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连绵不绝。
这样的天气,最惬意不过是躺在百花楼的藤椅上,喝着陈年佳酿,听花满楼抚琴一曲,睡意懒散,聊些家常闲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淋着冷雨,奔波在外。
雨天不适合赶路,路上的行人各有各的不得已。
陆小凤也是如此。
他已经马不停蹄地赶了很远的路,从塞北,到华山脚下。剩下的路,马儿已经上不去了,陆小凤翻身下马,抬头看了看依旧淅淅沥沥的天空,他叹了口气,松开缰绳,拍了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去寻避雨的地方吧。”至于他,还有一座山峰在前面等着。
华山,以“奇险天下第一山”著称,雨中登山,更是危险重重,非明智者所为。
毫无疑问,陆小凤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聪明人,可这个聪明人,现在却要做一件不太聪明的事,他不得不做,因为他的朋友还在等着他救命。为了朋友的性命,陆小凤连刀山火海都敢趟,爬个奇险的华山,自然也不在话下。
爬山是一件很枯燥的事,随着台阶向上,再向上,台阶之上,又是另一个台阶,陆小凤麻木的向上爬着,越攀越高,雨水也越来越冰冷,这登天梯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陆小凤知道自己要专心,可在枯燥重复的登山中,他的思绪还是不自觉地飘到了第一次攀上华山之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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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好几年前,当时的“四条眉毛”陆小凤在江湖中也刚刚声名鹊起,他和司空摘星碰到一起,总是有打不完的赌,做不完的荒唐事。
而这一次,赌谁捉到的黄鳝多。
赌注是:输的人,要去五岳寻仙。
陆小凤输了。
六月的江南,正值暑热,繁花似锦,烈日当头。
陆小凤坐在刚捉过黄鳝的泥水地里,心头哇凉哇凉的。
司空摘星那猴精还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出着臭主意,一会儿说东岳西岳好,仙山有灵气,一会儿又说南岳北岳也行,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花满楼在远处摇着扇子,叹了口气,他就知道陆小凤会输。花家的下人早就来报,司空摘星提前练习了整整一个月抓黄鳝,陆小凤刚到江南,就被司空摘星堵个正着。以有心算无心,陆小凤输得不冤。
陆小凤沐浴过后,换了身清爽的衣服,窝在躺椅里,肚子上放着一个酒坛,双手捧着灌一口,叹一口气,再灌一口,再叹一口气。
百花楼里的花开得正好,花满楼拿了水壶,正在给花儿浇水,背后的某个人不停地长吁短叹。花满楼无奈的摇了摇头,出声问道:“怎么?这酒不好?”
“好。”陆小凤愁眉苦脸的答道,“上好的女儿红,怎么不好?”
“那你叹什么气?”
陆小凤又喝了一大口,叹息着说:“那么多山,哪里能找到神仙呐?”
花满楼轻笑道:“你也知道,司空摘星意在看你笑话,寻仙不过是个玩笑话。”
陆小凤拍着酒坛,打着拍子,朗声道:“男儿重意气,一诺千金重,愿赌服输!”
花满楼就知道陆小凤会这么说,他轻抚着手下洁白的玉簪花瓣,细细思量过后,给友人出着主意,“既然要去,不如去华山,道观林立,倒也应景。”
陆小凤忽然大笑出声,连连叫好道:“有趣!有趣!华山论剑,好!就去华山!”
同一件事,有的人总是要到不得不做的时候,才会动身;而有的人说走就走,雷厉风行。
漂泊的浪子像是一阵风,随时都能去往下一个地方,陆小凤就是这样的人。
他既决定要去华山,一气儿喝完坛子里的酒,从花满楼旁边翻下栏杆,去后院牵了自己那在百花楼蹭饭的骏马,一扯缰绳,就要上马离开。
“等等!”
他听见喊声,抬头往上瞧,一袭大红披风像团热烈的火球一样扑面而来。陆小凤接住了披风,看向二楼栏杆处的花满楼,他的好朋友正轻笑着嘱咐:“山顶积雪不化,注意防寒。若是真寻到了仙人,也替我挂条红丝带。”
陆小凤大笑着道:“好,上香祈福请签,一样不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问问仙人你的姻缘。”
说完,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恰至日暮,暖色的金黄阳光洒在百花楼里,花满楼复提起了水壶,唇角带笑,温柔的继续浇着花。
陆小凤行至华山脚下,正逢一个好天气,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把马寄放在山脚下的道观里,然后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寻道者一般,遇观便拜,一刻不停的向上攀登。
日头当空照,风儿也不大,天气还是很好。
陆小凤却裹紧了他的红披风,越靠近山顶,空气越冷,脚下渐渐铺满了经年不化的积雪和冰凌。这一路上,他进了好几座道观,皆是隐士道人清修处,却没有一处像是他要找的。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寻仙,自古至今千余年,寻仙问道者众,其中不乏秦皇汉武这样的帝王,可到头来,真的有人寻到了仙吗?
观中供奉的庄严神像,敲响的清越空灵的钟声,银白松树上挂着的红幡,与道士喝过的同一壶清茶。陆小凤本是个不信神鬼之说的人物,在华山上的一路所见,却又让他心底升起了一丝微弱的期盼。
他在祈盼什么呢,华山之巅又到底会有什么呢。
除了雪,华山之巅什么都没有。
陆小凤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望着四周的滚滚云气,陷入了巨大的失落和空茫。
良久,他笑骂道:“我可真傻,哪有什么神仙。”
他呵了呵手,扯紧披风,跺了跺脚,四处观望着,寻着下山的路。
忽然,他听见了一声鹤鸣。
陆小凤怔了一下,他打量着周围,没看见一只鹤,别说鹤了,除了他自己,山顶上都没有一个活物。
可是耳边的鹤唳声声,大有穿云裂石之势。陆小凤循着声音来到背阴处,他仔细观察着,终于在山崖上的一株松树旁发现了一个隐秘的洞口,再静心听一听,鹤鸣果然是从洞里面传出来的。
陆小凤思忖着洞口的位置,咬咬牙,顺着崖壁小心翼翼的溜了下去。
洞口极小,陆小凤团成一团,勉强钻了进去,山洞的高度刚开始只能够爬着走,渐渐地,可以直起腰来,半刻钟后,他已经站在一个几人高的空旷山洞里了。
外面的阳光倾洒进来,山洞里亮堂堂的,陆小凤看见地上有着堆叠的干草,散落的鲜果,甚至还有顺手而为的石质桌椅,很明显的人为痕迹。
外面传来熟悉的鹤鸣声,陆小凤谨慎的走出洞口。
他看见了一群仙鹤在嬉戏,翱翔。
天地皆白的雪景之中,清风习习,雪白的鹤羽,在阳光的打磨下,泛着玉质的柔光。看着眼前的白鹤振翅,引吭高歌,陆小凤一时痴了。这就是人间难寻、独属仙境的胜景吧。
“客人到了。”
一声清冷的问候。
陆小凤迅速回过神来,警惕的看向右手边,那里有一棵上了年份的松树,树下摆着棋盘,一个身着蓝白道袍的青年人正坐在那下棋。在他出声之前,陆小凤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
“客人来的有些迟。”
那道士放下指尖黑子,侧首望向陆小凤。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天地失色,万物寂静。
陆小凤本以为自己看遍了人间绝色,欧阳倩、薛冰,哪个不是江湖美人儿?花满楼、西门吹雪,也都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甚至陆小凤他本人,也是风流倜傥的人物。
可是当那道士望过来时,他还是头脑空白,怔然良久,才缓慢的想到了一个可以用来形容眼前道人的词,“仙人。”
青年道士听到这个词,哑然失笑,他起身走向陆小凤,说道:“客人谬赞了,我亦寻常修道客,称呼我道号静虚便是。”
陆小凤这才细细打量青年道士,他穿着一身似绸似缎的蓝白道袍,头戴白玉冠,腰间佩着墨色的玉珏,在山风中衣袂飘摇,恍然似是神仙中人。
青年道士淡然道:“宫中温的陈酒,应该时候刚好,客人请随我来。”
“静虚道长知道我要来?”陆小凤跟在青年道士身后,往山下走去,他远眺谷中平坦处的道宫建筑群,还是忍不住将疑惑问出了口。
“我今晨卜了一卦,有凤凰儿来讨醴泉佳酿。不知客人名讳?”青年道士淡淡的说着。
“陆小凤。”陆小凤啧啧称奇,赞叹道,“道长算得真准。”
一时无话。松风渐起,远处的鹤唳声隐约,陆小凤将脚下的积雪踩得吱吱作响,一路穿过长长的天街,来到空阔的太极广场。
陆小凤不禁问道:“观中其他人呢?”
“时运不济,宫中只有我一人有缘修得紫霞一脉,先师已仙逝。”静虚子平淡的说。
陆小凤一时讷讷不能言,歉声道:“唐突了。”
“到了。”静虚子引着陆小凤步入镇岳宫的偏殿,那里正有一红泥小火炉,温着陈年的酒。
陆小凤一盅热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既喝了静虚道长的酒,我们便是朋友了。道长方外之人,不介意多我一个俗人朋友吧?”
静虚子执杯轻晃,道:“修道之人,重道情,轻俗情。你既有缘至此,多一俗友,亦无不可。”
陆小凤笑道:“既是朋友,还请道长解惑,我来华山寻仙,敢问,世间可有仙?”
静虚子轻声道:“仙?”
他慢慢饮下杯中酒,垂眸轻语,“你既是来寻仙的,便在此暂留三日,自己体悟吧。”
陆小凤道:“有酒?”
静虚子道:“有酒。”
陆小凤朗笑道:“那好。那就有劳道长做个东道主,带我观观这仙家宝地了。”
这三日里,陆小凤见过最美的日出,喂过最美的仙鹤,听过最美的风雪簌簌之声,观过最美的剑法。他虔诚的在三清殿里上了香,往山门处的松树上挂了红丝带,趁道长清闲的时候替花满楼请了签,还细细问了好朋友的姻缘。顺带一提,他还悄悄顺走了道长新刻好的一对石锁,上面写着寿比南山的长命锁,陆小凤用他的灵犀一指,在锁上一个写陆,一个写花,然后挂在了许愿的石栏杆上。
转眼间,到了离开的时候。
从何处来,自当从何处去。
陆小凤又回到了那个山洞门口,松树下的棋局还是三日前的模样。静虚子信步走到棋盘前,坐下拈了一枚黑子,继续未完的棋局。
陆小凤掌心托着一枚红彤彤的果子,喂着身前粘人的小白鹤,他忽然问青年道士:“仙人是什么样的?”
静虚子手指摩挲着棋子,淡然道:“仙,不过是更强大的人。”
陆小凤怅然仰望着高天,他问:“你说,仙人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吗?”
“仙人我不知道,不过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静虚子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瓶,抛向陆小凤。
“这里面是凤凰蛊,起死回生,当你需要用到它的时候,它会提示你的。”
陆小凤接住了小玉瓶,问道:“又是卜卦神算?我能问问这东西是用来干嘛的吗?”
静虚子放下指尖的黑子,又拈起一枚白子,一个人下着一盘棋。
从陆小凤这个角度来看,他忽然显得有些寂寞。
“我纯阳宫,尚缺一传承太虚剑意一脉的弟子。”道长清冷的声音响起,“希望你下次来时,能带来好消息。”
陆小凤收好玉瓶,不舍的摸了摸小白鹤的羽毛,转身走进了来时的山洞。
华山寻仙,此行不虚,他又有了一段好故事来与花满楼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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