子航静默一阵,虽是猜测,语气却很笃定:“赵宋以河代墙,筑翼城保护南关,内接八卦沟,外通护城河,战时可以闭闸断流,平日兼做临时武库之用。前朝扩建瓮城,部分甬道虽遭废弃,却延伸出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一墙之隔,一面走人,一面行船,各种违禁品通过暗门,直接转到密道运输。原来最后一截路程是这么打通的。”

“我看楚先生很有犯罪天赋啊!”恺撒话音刚落,面前的砖墙轻轻一抖,向侧方滑去。潺潺流水瞬间清晰可闻,一线天光照亮三人脸庞,眼前赫然是泉州昼夜不息的水道。与想象中摇石撼柱的大阵仗不同,暗门洞开的过程几乎静音,轻柔得好像只是地下城市的一声吐息。

路明非在心中喃喃道:“这也是一种铁穹神殿……”

“别惦记你那天空树和迪士尼了,明治神宫都快变成龙族三痛墙了!还是青春伤痛文学的痛,”芬格尔念叨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恺撒不是叫人点了穴吗,怎么还能动?你们锦衣卫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啊!”

然而已经没人顾得上恺撒了。只见水底荧荧波纹闪烁,如同黑色绸缎上流转的微光,它们顺着河道通向城市腹心,一转弯便消失了踪迹。路明非看着楚子航模糊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落在他们脸上的并非月华,而是水底透出的一点亮色。

楚子航说:“泉州水网密布,自然有新有旧。夜里潮水倒灌,水位上涨,涌入已经废弃的前朝水渠,形成临时航道,日出退潮之后,地面裸露,运输痕迹难以追踪,小船穿行其间,几乎可以达到神出鬼没的效果。”

恺撒饶有兴致地听着:“那怎么指示方向呢?”

“根据交易的时间地点,提前一天在水渠中撒入牡蛎,壳内涂满药粉,借荧光标记安全路径。离船登岸之后,开门进入密道,再循着砖墙表面的浮雕,找到对应的买主。宋元开放泉州港,南关曾是色目商贾登岸之地。刚才经过的货栈和民居,几百年前商店林立,从修补帆船、物产交易到求神拜佛、宴饮住宿无所不包,当地人又称蕃坊。白天开门迎客,晚上门帘一拉,前店后坊、上宅下仓的格局,便于暗通密道,送物遣人皆得方便。由于浮雕多少带着异域风情,追查走私案件的官员就算看到也不会注意,这种通信方式保留至今,成为泉州地方势力、蕃人后裔的密语。”

路明非顺着楚子航的提示回头望去,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昏暗光线,终于看清了砖墙表面的纹样:长着两对翅膀的天使端坐在七彩祥云之上,身披云肩,头饰璎珞,两条飘带从胁下而出,绕过羽翼向上扬起。一时之间,仿佛身临敦煌洞窟,头顶飞天盘旋,竟忘记自己仍然身处不能直立的狭窄密道之中。

“这是元朝景教石刻,如果忽略背景的十字架,确实很像具有飞天特征的菩萨。不过景教的天使往往是双翼,四翼形象比较罕见,这和波斯文化的影响有关。早期传入中国的景教并不是经典意义上的天主教,而是某种活动于两河流域的东方支脉。在波斯文化中,四翼守护精灵被认为比其他守护精灵更具神性,往往用于守护王宫。元朝时期,西亚商人经海路来到泉州,把四翼形象带到了本地石刻之中。”

“仔细看,你会发现这些浮雕并不完全对称,比如,左边飘带刻三道,右边飘带刻四道,左边是四个如意围拢连接,右边则是相互缠绕。这些符码相当于地下世界的路牌,告诉你不同的接头地点要朝什么方向转几道弯,大约得走多少距离。而且有些信息本身带有宗教背景,从□□教、景教、佛教、摩尼教各自角度来看,含义千差万别,可以说,只有特定的读者才能看懂。”

正想说原来师兄你也是空运毛肚,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次的导游词并非来自楚子航。“可以啊你!”路明非终于意识到这YY聊天室也能发挥作用,“这是系统的提示吗?我们算是找到了线索吗?”

芬格尔乐呵呵道:“本回答由 AI 生成,内容仅供参考,请仔细甄别。”

从暗门退回来,走进甬道深处,路上又见到许多浮雕。尽管风格各异,一时难以辨认,相似的凤凰图案却反复出现,根据芬格尔的说法,飞扬的尾羽指着应急出口的方向。大概注意到路明非频频停留的目光,恺撒突然说:“我母亲生前爱用的手帕上面就绣着这样一只鸟。后来家中失火,她的遗物不存,我辗转打听到供货商,想要买走剩余的库存,却得到回信说,那批货是从海外进口的。在遥远的东方,这种图案叫做凤凰。他还告诉我,那里有一座城市,到处都是我想要的手帕。”

楚子航眉头一皱。光听说有人为了龙族三打卡东京知名景点,然而从1584年的意大利前往中国,并非动动手指买张机票那么简单。更何况,这段包含丰富信息的讲述,仍对真正重要的事件只字未提。仿佛为了回应这些疑问,恺撒停住脚步,伸手摸索着墙上的开关:“这个供应商就是把地图画在我背上的人,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暗门应声而开,不知为何,路明非心中再次突然腾起不妙的预感。只见昏暗的油灯照着密室一角,“OnlyFens”的招牌下,赫然是芬格尔喜气洋洋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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