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推开,灯火一闪。镜头反打,芬老板上播。OnlyFens的木质招牌摇曳,黄黑配色让人浮想联翩,然而前面那几句路明非全没听见。他忙着等YY聊天室回话呢:“你怎么实装了?”
“实装不好吗?”掉线一小会儿,芬格尔重新接入,“实装白送三十抽呢。”
路明非咬了咬牙:“等我回来了就送你三十抽。”
话虽如此,耳边响起废柴师兄熟悉的声音,到底让一枚大石头滚回肚里。人生地不熟,干的还是刀尖舔血的活计,他真怕哪儿飞来一把暗器,尸身直接冲进下水道里。更何况,智商不够,外援来凑,芬格尔本人虽然没用,却接着几台设备,必要时换EVA上线,提供些背景资料、从事下中译中活动,总归没有问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边劈里啪啦一阵键盘声,“至少我比较擅长逃跑。”
“擅长逃跑就够了,”路明非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心里踏实,才有功夫打量眼前这位已实装的角色:长衫,布履,头巾,腰带,活脱脱一个明朝穷书生,勤工俭学帮家里看摊的那种,类似于美国洗衣房柜台后面拿着手机打原神的青少年。德国人隐蔽性绝佳,若非一头明晃晃的灰发,扔进人堆里,连他都未必能够一眼挑出。此刻,那双月光石般的眼睛也对住了路明非的目光,顷刻间,笑容像潮水漫卷:“鄙姓张,名发财,表字鑫鑫,用你们的话说,缺啥补啥。小兄弟怎么称呼?”
路明非赶紧现编了一段:“小姓路,名明非,表字垚垚,他们都说我命里缺土……”
“你命里缺土?”芬格尔拍腿狂笑,“你每天进门跟沙尘暴到家似的!”
同一个声音,左耳响完右耳响,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那么这章大概叫精神芬裂。自我介绍抛出去,芬老板笑容不改,路明非叹口气:“老大实装,师兄实装,连你也是实装,你们仨都能在大明成立支部了!就我一片空运毛肚,留着干嘛,不如早点涮完了事。”
“别着急,锅都没开呢——”芬格尔哟了一声,“新任务来了,这回叫你协助恺撒游说楚子航。敢情是两头受气两头瞒啊!要不先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当前人工坐席繁忙,您可通过自助渠道办理业务。路明非叹口气,懒得跟他打官腔,把注意力转回眼前,听见芬老板清清嗓子、开门见山:“简单点说,我们是来中国找航路的,结果就找到了你们这一航一路……”
路明非感叹:“你以前讲话是这种风格吗?我有一种在看弱智吧笑话的感觉……”
芬格尔澄清:“弱智吧笑话可比这好笑多了,反复阅读还有助于学习中文。”
话虽如此,他接下来要说的可不简单,人名地名之庞杂,前因后果之繁复,饶是开挂的路明非都听了半天,不知道旁边的楚子航记没记住。芬老板是来自安特卫普的制图师,早年混迹图书市场,从事投机倒把工作,足迹遍布欧洲各地,什么流行卖什么,自从在法兰克福书籍印刷展览会上偶然结识天才地图学家墨卡托,便一头扎进地图研究之中。
恺撒是维斯普奇家族后裔,正宗佛罗伦萨小开,母亲古尔薇格的面容酷似波提切利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曾外祖父亚美利哥受美第奇家族和葡萄牙王室赞助出洋探险,试图寻找通往印度的捷径。他的航线横跨大西洋,从委内瑞拉延伸至巴西南部,最终认定绵延的海岸线勾勒出的其实是一片崭新的大陆,在1507年出版的《宇宙志导论》中,这里被命名为美洲,也就是他的名字。
翻译成中原雅音,一个倒腾盗版碟,在中关村练过摊,一个老北京正黄旗,西四牌楼有套房,如今全都铺盖一卷,南下经商,跑到泉州做买卖来了。显然,这不是正经买卖:芬老板随葡萄牙商船起航,混在水手之中,经月港北上,把泉州摸了个底儿透,如今在下水道里做起忍者神龟,不知酝酿着什么;恺撒走得晚,跟耶稣会传教士同行,有官方身份的掩护,活动方便不少,但也已经引起锦衣卫的注意。
路明非难免好奇:“往东都到太平洋了,你们找的新航路在哪儿呢?”
这一说又露馅了。1584年,葡萄牙早就垄断了印度航线,麦哲伦已经完成了全球航行,除却袋鼠横行的澳大利亚,大部分陆地对欧洲探险家而言都不再是空白。然而距离“Mare Pacificum”被翻译成中文还有好些年月,路明非只能掌心一合,迎着楚子航疑惑的目光,默念太平盛世、岁岁丰登,企图发扬狗腿精神蒙混过关。还好芬老板对此并不在意,只有提供了文献支持的废柴师兄在耳边长吁短叹:“你的水平在谍战剧里潜伏不了一集。”
“你怎么早点不说?”
“谁知道你这人工智障比我这人工智能反应更快呢?”
新航路也是有的,至少存在于想象之中。自从葡、西垄断印度和美洲航线,各国王室争相仿效,尝试绕行北大西洋,寻找穿越北极直抵亚洲的东北与西北航路,由于低估了北极冰原的恶劣气候,又高估了阿姆斯特丹的造船技术,探险队或者被迫返航,或者有去无回,按照芬格尔的说法,如此坟头蹦迪,没把白王叫醒就已经算不错了。
芬老板和恺撒志不在此,他俩要找的是“埃尔多拉多”,西班牙探险家口中遍地黄金的国度。在1584年,它的火爆程度相当于21世纪的区块链、元宇宙、人工智能,不仅能生钱,而且能骗钱。于是,在路明非听来,芬老板接下来的一番话就很耳熟了:和那些到处乱窜的没头苍蝇不同,他们手上有亚美利哥留给古尔薇格的日记。亚美利哥不仅是南美洲的发现者,也是马可·波罗的忠实信徒,一卷《东方见闻录》翻到卷边,真心实意地相信东方矗立着数座黄金铺地的宫殿。为此他做了大量版本对比和考证工作,确定了马可·波罗的记述部分源于元朝为官的见闻,更多细节则来自泉州西域商人的转述。泉州的下水道里不仅有走私专线,还有大量宋元时期的遗迹和抄本。而他虽然没有等到重走马可·波罗之路的机会,却跑通了从大马士革到意大利再到中欧的贸易链条,金线绣制的凤凰就这样从遥远的东方飞抵古尔薇格身侧。
“大家都以为马可·波罗的‘黄金之国’说的是大都或者日本,但是真正的目的地其实在印度附近。据说那片海域有两千多个岛屿,每一百个簇拥成戒指形状,一枚戒指留一个入口,外来航船只有经过当地人领航,通过这个‘城门’,才能进入岛屿。印度海盗从不袭击或者骚扰那里,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们,一旦想要掠夺财宝,就会遭到厄运的回报,轻则搁浅,重则翻船。”
“在西洋探险家的笔下,此地被称作马尔地袜。而在亚美利哥从黎凡特商人那儿搞到的元朝海图里,此地被称作溜山。我把两张图一拼,画在了恺撒背上,除非是对独身传教士心怀不轨的中国官员,否则没有人能从他这里把图偷走。万历皇帝不知道自己守着一座金山,还在到处寻找恺撒的下落。你可以现在回京,让他们去国库翻翻,也可以留在这里,用你的通关文牒,帮我们离开泉州。”
楚子航直言:“首先,没有这样心怀不轨的中国官员。其次,我的任务是把地图带回去,就算任务完不成,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先别急,楚子航先生,”芬老板耸耸肩,做了个停战姿势,“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先看看鄙人收藏的地图吧?”
正想说有这时间不如睡觉,诸位不困我还困呢,路明非一抬头,却被芬老板抱出来的东西震惊了。一个个卷轴应有尽有,从简笔画般的T字型、中国式的棋盘格,到地中海的轮廓线、初具雏形的“世界地图”,几乎是学校图书馆藏品的翻版,看来古德里安教授还真找错了人。刚要问跨时空业务您接吗价钱好商量,就看见楚子航伸出手,径自翻开其中最厚的一本。
精装封面,铜板雕刻,手工上色,空白地带的动植物造型精巧,比例尺旁的小天使栩栩如生,边框繁复,看着不像地图,倒像可以挂在墙上欣赏的巴洛克画作。芬老板乐了:“最好卖的一本,你真会挑。”
他随即眉开眼笑,奸商上号。一会儿强调这是佛罗伦萨人手一本的时髦单品,一会儿建议可以拆成单页从客厅挂到卧房,一会儿拿出花体字的购物清单拍在桌上:家族纹章免费定制,边框木料五种可选,搭配木制地球仪,一套带走能打七折。敢情是五百块一套的鲁迅全集,内里镂空的北欧风精装书,买回去当家装配件,打肿脸充文化人。看到楚子航不为所动,路明非叹了口气:这就体现出本土化商业策略的重要性了,毕竟更适合他的其实是文库本四书五经。
正想给芬老板献上一计,日后共同开拓泉州市场,余光里,楚子航翻页的手停了下来。路明非伸长脖子凑上前,仿佛内置了翻译器插件一般,那复杂的拉丁文“Indiae Orientalis,Insularumque Adiacientium Typus”上方,竟然漂浮着“东印度”的字样。可以啊!来不及表扬提供技术支援的芬格尔,就听楚子航问:“眼熟吗?”
路明非一卡壳,不知道怎么答了。当然眼熟,东南亚群岛嘛!然而这是来自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眼熟,万一说多说错,又要露馅了。大概是觉得他文化水平不足以作答,楚子航也叹了口气,自顾自道:“我在月港查案时见过这个,他们下南洋时常用,就是画法不同。”
“这疆域全图的画法也不同,”他又翻过几页,“长城在右边,以西为上,是为了翻页方便吗?”
路明非脑子里头轰的一声。眼前赫然是害他变成空运毛肚的罪魁祸首:茫茫大漠环绕着竖琴般的国度,长城之外罗列着陌生的地名,连绵起伏的山脉尽头点缀着几个蒙古包和帐篷状的城池。看得出,制图师并不了解两京十八省以外的区域,地图提供的信息带有某种想象成分,日本岛左边的海域里甚至有两只海怪。与全图比例尺最不符的是画面上方标记为Sancii的区域,一个小孩坐在圆形湖泊中央的木头上,双手托起,仿佛在向上天祷告。托翻译器的福,他终于看懂了旁边的拉丁文大意:“位于陕西省的这个圆形湖,是由1557年一次洪水造成的。在这场洪水中,共有七座城市以及若干村镇被淹没,大量人口死亡。只有一个男孩,因为一根树干获救。”
楚子航皱着眉头听完芬老板的翻译:“这应该是乙卯年间发生在关中的震灾。时值午夜,地动山摇,城池塌陷,很少有人能从睡梦中逃脱,压死的军民达八十万之多。震后又有瘟疫、饥馑、洪水,当地至今仍未恢复元气。督办此事的官员担心如实汇报将牵连自己,消息两个月才到京城,赈灾款项也是一笔烂账。你们的制图师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葡萄牙水手之间传得可疯了,”恺撒打岔道,“他们觉得这是上帝的惩罚。”
“皇帝为此下了罪己诏,也算想到一处去了。”楚子航的表情颇为微妙,“难怪同袍都说泉州间谍活动频繁。你们连乙卯震灾都知道,书架上还有《古今形胜之图》,怎么海岸线还是画成这样?长城外面那些地名又是怎么回事?”
芬老板摸着下巴:“你不觉得这种竖琴图案挂在客厅里很好看吗?至于地名,我提醒过奥特柳斯,他说《东方见闻录》里就是这么写的,打着马可·波罗的招牌,东西更好卖。”
恺撒慢悠悠地说:“佛罗伦萨人愿意相信这个,也愿意相信东方矗立着黄金铺地的宏伟宫殿,就像你相信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否则生活在地球另一边的人会掉下去。我们通过地图认识世界,地图怎么样,我们看到的世界就是什么样,或者说,我们心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地图就会怎么样。”
楚子航不答,只管从书桌前起身,打量房间里的陈设。那种任凭店家吹得天花乱坠兀自打开淘宝识图的定力令路明非颇感亲切,尽管他的任务其实是协助恺撒游说楚子航……这太难了,除了马可·波罗,那些名字他一个都没有听过。芬老板的店铺乱糟糟的,如同他们在卡塞尔学院的寝室,满目瓶瓶罐罐和快递纸箱中,唯有一株珊瑚树煜煜生辉,光芒璀璨,如同燃烧的炬火。
“海上气候千变万化,一张地图肯定不够,如果说泉州地下水道用浮雕指示方向,那么当地人如何标记入口?”楚子航背对众人轻声问,“毕竟弱水三千,不可载舟……”
恺撒眉毛一挑:“你觉得呢?”
楚子航转过身,灼灼的火光一跃而入他的眼中,那双眼睛也仿佛烧了起来:“珊瑚贯海底而生,形如树,谓之仙山灵柯。江南富户流行案头陈设珊瑚盆景,搭配灵璧、青苔,一峰则太华千寻,一树则蓬莱万丈。三十年前,锦衣卫奉旨抄没严府,搜出六十多株珊瑚树,百官骇然,龙颜震怒,罪名之一,便是私筑仙山,有违礼制。”
“其实先帝和严氏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倒严一是为了平息民怨,二是为了填补国库,顺便寻找严嵩秘藏的海图,据说其中标记着蓬莱仙岛的下落。三十年过去,宫廷开支不减,滇西战事再起,你们在泉州的活动传回京城,陛下又想起昔日传说,才命我等将恺撒的地图带回。有亲历者猜测,珊瑚的枝杈如同山川起伏,又像河网水系,适合保存地理信息。严家父子掌握市舶司贡品,在月港有私人船队,并与商盗暗中联络,那些珊瑚并不只是文人雅趣,很可能是为寻宝准备的秘器。”
恺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要把这株珊瑚树交给朝廷吗?作为我的替代品?”
楚子航摇摇头,疾步走回桌边,将图册翻回第一页。这是一张初具雏形的世界地图,泉州城在画面右侧,南美洲、非洲南部、澳洲和南极洲都被留白,并标注“Terra Australis Nondum Cognita”,也就是“南方未知之地”。全图下方用拉丁文写着:“Quid ei potest uideri magnum In rebus humanis, cui aeternitas omnis, totivsqve mundi nota sit magnitudo?”
不等芬老板解释,路明非耳边叮咚一声,内置翻译器率先跳出结果:“将永恒尽收眼底、洞悉宇宙浩瀚的人,又怎会在意人类历史中的短短一瞬?”
这章可能会看的有点晕,没关系,作者写得也晕,努力用插科打诨调节,下章会进一步解释的,这边也先解释一下……
芬格尔是卡塞尔学院的那位,芬老板则是明朝的那位,做了一个区分。芬老板和恺撒是一伙的,1584年,麦哲伦的全球航行已经完成,所以他们不是寻找新大陆(除了澳大利亚之外已经没有新大陆了),而是马尔地袜/溜山的宝藏(也就是马尔代夫),目前的主要任务是忽悠楚子航放弃追踪,加入小团队,把他们护送出城,避开其他锦衣卫的追捕。
他们提到的名字,亚美利哥,恺撒的曾外祖父,美洲的发现者(哥伦布没意识到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名字的来源,狂热的马可·波罗爱好者(我编的)、东方物品收藏家。
那本精装地图,奥特柳斯的《寰宇大观》,16世纪畅销书,1570年首版(包含第一份现代意义上的世界地图),1584年再版时加入中国地图(把路明非吸进去的那张),其中既有马可·波罗时代的知识(欧洲人很喜欢),也有1556年关中大地震的最新传闻,恺撒虽然调侃楚子航不知地球是圆的,但他也承认,欧洲平民对于陌生国度的了解也相当有限,两边五五开吧。
而楚子航之所以对这些有天然的亲近感,一方面是好奇心害死猫,一方面是他锦衣卫出生,听说过1565年抄没严嵩家产时,那些关于珊瑚、海图、珍宝的传闻。所以也算是愿者上钩。
不过通篇唠叨,其实最喜欢的还是最后一句话:在无尽的旅程之中,当下只是短短一瞬。这篇文会写三个时代,明朝,唐朝,汉朝。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地图,不同的认识世界的方法。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盘饺子,可见我这包饺子的功力还差火候……
另外,本章内容参考了《人海之间》《制造亚洲》的相关章节。这两本书也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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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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