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打过。”齐乐没打过麻将。
这种休闲娱乐活动一般只适合相对有钱有闲的人。
“师妹你考虑下嘛！很简单的，我们三缺一，急得很！”钟灵崩溃抓头，拼命讲学生会和狮心会的坏话，“我们绝对是你能找到最轻松给社团学分的学生组织了！你看学生会啦狮心会啦，都要你参加自由一日、派对什么的活动才能给学分，而我们——每周来陪我们打几局就能拿到1个社团学分！我知道你忙着食堂兼职和修学分，肯定没空搞那些有的没的！”
“有点道理……”齐乐有点警惕，“但是你怎么找上我的？既然你们的麻将社那么好，为什么要来找我？你还知道我缺钱和在食堂兼职。”
“那什么……‘守夜人’讨论区上看的！学院那些家伙都看不上这种低端活动嘛，反正师妹你考虑考虑，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啦！”钟灵支支吾吾，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心里后跑走。
泳池派对结束，齐乐原本准备回宿舍，路过图书馆时却鬼使神差地拐进电子阅览室阅：她对钟灵的话还是蛮在意的，守夜人讨论区还负责八卦别人缺不缺钱？
有被冒犯到。
齐乐没接触过电脑，捣鼓了十几分钟才满头大汗地登陆进卡塞尔学院校网的讨论区页面，却发现还要注册账号，一通操作下来成功申请了当最高管理员，又钻研了十分钟怎么撤回申请未果。
初始的随机昵称是“Mystletainn”，齐乐不知道怎么改，点击进不同的板块，发现里头有不少关于新生背景的帖子，最火的是诺诺的，赐其名曰：红发巫女。
齐乐对八卦不大感兴趣，往下划了一点后看见疑似在说自己的帖子，她点进去浏览后松了口气：不用接着担心了，她的确被扒光了。连住在老破小、高中打三份工和被小太妹堵在巷子里都被曝光了。
电子阅览室中的学生稀稀落落，毕竟学院里没什么人还没有自己的电脑，她在寂静中只能听见鼠标滚轮下滑的骨碌碌的声音，对着那些代表自己过去的文字静坐几秒，仿佛又看到了贴在宣传栏上的大字报。她接着把鼠标往下滑去，却仍旧感到有什么在胃里隐秘地烧灼。
看完所有东西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其实大多数的文字都不那么压抑，齐乐看它们，像晚年时看一本自己的传记。她在最后一个帖子里发现了许多张高中时的照片，大多数都是官方照，比如说选三好学生时的证件照啦，做义工时摆拍的照片啦，甚至是从学校官网的校园环境宣传照里扣出来的模糊的她。
其中一张背景是一片浓绿葳蕤的香樟树。雨后初晴，女孩儿汗湿的眉睫浓黑，唇红齿白，马尾扎得高高的，穿蓝球衣与运动短裤，一只手抱着一颗篮球，另一只手比剪刀手。她笑着，上挑的眉眼弯出轻盈的弧度——这张照片是谁拍的？齐乐记不起来了。
被人开盒的感觉真不好受，已经结痂的伤疤都要给人再残忍地挖开来。她在论坛的首页找了半天，想要联系管理员删帖，然后操作一分钟，成功地关注了最高管理员——此人的首页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比如美女点评啦成人杂志啦。
她郁闷地研究几分钟，发现不是互关没法发私信。
离开电子阅览室时，齐乐还是有点郁闷，她很想私底下跟人聊一下这桩事，可惜齐凇连信息也不爱回，她也不想让老爸知道某些事；荷拉古尔、诺诺——齐乐觉得不该和认识没多久的人释放负能量。
她想来想去，竟然也没什么人可以倾诉。和从前一样，女孩儿们相互交换秘密，她只能把心事都倾诉与风。有时齐乐会幻想，那些词句都是轻盈的种子，风停后落地发芽，痛苦的、隐秘的或是愤怒的心事就通通开成一片无忧无虑的花。
但真是无忧无虑不了一点。齐乐坐在长椅上给自己做思想工作，鼓励自己要乐观，当她感到自己好了许多后，听见有人在面前停下，“哟，这不是小师妹么？”
夜幕如巨大的黑天鹅绒，她抬起头，看见个乞丐模样的男人，身材魁梧、衣着邋遢，一手拎着一袋啤酒。
“……你是？”
“我是芬格尔呀！自由一日那天我们见过。”
那个放黑枪的狗男人。齐乐记起来了，他比之前精神了点，也许是因为之后有好好地刮过次胡子，略深的胡青仍旧烙在他的下巴和嘴唇上方，但看上去竟然还很有几分性感。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发呆，师妹有心事么？”芬格尔很自来熟地坐下，“说出来，师兄来开解你！”
男人拉开啤酒的拉环。呲的一声，瓶口涌出的白沫沾湿了他的拇指。他把那罐啤酒递给齐乐。齐乐犹豫片刻，说不喝酒。芬格尔一边嚷嚷着他不是给女孩儿下药的烂人，一边真的从袋子里翻出一小瓶草莓汽水给了她。
买啤酒给的赠品。芬格尔解释。
一汽水泯恩仇。
齐乐下次遇到芬格尔肯定不会给他打“狗男人”的标签了。
她拧开瓶盖抿了一口，心想干脆跟废物师兄倒倒垃圾，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细小的气泡在口腔里轻轻地爆裂，她说，“就是被人在讨论区开盒了。陋习！”
“很正常。每个有点名气的新人都要被扒上那么几次。想当年我入学，他们连我的祖先有多少亩领地都扒得清清楚楚。”芬格尔把双手都搭在椅背上。德国男人偏头看她，铁灰色的瞳孔映着一层银纱般的月光。“我看了你的帖子——”
齐乐紧张地等着他说下去。
“你申请了论坛最高管理员。”芬格尔懒洋洋地说。
不会聊天可以不聊的。
“……你怎么又知道了？我想让管理员删帖时不小心申请的，但不知道怎么撤回。”齐乐大惊失色，“要不让让我吧，我们电脑白痴是这样的。”
“没事，最高管理员他老人家已经驳回了——顺带还关注了你，他觉得你很靓。在主页多发发自拍，说不定还真能靠裙带关系能混上管理员！”芬格尔老道地鼓励她，“好了，这个忙我帮了！我可是学生会新闻部的，有点小人脉，帖子包帮你删了！”
芬格尔仰头一口气把啤酒喝尽，易拉罐被一把捏瘪在手里。
“这么厉害呀！就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齐乐说。
“师妹啊，一顿晚餐就能抚慰我饥饿寂寞的心灵啦……”芬格尔意有所指，很哀怨地拍拍肚子，传来的声音很结实，齐乐猜测这家伙应当是有腹肌的。
“那我下班给你捎一份回来。不过我要九点半才下班，你都可以当宵夜吃了。”齐乐盘算着，想到食堂上个月发的福利还没动。
说真的，即使删帖子没什么用，即使芬格尔这厮没怎么安慰到他，但齐乐也还是蛮感激他愿意坐在月色中，给自己一瓶草莓汽水再和听自己倒倒垃圾的，对她来说这样的人也着实不多。
“这怎么还能麻烦师妹给我捎来呢？我自取！”
芬格尔喜滋滋地跟她往食堂去。
“卡里有食堂的福利消费额度，用一点我的信用额度也没关系。”到了工作地点，齐乐肉疼地把自己的学生卡给他，心在滴血。因为她当前的财务状况是负一千多美元。
“不是给我打包剩菜么？”芬格尔愣了一下。
因为中国人请客主打一个死要面子……
“请客怎么能请人吃剩菜？”齐乐有点底气不足，因为她的确考虑过给芬格尔弄些卖剩下的，这几天Rouladen啦柯尼斯堡肉丸子啦总是有剩，“师妹我也请不起你吃太好的东西啦……我进去换衣服了。学生卡的话，等下班再还我好啦。”
女孩儿在灯光下对他笑了一笑，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后厨。
再次从后厨出来已是三个钟头后，手里拎着打包的一份三文鱼沙拉、两份苹果酥，她出门后习惯性地扫视一圈，查看明显空落了许多的食堂的桌面上是否还有空盘子，却发现芬格尔那厮竟然还坐在角落悠然地喝啤酒，面前的笔电开着机，屏幕荧荧泛光。
她走近，“呀，师兄你还没吃完呢？”
芬格尔把学生卡飞回齐乐的手里，“喝酒赏月，这是情调。”
赏个鬼的月。你坐的位置压根看不到月亮……
齐乐接住，顺手把冷掉的苹果酥掰给芬格尔一份，听见芬格尔跟她讲正好用了30美元的额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惊叹于此人惊人的凑单能力，“帖子删了么？”
芬格尔点头，齐乐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师妹啊，还在难受么？一醉解千愁！”芬格尔给她递酒。
“怎么可能！一切早就过去！”齐乐极力否认。
现在想想，真像青春疼痛文学的烂俗剧情呀。
那是一个盛夏的清晨，潮湿闷热，没有一丝流动的风，只有没完没了的蝉鸣，空气几乎如胶水凝滞。齐乐看见所有人都围在宣传栏前谈笑、挤挨，人头黑压压地攒成一片，如同找到糖的蚁群。
宣传栏高高的阴影如山压下，有人转头看见路过的她，笑着推推身边的人，这仿佛碰倒了一只多米诺骨牌，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所有视线都口香糖似的黏在她的身上。
所有人自觉地后退——一条窄窄的道路为她而敞开。她没有往前走，看见大字报纹丝不动地贴在玻璃上。笔触鲜红，字迹外晕染开来的部分，如同皮肤底下渗出的血。
齐乐，你真勾引人家男朋友了？那个小混混给你钱花了吧。同班的王苒苒说，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得意的、充满好奇的笑容。应该是免费的。不然她怎么不先换了那双破鞋呢？站在旁边的周怡宁也笑了一下，垂眸看齐乐鞋头都磨平了的、灰扑扑的运动鞋。
大家都穿着清一色的蓝白校服，能看出家庭状况来的也唯有鞋子。有的人的鞋子干净时髦、时常换款式，而有的人永远只穿一双鞋头快要开胶的旧鞋，脏兮兮、灰扑扑，仿佛一团抹布。
还是忘不掉呀，她忽然地低落起来。
“怎么不讲话了？”
在长久的沉默中，芬格尔终于问。
“没什么好讲的。你不懂啦……”齐乐说。有一场没有温度的火在她的身体中肆虐着，她逐渐感到自己如纸那样在火中蜷曲、碳化，灰烬如雪落下。
齐乐以为自己忘掉了、以为自己不在乎，其实她对自己的评价一向蛮高的。那时候她总是想：说不定我就是传说中的励志主角，主角嘛，好多都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功的，所以更要坚不可摧，什么都打不倒我！
可是直到这时候齐乐才意识到，自己跟自己说什么“一切都过去了”就是纯放屁。和解什么啊和解，这种事再心大、再乐观也不会完全过去。
“我怎么不懂？让我来猜猜，你那时候肯定觉得自己特牛逼特坚强，那个四字成语怎么说来着？无坚不摧！什么都打不倒你，那些谣言啊霸凌啊连一丁点儿划痕都没在你身上留下。你觉得自己是小说里的女主角，坚韧到什么也不在乎，总有一天要成功给他们看，”德国男人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朦胧，眼神与语气都是戏谑的、吊儿郎当的，但齐乐又觉得那隐隐有些沧桑，“但后来你发现：你不是超人也不是英雄，你就是个操蛋的普通人。那些事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是很大，你不是打不倒的小强，你不想交朋友，也不想和谁走得太近，还是每天为了那点钱疲于奔命。除了捱过了那段中二的、难熬的时间，你一点儿也没变嘛！”
齐乐有几秒钟的时间讲不出任何话。
“你在我脑子里装监控了？”她勉强地开了个玩笑。
因为我曾经也是那样的人呐……只不过我远比你要不可一世，我以为我是能拯救所有人的天才、超人。芬格尔想。
“道理我都懂啦，但还是忘不掉。”齐乐郁郁地说。
“要忘掉干什么？有时候不忘记反倒正好。”芬格尔说，他的语气在某一刻变得那么正经、淡然，让齐乐有些不适应，她再次地想起他在开枪时所展露出的冷酷眼神。
但是，齐乐认为她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时刻保持愤怒而铭记的。她不愿意再过多地谈论过去的过去，于是率先结束了这段谈话，冲芬格尔笑了一笑，然后挥挥手道别，大步地离开食堂。
漆黑的风穿过发间，如同沉睡大地的一阵呼吸。齐乐走在夜中，她想：我的确普通、不够勇敢、始终原地踏步，做不成超人也当不了英雄，但只有一点师兄你说错了——
我确实不会被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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