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好得出奇。
小餐馆的遮雨棚边沿挂着一盆锥灯吊兰，绿白花枝随风轻柔飘动，安装在室内与室外分界线的旧式电视机孜孜不倦地播放，画面偶有闪频，屏幕上的人说话时夹杂了沙哑失真的电流。
“……调香师玲，她是现代香水美学的革新者，我们都知道、也都应正狂热于她划时代的【美食调】系列……食材是大自然的礼赠，而她独一无二的天赋为我们保留了转瞬即逝的味觉体验……
“当然，我们不能遗忘她身为美食家的成就……这位年轻小姐发现的植物香料每次都会对现有调味市场带来冲击与变革，针对镇静药剂的改良在家畜养殖乃至动物医疗领域都具有不可代替的积极意义……近来甚至有不小的呼声，要将她与包括她兄长在内的美食家领军人物【美食四天王】并称……噢，你问我的意见吗？
“……一定要说的话，所谓四天王实际上有五个人，这种事不应该是常识吗？”
在访谈节目配合的罐头掌声中，那位以心直口快闻名的美食评论家大笑不止，惊走了蹲在窗外栏杆上小憩的一只猫。窗边餐桌旁坐着的人随即拿指节弹了把还带有标签的路边摊帽子，露出满是兴味的眼睛和一张与众不同的赤红面孔。
“噢——在说呢在说呢，”布兰奇拖长了调子，挑眉看向坐在对面的少女，戏谑道，“你还挺有名啊，调香师玲，不、【第五天王】？”
玲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书。
“别用那个来叫我。”她面无表情地说。
“哈哈，”天狗枕着手臂仰倒在椅子上，“原来你这家伙也会害羞的啊。”
玲忍不住伸手揉了把眉心。
“你能不能有点担心奥菲莉亚的样子？”她说。
“我也想尽快找到她，但没办法啊。”天狗摊了摊手，“玛格丽特没有反应，说明她暂时不会行动。你还拿的出其他追踪方法吗？”
占卜之花玛格丽特，随机出现在糖果木春菊丛中的变种，如果使用者愿意奉上一滴鲜血，它会在凋零前按照花瓣数量重复为之占卜，占卜的答案大多比较模糊，仅能进行“是或否”的辨别、以及探测某样物品或人的大概方位。
玲垂落眼睫，重新翻开手里的地图书册，继续标注目前遭遇过雨灾的种植园地点。
即便有布兰奇的机动力作依仗，根据对方行动再做后续应对无疑意味着处处慢了半拍，要想先发制人，就必须学会预测对方的选择。
现在能确认的一点是，雨女的目标会固定在柑橘类种植园范围内，但玲的疑惑也由此而发——并非所有柑橘类种植园都受到影响，有时互相毗邻的几片果林里仅有一座遇灾。既然是为了找人，为什么不干脆全部搜寻一遍呢？这中间到底缺失了哪样标准、让她无法跟上雨女的思路？
她正咬着指节思考，一阵鲜美香味由远及近，扎红格布围裙的餐馆服务生走近过来，为他们桌端上来一盘烤得金红油亮的乳鸽。
布兰奇倏的坐直身：“总算来了！”
他很不客气地上手撕下一只鸽子腿，经过盐、胡椒、百里香腌渍入味的鸽肉色泽亮白，软嫩又饱满富有嚼劲，连骨头都浸透鲜美的肉香。一口咬下去，表皮的酥脆、内里的多汁、以及多种香料带来的浓醇风味都在口腔内齐齐爆发。
“嗯嗯，不错不错。”天狗咽下嘴里的腿肉，闭眼回味了一会儿，原本舒展的眉头逐渐皱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可惜，还是差了点意思。”
“是吗。”玲视线还在地图上打转，闻言头也没抬，随口问道，“差了什么？”
布兰奇嘿了一声：“你知道吗，我们那儿有一味传说中的食材，叫白日鸽。”
他敏锐地察觉到对面少女滑动的笔尖微顿。
“妖食界有句流传甚广的谚语，大意就是说吃过白日鸽才真正懂得人生百味。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曾经尝过那么一次，确切的说，只是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被分到了一碟汤汁——这鸽子体型特别小，肉都留给了亲手捕获它的勇士——所有人都在拼命舔着盘子，就为了捕捉那绝顶美味的些许残影。正因为第一口的冲击太过真实强烈，才会因为无处可寻的第二口感到巨大的空虚，实话说，我都不知道吃到它算幸运还是不幸。”
不知不觉听得入神的玲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关于这种食材……”
她的追问被另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截断。
“玲小姐，布兰奇主厨。”来人措辞得体，声音清亮，“用餐中打扰二位十分抱歉。”
玲应声抬头，眼前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那张面孔生得可称漂亮，两弯睫毛比女孩儿都长，蜜棕色面颊上抹有四道竖直的红痕。
“拜托了。”年轻人明亮有神的眼睛真挚地望着她，“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请您帮忙。”
六月末尾，午后的阳光明媚得正好，喷泉广场上有谁轻拨吉他弹奏风一般的舞曲，穿大摆裙的女郎伴随乐声跳起弗拉明戈，一行三人踏过行道树婆娑的阴影，朝城镇外围的平原地带走去。
“还没给二位做自我介绍。”年轻人回侧头歉意地微笑，“我是美食骑士苍天组的雷丸。”
玲礼貌颔首，身旁天狗已然不耐烦道：“喂，接着讲刚才的事。”他眉头紧锁，“你们真的在这边……在人间界捡到了赫拉克？”
——幻兽赫拉克，栖息于美食界的八王之一所统领的种族，在传说中素被称为不老不死之马。
“确切的说，是赫拉克幼崽。”雷丸解释，有些无奈地轻按双手以示注意音量，“两天前我们在一座山洞露宿时遇见了它，大家都很惊讶。”
惊讶是当然的。美食界遍地都是珍奇食材，其中活动的生物大多在食物方面非常挑剔，更别提赫拉克这类诞生过【王】的高傲种族，没有道理主动来到无法满足它们口腹之欲的人间界——除非它们失去了主动做出选择的权力。
“那孩子不能正常走动，大概是腿部受了伤。”雷丸的补充适时印证了玲未出口的猜测，“它状态很糟，警戒心也很强，我们的同伴当中没人能够靠近它。我到镇里是想求助再生师，没想到会遇见玲小姐您，爱丸先生……我们的首领曾经说过您是当世最优秀的猛兽使，有您的帮助，相信那孩子一定能顺利恢复健康的！”
“唔。”玲沉吟片刻，低声道，“我尽力。”
她与布兰奇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表情里的凝重。要说回来，若非事关重大，他们也不会在寻找雨女的档口答应牵扯进别的麻烦。
往后一路无话，出了城镇再沿着葱茏的平原走出五六公里，远远的，可以看到分叉的小道径直通往矮山坡顶端一棵挺拔笔直的橡树，树下有幢式样简朴的平排木屋。按照雷丸先前的介绍，这是他们苍天组在这片区域修建的落脚点，平常闲置时也会借给镇里放牧的人家。
“奇怪。”年轻的美食骑士自言自语道，“到这里应该就有人接应才对。”他脸色忽的一变，低喊了声“不好”便往山坡上冲去。
玲和布兰奇默契无言地跟在他背后，雷丸几乎撞进屋子，意识到门没落锁，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越过玄关能同时看见客厅和餐间，三名年轻人趴倒在木桌底下，乍眼望去生死不知。
鉴于各自处理突发状况的丰富经验，他们的表现都算镇定，第一反应是靠近了分别确认三人的呼吸。玲捏到微弱的脉搏后暗松一口气，当她注意到受害者脖子一圈青黑的勒痕时，扶起房间最靠外那人的雷丸发出一声低呼。
“雪丸！”他将同伴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叫做雪丸的青年意识还不算很清醒，他拽住雷丸胸口的衣物，似乎以为自己已经十分用力，事实上那几根苍白的手指还在虚脱地颤抖。
“救、救赫拉克……”他用气音艰难地吐字，浅色眼瞳茫然失焦，“是……美食会……”
——美食会。
玲眼神彻底冷下来，眼见雪丸又要陷入昏迷，她开口叫住六神无主的雷丸：“不要慌。”
跟布兰奇确认过最后一名苍天组成员的安全后，玲指挥两人帮助三名伤者平躺好，从腰包里取了三片氧气树叶（生长在稀有的氧气树上的叶子，仅一片就能维持一个月的光合作用，不断生成氧气的替代品）覆盖他们的口鼻，再用医者芦荟搭配活血草简单处理了脖颈上的勒痕。
“等他们恢复意识后立刻送去就医。”她嘱咐雷丸，顿了顿，又沉声道，“你在这陪着他们。”
漂亮的年轻人跪坐在同伴身旁，闻言愣怔地抬起头：“玲小姐，您……”
玲放轻力道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朝布兰奇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出木屋。
来自平原的风拂过山坡上的橡树，他们并肩站在树下，天狗说：“你看起来心情很差。”
少女只是埋头查看手腕处缠紧的绑带。
“还有电跑一趟吗？”片刻后她这样问道。
旁边传来男人的哼笑：“你以为我是谁？”
来自妖食界的怪奇厨师布兰奇、他的身体构造类似于一座发电厂，能通过转换来自外界的能量补充自身电力。对他来说，干电池是最快捷便利的道具，除此之外，包括风力、水力、太阳能在内的其他能量形态也可以被他吸收转化，相应的，这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也拥有诸多限制。
譬如他与玲爆发追逐战的当晚，电池丢失、太阳落山、风力不足，既接触不到大量的水，也缺失足够的、直接击打进身体的别种能量，种种限制之下，他根本无法补充电力。
此时此刻，经过将近一天一夜的休养与储备，这座发电厂早就能源充沛，其所供应的冲刺机器跃跃欲试，随时准备挂上速度最高档。
“你可别被我甩丢了啊，玲。”
天狗说着，浑身闪烁起夺目的电光。
玲扯了把两头分别拴在他们腰间的绳索菟丝子，确认过强度后，她伸手搭住布兰奇的肩。
“时间宝贵。”她说，“你就全力跑吧。”
话音未尽，原地陡然爆发一瞬落雷般的炸响！
橡树受到余波冲击，簌簌落下几片深绿色的叶。等到树叶晃晃悠悠飘落到地面，那道风驰电掣的雷光也已逼近了他们的目标——
远离城镇和平原的大陆中部，遍地都是荒凉干燥的红土，人间界范围最广大的峡谷横陈其上，恰似一条深深刻在地球表面的伤疤。
形如枯骨的巨大怪鸟张开翅膀于低空盘旋，投落的狰狞影子遮盖了峡谷岩壁上某个自然生成的洞穴，走进洞穴、沿着狭窄的道路一直往前到底，在最深处的黑暗中有几支火把绑在墙角，昏暗光线照亮了一只半蹲着的古怪影子。
这影子浑身都披满灰白的毛发，乍看是副类人模样，却长了个鸟喙形状的头，喙尖细微地移动，仿佛人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视物——他正打量自己面前的另一只生物，棕黄迷彩色的皮毛，肖似龙类生物的、威严俊美的头颅，修长有力的四肢被粗鲁地绑住，弯曲成不正常的弧度。
“幻兽赫拉克，嘿嘿……”影子低笑，“运气真好。”他沙哑地嘀咕着，“等我也做了移植，艾尔格那老家伙可就不是唯一的不死者了……”
他又蹲了会儿，叹气道：“副料理长好慢啊。”那鸟喙般的头微微歪向一侧，“不如你来陪我玩会儿吧，赫拉克？喂，看着我。”
幻兽发出短促的嘶鸣，却很快因为喉咙里涌出的血沫呛住。它倒在地上，火光照亮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汩汩流着暗红的血。
“啊啊，这很疼的吧？”影子伸手抚摸马匹微弱起伏的胸膛，“没办法啊，毕竟这一部分，”他用另一只手按住马逐渐发冷的面颊，“你的头太碍事了，移植的时候又用不上，干脆让我帮你一把，现在就彻底砍掉——”
破空声撕裂阴诡的尾音，影子顿了顿，缓缓转头看向勒住自己手臂的植物：“哈？”
他挣了几下，植物纹丝不动，还要再使劲，黑暗中就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没用的。”
鸟喙倏地卡顿在原地，尔后慢动作回放般寸寸偏转，最终锁定了那名缓步走进火光范围的少女。
玲拽着菟丝子，瞥了眼对方身后、那头倒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赫拉克，抬起空余的另一只手——对准身侧的布兰奇猛喷了一圈香雾。
天狗：“！？你干什么！”
“我混合了镇静和镇痛的效果。”玲目不斜视地解释，“短时间内赫拉克会被你的气息安抚，你趁机带它走。”她猛的使力控制住一瞬欲要挣脱的对手，“这家伙就交给我。”
布兰奇挑了挑眉。
好可怕的握力。他想着，视线扫过少女缠满绷带的手。那时候她居然还放水了吗？
玲冷声打断他的思绪：“还不快走？”
“……行。”男人耸肩，“那就让给你了。”
电光倏忽闪过，只消两次呼吸，整座洞穴就再找不见受伤幻兽与赤面天狗的身影。
那类人外形的影子原本还在轻蔑冷笑，对此显然也始料未及，大脑空白般的沉默了数秒，才似刚刚感知到愤怒一样爆发刺耳的尖叫！
玲蹙起眉，只见对面家伙头顶的鸟喙好像食肉植物般裂瓣绽放，露出内里金属感分明的构造、以及十数条蠕虫模样扭动的猩红触手。
好猎奇的恶趣味。玲面无表情地想。美食会制造这套GT机器人的时候到底参考了什么生物？
“这就是我的坏毛病啊……”鸟喙机器人里传出操控者阴恻恻的声音，“明明现在回收赫拉克才是关键，但你偏偏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
他挤出一声神经质的笑。
“说什么这家伙就交给我，臭丫头……你居然敢看扁我！”所有触手随着那陡然昂扬的语调四散狂舞，“上一个看扁我的蠢货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你就从身到心都彻底体会一遍吧……！”
顷刻间，狭窄的洞穴内魔影重重，他在暴怒中享受着力量摧毁一切的畅快，并隐隐地期待着不识好歹的挑衅者惊惶恐惧的表情。
然后他看见玲唇边勾起笑容。
——该怎么去形容？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浅淡而宽容的笑。
“你可以试试看。”
少女如此说道。
（tbc.）
干架了干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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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美食18 自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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