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加长林肯缓速驶入灯火辉煌的庄园。
守在大堂口的执事一眼捕捉到车牌号码，连忙上前拦住欲要动作的门童，理了理领结，整理几番仪表，方才亲自过去拉开车门，深深地弯腰、低头，为车内静默等候的贵客递上搀扶的手。
庄园三层，匿在落地窗帘后的双眼将这一切看得清晰，眼睛的主人泄出点意味不明的笑，退后几步离开窗户，陷坐进铺满绒垫的高背沙发椅里，手执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好整以暇地轻晃。未过多久，房间外传来礼貌的敲门声，这人又哼笑一声，指尖敲着节奏，扬声应了句“进来”。
训练得体的执事无声推开门，垂首行礼，表情谦恭，为身后走进来的人让出道路。
呼啦啦，隐约间好像有渡鸦张开翅膀飞入窗外夜空，室内灯火描摹出来客纤瘦高挑的剪影。那实在是名幻影般莫测的少女，黑天鹅颜色的真丝礼裙剪裁修身，勾勒双腿的收束裙面直到膝盖下方才盛放成完美的鱼尾，披在肩头的深色西装大衣恰如渡鸦收敛羽翼，乌墨短发仅在左边耳侧精细地挽起，露出一只成色光润的沉香质地耳坠，衬着深不见底的黑瞳与红似枫叶的唇妆，富有一种与年龄并不吻合的成熟，冷肃而不失端庄。
“晚上好啊，”沙发上的人笑着开口，冲那冷如刀锋的少女遥遥举起酒杯，“玲小姐。”
咔哒，尽忠职守的执事在身后合上了门，玲简单扫过一圈室内布局，目光最终落到与她说话的人身上——听声音那似乎是名相当年轻的男性，入目却只见一道用斗篷包裹出的人形，连面孔都密不透风地围着层层绷带似的布料，唯独自某条缝隙中露出双蛇一样阴毒又锐利的眼睛，勾着少许势在必得的笑意、毫不避讳地与玲对视。
“……向研究所发出邀请函的署名应是【美食满堂】的莫可伊会长。”玲端抱起双臂，略带审视地挑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卡耐尔·莫可伊，经营着国际连锁美食企业【美食满堂】的知名富豪，名下资产年度销售金额达到二十兆之多，早几年还曾因为高调出资雇佣职业者捕获传说食材【世纪汤】引起过轰动。
“这应算是我的失敬。”那缠满绷带的可疑人士轻笑出声，“是我委托卡耐尔先生做中间人，向你发出今晚宴会的邀请函——很抱歉到此时才能对你做自我介绍，你可以称呼我为、乔亚。”
凤翎似的睫羽飞快相触又分开，一下，两下，玲神情不为所动，眸光却闪过异样的色彩。
乔亚，近来渗透入各国名豪之间、自称【食之理想乡】的秘密结社那位未曾露面的领袖……
“哈哈。”乔亚放下酒杯，伸手到脸侧鼓掌，“你看上去对我的名字有所了解？能够调查到这个地步，以IGO来说做得真的很不错呀。”
玲沉默地盯着那张缠满绷带的脸，对方便在她的注视里站起身，放缓脚步来到房间中央横陈的长桌旁，施施然坐上背对落地窗的主位。
“不必如此警惕我的目的。”他说着，轻轻拨弄了下桌角的餐铃，房门外静候的几名布菜侍者随之鱼贯而入，“若非听闻你执着于了解【食运】的传言，我也不会特地置办这场晚宴。”
察觉到不远处少女一瞬锐利的视线，这人又从善如流地高举双手，毫无诚意地笑着示弱。
“稍安勿躁，玲小姐。”
隔着那张狭长的实木餐桌、桌面布置的摆花，以及侍者有条不紊呈上的餐包与汤盏，名为乔亚的可疑分子背对夜色，冲玲从容地微笑。
“良宵难得，你我更有佳肴美酒作伴，不好好享受的话、可就太暴殄天物了呀。”
“……盛情难却。”片刻静默后玲这样说道，“请务必允许我聆听有关【食运】的高见。”
旁侧的侍者早有准备，适时为她拉开面向乔亚的客位，甫一落座，晚宴的前菜已然呈到眼前：手工揉制的玉米薄饼以少许龙蒿做点缀，佐配柔滑得没有一丝泡沫的柠檬蛋黄酱，酱汁底部用口感细嫩的玉米芯蘑菇做胚底，一勺舀下去，菜品的精致和扎实程度都足以令食客惊喜。
“所谓的食运到底是什么呢？”长桌对面传来乔亚的声音，“比起抽象的释义，我们不妨用更通俗易懂的方法来说明——对，就举玲小姐身边的例子，那位刚刚晋升到世界厨师等级排行第88位的主厨，当今世界上最受食运眷顾偏宠的料理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对吧？”
一声脆响，瓷勺擦着裹满酱料的蘑菇撞到盘底。玲停顿少许，复又舀起那勺配菜送入口中。
是小松。她在心里默默给出答案。
重重绷带下，乔亚一双精明的眼睛愉快地弯起。
“你认为小松主厨被食运选择的理由是什么呢？”他问玲，“他到底拥有什么特质，让美食人类国宝和其他一众传奇名厨都黯然失色？”
玲沉默着，而对方显然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请千万不要误解，我在这里想强调的并非什么满大街泛滥的所谓才能，如今是美食时代，能脱颖而出成为厨师的那一批人已经是值得艳羡的逸才。亲爱的玲小姐，我想指出给你看的，是能与街边任何一位具有口碑的料理人，任何一位家传老店的掌勺师傅，乃至任何一位名厨排行榜上的时代传奇区别开来的，只属于【小松】这名个体的优点、他绝对独特的闪光之处。”
伴随年轻男声的高谈阔论，侍者们寂静无声地撤下前菜、端上汤品：虹鳟鱼和蛤蜊炖煮的浓汤呈现极致柔软的奶油白色，黄心土豆与新鲜芹菜切成小片，一片一片躺倒在浓稠的汤汁表面，彼此交错摆出太阳花形状，弹润如黑珍珠的鲟鱼子酱作为花心，堆砌成一个惹人垂涎的小小尖顶。
“我们都知道，小松主厨与被称为美食四天王的美食家关系密切，不如说，他在那群心高气傲的青年才俊当中备受推崇，传闻有言，为了成为他唯一的搭档，四天王内部不止一次有过争吵。”
的确如此。即便从玲前世模糊的记忆里翻找，也不难捕捉到四天王对那名青年极尽推崇的神态言语，比和她自己相处的点滴都更加清晰。
少女垂下眼帘，用叉子随意拨动鱼子酱花心，灿烂清纯的太阳花很快因为她不知轻重的力度而凋零散落，缓缓沉没进奶白汤汁的海洋。
“譬如说，嗯，那位美食家阿虏。”
完全是先于理智的反应，玲收紧了握叉子的手。
“全世界存在着大约30万种可食用材料，单他一人就发掘了其中的2%，放眼整个美食家群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想必也没有能超过他的。那种对于所有未知味道的纯粹好奇心、对生命一视同仁的尊重，经验和天性共同造就的包容感和领导力，亲爱的小姐，你要知道那是一位男性可遇不可求的肚量，足够让他的追随者为他盲目。”
这时候，紧接着汤品的海鲜也端了上来，经过精挑细选的扇贝壳被打磨得比珍珠还要光洁盈润，用以盛放鞑靼/Tartare扇贝肉（即生扇贝沫）混合脆皮土豆碎和酸甜口泡菜，滚烫的黄油酱汁趁热浇上去，与新鲜的生冷海味碰撞出绝佳的食用体验，再搭配一杯芬芳馥郁的白葡萄酒，大胆而富有创新，又完整保留了核心的经典品味。
“有着这样的阿虏都无法匹敌的国际影响力，美食家泽布拉即便在世界的角落也凶名远播，这样狂妄地把一介人类的自己比作天灾、任性妄为而自我中心的异常人格患者，能够靠一己之力毁灭食物链的怪物，无论是好是坏，他的出格行为都对生存在人间界的你我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当然，也让他收获了无数狂热又虔诚的信徒。”
海鲜之后，是作为肉料登场的羊肉两吃，烟熏羊腰肉与焦脆的翡麦互相成就，红烧羊腿肉卷进酥香的果仁蜜饼，而熬制羊肉得到的、浓醇温暖满溢着香辛料风情的原汤酱汁就变成了联系二者的桥梁，这无疑是晚宴进行至今最敦实、最浓烈的一道菜，霸道地支配了食客的味觉和胃袋，那在唇齿间横冲直撞的劲头堪称不计后果。
“同样和他们并称四天王的美食家可可，周到体贴的性格，睿智的头脑，还有一张俊美的面孔，就算不讨论他在处理含毒食材方面的先驱性和权威性，只是身为一位占卜师的声望就足够夸张，你能想象不惜把心剖出来给他看也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的女性有多少吗？见过美食法金万人空巷仅为得到他只言片语预言的盛景吗？”
厨房在这时送上恰到好处的清口剂、一小碗柑橘风味的冰糕，嵌入喷灯炙烤过的三等分脱水葡萄柚，视觉效果和实际口感都清爽怡人，使得经由两道硬菜洗礼的味觉重新变得敏锐，也让整顿餐宴的节奏变得更协调、更有条理。带有轻微毒素的葡萄柚用料克制，却反而因那点到为止的神秘感加剧了令人上瘾的魅力。
“噢，我们可不能遗漏你的兄长萨尼，人类都应该感谢这位极尽挑剔的美学家，因为他的影响力无形中造就的推波助澜，我们能享受到更美妙的佐餐音乐，更恰到好处的餐具和餐厅装潢，更符合食材意境、厨师水平和食客心情的就餐环境，这些潜移默化的文化变迁会伴随食物的历史，一起长久地留存在人类社群的记忆里。”
晚宴步入尾声，负责划上句点的甜品美得叫人忘却呼吸，制作成橙花形状的冰激凌扎根于嫩滑如水的藏红花奶冻胚心，盛放在透明的水晶质地碗具中央，再撒上零零碎碎星屑般的金粉，精致考究到锱铢必较的程度，华丽而不过分花哨，甜美而不过分甜腻，仅仅因为那份纯粹的美丽就能在食客心中留下最绵长深刻的印象。
“所以说——为什么是小松主厨呢？”
叮的一声，乔亚拿汤匙轻敲了敲碗具边沿。
“为什么那四位天之骄子都对他青睐有加？到底什么原因能解释他无与伦比的气运？又是什么样的特质让他脱颖而出、让大家趋之若鹜？”
玲忽而眉心微跳，升起某种未知的预感。
“其实玲小姐早已知道答案了吧。”她听见长桌对面的男人这样说，“那就是【没有】。”
咔嚓，有什么极细小的崩裂声回响在玲耳畔，她慢慢抬起头，直勾勾盯住乔亚的眼睛。
“小松主厨当然不是没有优点，他只是……没有那么【特别】。”乔亚回望她，轻笑着续道，“维护厨具、诚意待客是所有厨师的基本功，最关键的厨艺也不过泛泛——每年全国各地的厨师培训基地都会出产大量和他水平相近的料理学徒——以身涉险参与食材的捕获固然勇气可嘉，但羸弱的身体终究只能依赖同行者分神保护，比起那些自幼练就独门绝技、身手过人不输于美食家的名厨，他的觉悟是否觉醒得太晚些了呢？”
花朵般的冰激凌融化了，低眉顺眼的侍者默默上前，为两位不再动勺的食客撤下碗盘。
“啊，或许我还要补充他的善良？”似问非问的语气暧昧地划过舌尖，乔亚前倾身体，交叠双手撑住下巴，“就让我们坦诚相待吧，玲小姐，你绝对无法否认、因为弱小和幸运而娇养出的善良，其本质到底是多么的苍白和傲慢。”
房门打开，又再次合上，于是整个空间只剩下长桌两头的二人，水晶吊灯散发光辉，将黑发乌眸的少女空茫的神情照得分外清晰。
“到头来，被偏爱、被选择就是那位小松主厨唯一的特殊。一个才能和人格都平平无奇的年轻厨师，仅仅因为被选择，就可以在一年内完成美食人类国宝耗费半生都未能破解的世纪汤之谜，用三分钟简化数十年如一日深耕药膳领域的专家集大成而就的解毒料理步骤。”
像一位志得意满的演说家，乔亚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作出总结陈词。
“而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食运】。”
咔嚓、咔嚓。崩解声越来越脆、越来越密，直炸得玲耳鸣阵阵，脑内一派混沌翻搅。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问乔亚。
那年轻男人仍在笑，那么冷漠，那么欢快。
“我的意思是——我也拥有这样的食运。”
他满意地捕捉到对面少女眼中闪过的动摇。
“我相中了你的实力，玲小姐。不如说，我相中了你那倔强的，愚蠢而孤独的愤怒。
“所以，我希望你愿意为了我的食运追随我，人间界不日将发生剧烈的动荡和变革，届时，我的组织会成为比死板的IGO更值得信仰的归宿。
“我向你保证你会得到相应的回报，想想看，你也能得到食运拥有者的荫庇、乃至受到福泽。
“没错，正如同四天王之于小松主厨，只要俯首称臣，呵……就能换来命运无形的馈赠。”
胃部急剧下沉，疼痛好似针尖在太阳穴跳舞，玲恍惚地伸手，指尖颤抖着，隔着黑色真丝手套轻薄的布料触碰喉咙口的皮肤，她在吞咽的间隙品尝到了、那一股冷得发麻的血腥味儿。
而乔亚微笑着，志在必得地等待她的答案。
良久，那名少女终于开了口。
“你很聪明。”她说，嗓音嘶哑又干涩，“或许因为处于旁观者的视角，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倏忽间，乔亚看见她眼里重新亮起的锋芒，那样决绝地纯粹，满溢着清澈透顶的攻击性。
“我这个人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倔强的，愚蠢而孤独的愤怒啊……！！”
乔亚悚然一惊，便见得黑影一闪，少女踩着桌沿起跳，身姿轻盈如同飞鸟，寒冷刺骨的冰雾于掌心凝结为刀，径直越过桌面横斩而来——
落刀的手感错开预判，这一击终究砍了个空。
一声脆响，是同样起跳向后倒去的乔亚撞碎了落地窗，玻璃碎片纷纷扬扬，倒映出那人被冰雾冻裂的一截绷带、和那后面露出的少许面孔。
“别急着做决定，玲小姐。”
他一如既往从容而高高在上地笑着，笑声如他本人般随风消逝在深黑的夜色里。
“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
呼啦，夜风吹起玲肩头的西装大衣。
她站在满地粉碎的落地窗前，少顷，蓦的一哂。
“原来如此，普赛克。”
少女攥紧心口的衣物，低喃。
“就像你说的，真是……令人作呕啊。”
（tbc.）
加入了一点比较贴近现实的星级西式全餐（世界菜系混合版）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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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美食36 天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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