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沈清照由管家婆雷氏引着,往后院正堂去。后面跟着几位丫鬟仆妇,抬着她的见面礼。
昨天夜里匆匆忙忙路过,没有仔细看,今日再瞧,一打眼,便是浅蓝色的天空下二楼窗子镶的蓝晶玻璃,色泽浓郁,嵌在乌木方窗格里,阳光下艳丽夺目,衬得天空泛白失色。她认得,这是法国货,百年不染一粒灰,一块价值一两黄金,即便在法国当地,非大富大贵人家也用不起。玻璃蓝汪汪的,纯蓝墨水的颜色,中间雕着花,图样是各色瓜果花卉而没有动物,大概因为静澄的母亲信佛。
一楼正堂大厅高敞宽阔,面宽三间,明间正上方悬一块堂匾,上书“懿德堂”三个大字,出自状元张謇之手。
不过清照没来得及仔细看后面的署名落款,便跨进门槛,先向正中端坐的一位贵妇人行一礼。是中式礼节,叫声“伯母”,嘴里说着吉祥话,福一福身。
那贵妇人五十岁上下,端庄富态。细白的脸微微发福,冲淡些许皱纹,一双丹凤三角眼被岁月坠得微垂。画着细峨眉,嘴上涂着暗红色胭脂。发髻由镶祖母绿黑锦缎头巾护着,身上穿着墨绿底缠枝牡丹团花菱格暗纹辑里纱大袖衫,黑香云纱镶滚包边,玄色湖绸如意小脚裤。手上戴的白金戒指也嵌着祖母绿,与衣裳和包头相配。
自然是静澄的母亲,张家太太,庞夫人。
“起来罢。”庞夫人说话慢慢的,语音语调柔和,但蕴着当家主母的积年威仪,不容他人一丝一毫怠慢。
她的样子比清照想象中和气。两年前听静澄说母亲执意反对亲事,又见静澄提起母亲时颇有敬畏之意,清照还以为庞夫人满脸横肉,是专/制霸道的大家长。没想到竟然和静澄很相像,都是温柔斯文的长相,尤其是鼻子,纤瘦秀丽。
“大概是一样的外柔内刚。”清照心想。
雷婆婆又引清照见过静澄的长嫂金氏和小妹静漪。张家这辈有七个儿子,静澄在家排行老二,下面还有五个未娶亲的弟弟,静漪则是幺女。
金氏约莫二十六七岁,穿一件青花白底绸大衫,整个人像一只瘦高的青花白瓷瓶儿,白皮肤,细长脸,眉眼秀气,面相高贵,出自南镇的丝绸富商金家。静漪则还是个十四五的小丫头,圆嘟嘟的小团脸,圆眼睛——与庞夫人不太像,大概是随父亲。
静漪喜孜孜将清照满脸端详,笑道:“我们管二哥要你的相片,他总不给,今日总算见着真人了。”
静澄的意思,是“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不管你们看中与否,我非娶不可”,故而刻意藏着清照的相片不拿给家人评头论足。
庞夫人自从清照进门,也不露声色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越打量,越迷惑。
这女孩当然不丑。细高挑个子,淡黄色皮肤,穿一件镶滚云肩天青薄绸大袖衫,玄色香云纱阔腿裤——看她行走自如,想必没有裹脚。小方脸,尖下巴,有棱有角;细长眉目,高鼻梁,仰月口,时时含笑。留着朦胧的前刘海,烫过的黑色卷发在脑后盘成发髻,头上除了一只珍珠发夹和翡翠簪子,没什么首饰,不打耳洞,腕上有一对素金镯。
看她从进门来,到与长媳、女儿说话,举止大方,稳重利落,态度不卑不亢,倒没因为家境悬殊而自觉矮人一头,难能可贵。
可若说她能令二儿子取次花丛懒回顾,软硬兼施跟家里磨来磨去非她不娶,庞夫人又觉得眼前这女孩儿不像有那么大的魔力。较之想象中倾国倾城绝色美人的模样,实在太过普通了。
仆妇们将清照的见面礼抬上来。清照笑道:“金银珠宝也好、古玩字画也好,伯母一辈子享福,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轮不到我来献宝。思来想去,从法国带回来一位小有名气的旅法华人画家的油画,送给伯母、嫂嫂和妹妹,当个新鲜玩意儿罢。另外那些首饰,其实都是二哥备下的,叫我借花献佛。”静澄在法国的买卖做得极大,私房钱殷实,行事颇有底气。且清照年少时与父母断绝关系,他很注意处处给她撑腰。
庞夫人心中稍稍有些吃味,媳妇还没过门,儿子就偏袒。但见沈清照行事妥帖,又诚恳将实话和盘托出,便压下醋意,不作计较。她终归是大家闺秀,有肚量,不至于容不下这样一个女孩儿——况且这女孩儿,正将她儿子拿捏在手里,一颗心拴得死死的。
清照送的虽是西洋油画,但画的是中国仕女,画风清新典雅,别开生面。
静漪活泼好动,上前来仔细赏玩,一看那落款,不由得念出来:“孟麟……”瞪大了双眼,扭头去看娘,又去看嫂嫂。
庞夫人听见这个名字,坐着没动,表情如古井无波,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清照笑眯眯的,好像这名字没有在她心房振荡出任何波澜。
静漪想问清照,到底认不认识这位“孟麟”,但碍于母亲甩过来严厉的眼色,没敢开口。
长嫂金慧娉心思转得快,怕小姑忍不住问出口,忙起身走上前来,牵住静漪的袖子,轻轻扯一扯,笑道:“小妹你可不许急性子,听见是名家的作品就想先抢占,要让娘先挑。”一面将话岔开,一面将静漪扯到一边。
庞夫人赞许地看一眼大儿媳妇,顺着她的话,笑道:“这画儿极好。我年纪大,便要画里那两幅看着年纪稍大些的罢。”
慧娉和静漪挑了画,谢过清照。慧娉笑道:“你费心了。千里迢迢,特意越洋带了这么多画儿回来。婆母还有我和小妹,也给你备了礼物,小小心意,还望你不嫌。”
许多金玉首饰。清照一一谢过。
“别站着了,来坐下罢。”慧娉挽起清照的手,亲热地笑道:“听二弟说,你赶了三天三夜的水路,累坏了吧?昨夜休息得可好?”
清照说歇得很好,多谢伯母嫂嫂关照,仆人们伺候得很贴心。
说起清照的行程,静漪道:“前阵子听说运河上闹水贼,打劫过往客船,怪吓人的。”
清照微笑道:“还好。”
“还好……?”静漪大为诧异:“沈姐姐你可曾见过水贼?听说水贼杀人越货,很了不得!”
清照道:“来的路上遇见了几拨人,我看其中有两拨人衣裳实在破,满脸菜色,瘦成骷髅,恐怕是穷得活不下去才出来做贼,就给了他们些钱。”
这下连向来沉稳的慧娉都忍不住问:“你一个单身女子,他们拿了你的钱,就肯放你走了么?”
清照道:“我包袱里有手/枪,静——二哥给的。另有几拨人,一身肥膘,我一个钱都没给他们,直接用枪吓跑的。”
“沈姐姐,你会打枪?”静漪越发惊奇。
“会一点,但枪法很普通。”
“啊呀……沈小姐,你可真是胆子大,”慧娉连连抚着胸口:“光是听你说,都要吓死个人哩!真替你后怕!”
清照俏皮地笑笑。
庞夫人留清照聊天到中午,又一起吃了中饭。
吃完中饭,清照回小红楼去,静漪才簇在庞夫人脚边的小凳子上,问慧娉:“嫂嫂,你说,沈小姐知不知道’孟麟’曾是二哥的相好?”
庞夫人轻轻一扣紫檀桌面:“未出阁的姑娘家,嘴里能吐出’相好’两个字?”
“女儿知错。”静漪敷衍地认个错,目光又在母亲和嫂嫂之间来回逛,显然刚刚的问题还挂在心上,想等答案。
慧娉揣摩着婆母的心思,一面奉茶,一面试探着说道:“娘,依媳妇看,沈小姐聪明活络,这几年又一直在法国,连咱们远在中国都能听说,沈小姐该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大概是不计较的意思罢?再说了,二弟哪能真的去喜欢男人……或许一开始就全是谣传。别人眼红他,才造谣抹黑。”
庞夫人闭上眼,手里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诵的是何方经书。
静漪还缠着想问,被慧娉哄着回房睡午觉去。
过午,静澄三下五除二帮父亲处理完家里经营的几处酱园的事务,急急赶回家。汽车停在大门外,轮椅一路不停推进了宅子的第五进,是张家老爷夫人日常起居的住房。
他是算准母亲睡完晌觉的时间来的。庞夫人养生,作息很规律。
偏偏母亲迟迟没有从房里出来,他只好坐在堂外静等。问丫鬟,丫鬟说太太还未醒。
等得久了,明白母亲是刻意磨他,早已醒了,知道他来,偏要装睡。
但碍于孝道,他唯有静等。
这一等,就等到太阳落山。
期间慧娉和静漪各来过两三次。头一次,跟静澄小声打个招呼,劝他去两旁厢房里喝着茶等。第二次第三次来,远远看见静澄还坐在堂前大玉兰树下乘凉,知道母子两人还在较劲,就都不近前了。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庞夫人才叫丫鬟唤他进去。
静澄在外面湿热天里苦等了几个钟头,两三个仆人打着扇子,都没逃过一身臭汗蚊子包。但他很孝顺,侍奉母亲时没有怒容。轮椅进门,欠一欠身行个礼,温柔笑道:“娘,我回来了。”
“嗯。”庞夫人点点头:“回来多久了?”
“一回来,就先来跟娘请安。”他倒没说假话。
“你铁了心一定要和沈小姐结婚?”庞夫人单刀直入。虽然答案她早就心中有数。
“是。儿子年纪也到了,娶媳妇,叫娘和爹早抱上大胖孙子,早日安心。”他结婚的本心当然不在此,只是说来哄母亲高兴。
“我见了。那姑娘不算差。聪明,上台面,有主见,胆子很大。虽然没钱,你在外走南闯北做生意,她能帮得上你。看着,像个旺夫的样子。”庞夫人说。她读得懂沈清照执意单枪匹马从上海坐小船来的用意。
旺夫?静澄心里暗暗好笑。她是特意远道而来同我一起败家的哩!不过他没有说。
“娘,您同意了?”虽然就算不同意他也要同沈清照结婚,但到底还是皆大欢喜的好。
庞夫人垂着眼无奈地笑道:“若我不同意,你会如何?你也学她,离家出走?”张家手眼通天,查过沈清照的底细。沈家在上海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死去”的三小姐“生前”闹过什么风波,旁人不知道,张家要查却不难。
静澄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庞夫人说完准许的话,敛了笑,说道:“不过成婚前,你先随我到祠堂来。为娘要审问你。”
静澄暗想:“来之前该早跟清照通个气的,顾着礼节,没有去。这下可好,也不知娘要审问的,大大小小,到底是哪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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