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是上一阶段实验中的身体机能数据、测试结果和汇总报告，以及血液样本。”路麟城把手边特制的合金手提箱推向了对面。
“辛苦你们了，路先生。”
坐在对面说话的人声音有点嘶哑，他穿着黑色西装但没系领带，戴了一副黑色胶框眼镜，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阴冷苍白，看上去像埋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
他认真检查了一下手提箱的锁，眼里逐渐流露出一丝狂热，摸索在箱子边缘的手指都微微颤抖。再抬头时，他深呼吸，收敛起了心里涌动的疯狂，缓慢地在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但却因为五官和面部肌肉的僵硬而显得不伦不类。
“路先生，请容我再问几句，3026的行为模式真的与人类相近么？哦抱歉，我并不是怀疑您与乔女士观测的数据有问题，只是……请原谅我少与人交谈。我想说，龙族虽然也会出现人类形态，看上去与人类毫无差异，但两者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能用人类的方式去思考他们。我相信您也很清楚，这些数据无法准确计算他们的思维和情感。”
路麟城脸上没什么表情，往嘴里咬了根烟拿出打火机点燃，烟雾缭绕飘散，刺鼻的味道扑向对面的人，迫使他下意识皱起眉靠回了座位里。
“抱歉，克鲁格博士，最近有点累，烟瘾上来了，我抽一根你不介意吧。”路麟城在烟雾中眯起眼晴看着对面的人，他神色恹恹，说得平淡，看不出有多少歉疚的意思。
克鲁格联想到自己也曾为了实验在研究室里不眠不休，厌恶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不少，甚至露出些谅解和赞许的神色，“哦，没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常……路麟城不想搞清楚这帮家伙对正常的定义到底有多扭曲，如果不是知道3026这个编号指代的是什么，他几乎要以为克鲁格刚才越说越激动的是个人工智能机器人。
可那孩子，今天早上还抱着他的脖子，悄悄望了眼乔薇尼，细声细气对他说爸爸你回来能买点奶糖么？就是包装纸上画着小兔子的那种。
他们叫她明悠、叫她宝贝、叫她我亲爱的女儿，可回到克鲁格这里，她又变回了那个被筛选出来的3026……或许也不能去指责克鲁格，因为那孩子一直都是第三批龙血基因实验中的26号人造混血种。
路麟城想，自己也没什么立场指责别人，这个实验是他们自己积极加入的，这个成果也是他们一直期待并为此不断付出精力的，成果超过预期的那个时刻他们每个人都是兴奋欢快的。他们参与了全部的过程，最后望着3026的眼神跟看着化学实验试剂凝出的结晶没什么区别。
真可笑，好像到了现在，她才突然有了生命一般，突然应该要得到他人的尊重了……好像她在培养液里的那段时间一直是个无机物。
“克鲁格博士，委员会有告知你们后续将如何处理么？”路麟城问。
“您是指3026，还是包括3026在内的所有第三代成品？”克鲁格向上推了下眼镜。
“什么意思？”路麟城感觉有股寒意冷不丁划过心头，像有细长的蛇爬过似的毛骨悚然。
“哦抱歉，我忘了你们现在无法得知其他组的信息了。”克鲁格耸了耸肩，脸上有着真心实意的遗憾，“事实上，另外十一组都已经宣告失败了，实验体也陆续回收销毁了，所以委员会关注重点现在都集中在3026这里了，虽然没有切实的数据作为支撑，但他们莫名其妙地相信3026就是我们等待已久的特殊个体。假设下一阶段的观测结果依然正常，那么这个项目就将宣告结束。”
克鲁格停顿了一下，眼里涌现出期待和兴奋，仿佛已经有了无数设想，“然后……他们可能会尝试大批量生产，3026会成为新实验项目的素体，这个概率是85％，当然这些后续都建立在3026确认为可控的前提下。”
烟尾的一点猩红闪烁明灭，不知不觉燃了半截，路麟城被指间的灼烫拉扯回了思绪，手颤了一下，他几乎是慌乱地压灭了烟。
没理解错的话，克鲁格说的那些翻译成人话是指……克隆？
“路先生您有什么问题么……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一下，作为一名研究人员，最好还是严谨一些，委员会的那些上层总是将最理想的可能结果当做短期内一定会完成的最终结果，恕我直言，这种态度并不可取，越急于求成，便可能离成功越远。”克鲁格以为他在畅想下个实验，严肃地出言劝告。
路麟城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多么诚挚的劝告啊！克鲁格实在是位严谨、理性、耐心的研究员，作为合作者来说，靠谱得不可多得，如果他说的真的就只是个芯片或者机器人就好了。
“克鲁格……你就、没有感觉她真的像一个人类孩子？”
“她？3026？”克鲁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真是奇怪的问题。虽然您的语言表述很感性，让我都忍不住好奇她的行为表现，但是您也用了像这个字不是么？一个体内龙血比例远高于50％以至于不得不用炼金术来稳定的存在，比起人类应该更像龙类吧。”
“啊……”克鲁格突然想到了路麟城今天奇怪言行的可能原因，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困惑又不可置信，混杂搅在一起后看着有些讥讽，“路先生，您该不会，真的把3026当做是你们的女儿了吧？”
路麟城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地注视着他。
“哦天哪！路，你是个成熟老练的研究员了，竟然还犯这种低级错误？你们要把3026当人类来看待？真是……哈，我都找不到词语形容你们，真是疯了……幼稚，太幼稚了！别忘了我们的实验目的是什么，接近人类的才是残次品，那些残次品早就被淘汰掉了！但3026和他们不一样，她是我们手里迄今为止最接近龙王的存在！你想认为她是人类？可笑！你会把核弹当手枪么？”克鲁格推了好几次眼镜，脸上满是无法理解，像是遇到了不可理喻的疯子。
路麟城沉默地看着克鲁格激动地挥动双手，觉得他现在真像个被邪教洗脑的疯子。一个疯狂的科学家，他跟这个人说不通，提及伦理，在克鲁格眼里是对他实验成果的亵渎。
“克鲁格博士，请冷静一下。”路麟城沉默着按了按头，缓慢地放下手摁在桌面上，“我只是感觉……不可置信，是的，我们对龙类了解的太少了，哦，还有我们人类自己。您说的对，在这场实验中，接近人类的才是残次品，而他们，已经被我们淘汰掉了。”
路麟城靠进了椅背里，支着头，说话的语气很轻且慢，好像在组织语言，可听着又像是太过劳累伤神了，“您是对的，怎么会有人把核弹看成手枪呢？我只是无法理解……或许，如果您和我与薇尼一样处于近距离，可能也会为此惊叹。当然，您是位成熟老练的科学家，大概会比我们更理性。”
“不不不，请别这么说。”克鲁格听他如此解释，反倒十分能理解了，他冷静下来，甚至还有点歉疚，连连摆手道：“抱歉，路，是我误会你了。我可以理解，虽然3026是我们亲手创造出来的，但毕竟融合了那位至尊的基因，以调酒来打比方，她的基底就是我们还无法解析的神秘存在。”
“我猜想，你和乔薇尼会感觉3026像人类，或许是她现在以为你们是同类吧，在模仿你们的言行，所谓的雏鸟情结，你也知道，无论是动物行为学，还是心理学社会学，都有这个概念。若果真如此，这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至少，即使是更像龙类的3026，我们以人类的思维也可以解读她的逻辑。”克鲁格微笑，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克制着激动的心情。
路麟城有几秒想说他笑得像个人工智能，简直能让人非常充分地理解恐怖谷效应，令人不寒而栗。
但到最后，路麟城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克鲁格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路，还是别忘了，我们当初是以研制对龙王级别的武器为目标开始了这项实验，不是研究解决不孕不育，就是因为3026是各项检测都合格的武器，她才被允许留存到现在。我们是为了所有的人类与混血种，武器也最终要投入到战场，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被龙王杀光了，你要跟谁谈伦理道德呢？死侍可不算人。”
路麟城注视着克鲁格提着箱子离开这里，从玻璃墙外走过，然后上了一辆黑色的车，那辆车慢慢调头，驶离了这条街道。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野中，路麟城才松懈了全身的力气，陷进了椅子里，他又叼起一根烟，夹起烟的手微微颤抖，火机冒了两次火苗，路麟城最终还是没点燃。
他还记着，那孩子五感很灵敏，上次他在外面抽了烟，明明散完味道才回去的，乔薇尼都没发现，她却一靠近就嗅出来了。
我们……真是群，不折不扣的混蛋啊。
“……就这样，小美人鱼化成了海面上五彩的泡沫。”
零号拉长语调读念完了最后一句话，面无表情地合上书，随手轻轻一扔甩进了床底，“这种东西以后不要看了，会荼毒身心，拉低智商。”
无论看多少遍，他还是觉得安徒生写这个故事时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还有那群蠢货，难道还指望她从这种童话里学什么真善美？啊真是难得的笑话，非常有幽默感，疯狂科学家听了都想解剖一下，看看脑子是不是和屁股长反了。
不过，零号更不理解路明悠为什么会爱听这个故事，他三天讲六遍了。
路明悠没说话，瞥了眼床底，眼角耷拉了下来，看着有点失落。她环紧了双膝，半张脸都压进手臂和膝盖的空档里，却靠得零号更近。
“怎么了？”零号不满，还有点生气，想伸手掐路明悠的脸颊，可看到她几乎要把头埋进自己胸前的可怜兮兮的样儿，又有点不忍心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告诉我嘛，我们不是好朋友么？”
“我想知道海是什么样子的，书上的描述都不一样。”路明悠说。
……原来是这样。
“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会映出很多色彩，漂亮，但也可怕。”零号用尽可能简单的词汇慢慢描述。
路明悠的眼里亮了一瞬，但很快又黯了下去，“零号，我……还是想象不出来。”
“没关系。”零号轻轻摸摸她的头，“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去海边了。”
“多少岁算长大了？”
“十八岁吧。”零号幽幽地说。
“好远呐……”
零号看看滑下去几乎趴在了他腿上的路明悠，低低叹了口气，“等一会你爸爸回来了，无论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都要当作没闻到。做得到的话，下次就让你看到海。”
“真的么？”
“不是真的海。”
“那也好啊……对了，这次我知道了。谢谢你，零号。对吧？”
路明悠露出了一个笑，很淡很淡，像清晨曦光下最后的一缕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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