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从前业债,今尽拚离。
也不能文,不能酒,不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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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在晴空下掠过飞檐,檐下铁马在风中撞得叮咚乱响,八咏楼中十二扇雕花长窗紧闭,却仍有些许冷风从雕窗缝隙钻进来,鎏金香炉里的一线青烟被吹得扭曲如蛇,在众人头顶盘桓不散。
二楼不过十余人,皆是江南武林有头脸的人物。侧耳倾听,只闻个个吐息深长,目之所及,十余双眼睛精光外溢——均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西侧长案边坐的汉子是黑火堂主张顽,玄色衣襟暗绣火纹,两手指节粗大,指甲因经年累月摆弄火器熏的发黑,此刻瞪着一双怒目,已有愤愤之色;碧血门占着东首,掌门吴田青面色冷然,长衫下剑鞘抵着青砖地,寒光自鞘口溢出一线。两派之间数张八仙桌上,南剑宗、千机馆、仁信庄等七路豪强或神情冷淡,或垂目抚刀。无人言语客套,仔细听听,二楼厚实的楠木地板下亦不时传来些许金属摩擦之音——各门弟子都等在楼下。香炉里上好水沉香,压不住这一室铁锈味儿。
这楼已然是婺州的至高处,却因着关闭的雕窗遮蔽了大半日光,二楼中很有些昏暗,加之这些分列而坐冷面怒目的人,将这楼中气氛衬的异常凝重。
白锦堂长袍广袖,裹着银灰貂裘斜倚主座,苍白指尖搭在青瓷茶盏边沿,仿佛感受不到满楼剑拔弩张的戾气。身侧铜盆里有几块烧的灰红的火炭,火光在他缺乏血色的面庞上隐约镀了一层金,他垂眸浅笑,如同庙里菩萨的金身。
"白某今日做个东,请各位喝盏茶。"他忽然开口,嗓音有几分沙哑,“想来各位英雄也知晓为何而来,客套便省了,江湖儿女,有话咱们敞开来说吧。”
黑火堂张顽颈侧青筋一跳,铁掌拍得茶案嗡嗡作响:"白大掌柜搭的场子,我等有话直说!我黑火堂四个弟兄受了重伤,如今是要和吴掌门分辨明白!"
吴田青枯手按住剑柄,三寸长的白眉簌然抖动:"张堂主莫不是忘了,贵堂探矿的洛阳铲,还插在我祖师祠堂后墙?"
这事儿本不复杂,无非是黑火堂寻着一条银矿脉,顺着走向挖到了碧血门的后山,开采之时起了冲突,其他门派怕把事情闹大惊动官府,托他来调停一二。白锦堂靠着炭盆,忽而想起来晌午时家里弟弟说‘皆是逐利而已’时的认真表情,不由露出些笑来。
"白某不妨把话说明,"他咽了半口茶,压下到嘴边的咳嗽,“以白某之见,这银矿,黑火堂炼不得,碧血门也守不住。"
满楼铁器嗡鸣骤起。
张顽兀的摔了桌上瓷盏,怒道:“为何?”
倒也难怪他发怒,居间调停之事,多数是各让一步,选个折中法子。黑火堂和碧血门本也抱着如此打算,先前争执不下亦有一两分意在造势。白锦堂如此说,两家事主皆有意外之色。
“假设今日任由各位采矿,黑火堂炼银,碧血门分成。各位以为每月受益几何?”
“每月矿渣两千斤,可得纹银千两,一年也有一万二千两。”张顽犹豫四顾,终是讲了内心所想。
“黑火堂不愧精通冶炼之术,账算的对。但各位可知福建银矿一年税课几何?”
“那是官府的事儿,与我等何干?”
茶盏后,白锦堂微微一笑:“十万两。”
众人面面相觑。
“若此矿真如黑火堂张堂主所说,一年有万两收入,可抵得上福建一省银矿税课一成。诸位以为这很少么?”
“白大掌柜唬我们呢?”吴田青冷笑。
“当然不曾。只是这泼天富贵,就算官府一年半载的不知道,难道就没有别人想要么?”
“白大掌柜何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矿脉还只是挖了几斤矿渣出来,我们小小婺州便已经有各位劳师动众齐聚于此,白某承蒙各位抬举,前来说合。倘若真的一年万两,怕是两浙、江南、福建均有人闻风而来,若真如此,白某自问没有那么大面子能说合得了,却也不忍见各位因着些利益伤了和气,生了祸事。”
张顽犹豫道:“白掌柜可有实证?”
白锦堂向座下一张八仙桌边坐的褐衣老者拱手见礼:“福建银矿一年产量几何,税赋几何,均不是空穴来风,南剑宗林老爷子和福建林家同宗同族,当知白某所言非虚。福建林家世代长于冶炼,做的就是官府的生意。”
台下数人交换了些眼神,南剑宗的林远声虽未言语,却拈须略略点头,显是赞同白锦堂言语。黑火堂张顽亦有思虑之态,吴田青却仍然面露忿色:“矿脉就在我碧血门后山上,我门素来忍让,各路的买卖,我门弟子皆不掺和,但此番自家有了生计,大约是祖师爷保佑。白掌柜道理讲的好,只是让我拱手让于官府,怕是不行。”
“那是自然,若是寻常宝贝,谁家地界出的,自然是谁家的。只是金银矿藏非同寻常,稍不留神便是充军杀头的罪过。”
吴掌门张口欲言,白锦堂略一抬手,示意稍安勿躁。
“宋律,私采银矿者,役三年,持械者斩。”白锦堂眼神扫过吴田青所持长剑,“万一有一日官府前去,吴掌门是令门下皆束手就擒,还是持械相抗?”
“依着白大掌柜意思,这老天给的富贵,就让吴某送于官府么?吴某门下清贫,要如何服众?”
“清贫平安胜过貪嗔来的祸事,吴老爷子拎不清么?”白锦堂面上笑意不改,眼神却已然有三分冷意。
看着两位事主皆迟疑不定,南剑宗林远声清了清嗓:“白掌柜既开了口,想来已有个章程,不妨再指点一二。”
白锦堂正待开口,角落里忽而有人大笑道:“白掌柜,家里人发迹了,自己说话也带了好浓的官味。”
那人声音低沉,却听得很是清楚,笑声亦震得人耳膜作响,显是内家高手。
白锦堂抬眉拱手:“于当家有何高见?”此人是仁信庄二当家于信,仁信庄做的是漕运生意,原本少在两浙行走,这两年于信却频频在婺州出现,不知不觉间已然掌握了婺州城外两座码头。
“我笑两浙无英雄,有泼天的富贵,好汉何不干一票大的,楼内不过十人,只若不走漏消息,一年白银万两,我仁信庄做你水上生意,还怕运不出去?官府来了如何?我做的一日是一日,若得三五年光景,门下各个富贵,有何不可?”
江湖中人,总有人初时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后面有了点根基时,要么开宗立派,要么转做白道生意。只是骨子里谁没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气?在于信这一番言语之下,众人神色各异,有人皱眉摇头,却也有人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白锦堂银灰的貂裘半搭在肩上,暗绣的仙鹤在衣襟上振翅欲飞。他微微叹了口气,凤眼低垂,一手伸向袖子里去,于信双眼一直紧盯着他动向,不由暗暗戒备,却看他掏了方帕子出来,掩住嘴边半声闷咳。
“于当家,”白锦堂拱手,礼数周全,笑的却凉薄,“白某是个生意人,于江南武林中并没有什么面子,全靠这十多年来各路英雄抬举。倘若于当家乐意替大家拿个主意,只若事主满意,白某乐见其成,绝无二话。”
“白掌柜过谦了,素闻当年一手鹤飞羽,两浙福建均无敌手。各路英雄能听白掌柜调停,也绝不止因为这做生意的手段高超。在下不才,请试白掌柜鹤羽。”
众人心中一惊,于信此来目的绝不单纯。白锦堂在两浙福建颇有人望,若非如此便不会调停各派争端。须知不管何时,居间调停之事,均是威望高于名号,手段胜过言辞。于信拿白锦堂开刀,目的当是要借此立威。
南剑宗林老爷子第一个拍桌:“你仁信堂好大的胃口,管了江南路漕运的事儿还不算,眼下手竟伸到两浙来了?!”
“不敢,在下问的是白掌柜,与旁人无干。若是白掌柜抱恙,亦可改日再请教,只是,”于信冷笑一声,“于某道这两浙无人,怕是,果然如此。”
林远声怒目圆睁:“老夫虚长于当家一辈,本不应出面,但竖子狂妄,实不能忍。”
在座众人亦有怒色,却心里明白,于信是冲着白锦堂去叫的板,话说到这个地步,只怕今日难以善了。倘若白锦堂今日不出手,着实于声望有损,怕是日后再难以服众。
“林前辈息怒,”白锦堂声音四平八稳,“白某近日身体不适,只怕难以让于当家尽兴。”
听他如此说,众人面色各异,有人面露不忍,亦有人如于信一般露出些鄙夷之色来。
“不过,于当家盛情难却,白某也不敢失礼。”白锦堂将众人神色一一看在眼里,凤眼含笑,却有冷戾之色,忽而话锋一转,“楼中狭窄,不如单手三招为限?”
于信傲然:“当然可以,白掌柜要在下出那只手?”
“哎呀,于当家自便,双手亦可,单手三招说的是白某自己。”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这岂不是说白锦堂自信单手三招便能取胜?须知江湖中公开比武,总有藏锋之事,比如明明三招能赢,故意拖够十余招,再留下一句险胜承让,一来给对方留够面子,二来并不露己方底牌。如今白锦堂这般言语,虽然于信挑衅在先,却简直与羞辱无异。
于信大怒,额角青筋跳的老高,冷笑道:“好好好,白掌柜既然赏脸,今日于某必当领教!”
“白某话也还未说完,”白锦堂慢条斯理的褪了貂裘,理了理衣袖,“今日本为调停而来,事主的正事未决,怎可本末倒置?我二人切磋点到为止,切不可旧怨未了,又添新仇。是以,一方见红便分胜负,于当家当无异议?”
于信嘴边露出冷酷笑意:“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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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性唠叨:请看文的太太多多评论,爱看。评论少了更文动力少了许多呢,咕咕咕。
考据:
北宋银矿开采当然是官营的,仁宗朝时有:“私采银矿者,以强盗论,首犯处斩,从者流三千里”,所以律法是很严格的。因此如果是江湖人士去做这个事儿,风险当然是非常大的,白掌柜是人间清醒。
这章讲的是白锦堂的江湖班,感觉并不比谢大人和展猫的庙堂班难度低,除了给人家出谋划策调停,还要打架啊。。。打戏好难写啊,碎碎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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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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