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城站依旧人潮汹涌,咆哮的声浪将惜予的声声呼唤盖了过去,尽管如此,她依旧坚持一遍又一遍,企图从来往人群中收获一个下意识的回头。
隔着攒动人群,另一侧昏暗的候车厅里,慎予牵着姚安安。安安感到自己的掌骨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掌捏得生疼,但一想到他们即将并肩流浪,一下子壮起无穷的信心。
慎予看了眼火车票,离到站还有点时间。
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他与安安说起了家族里一桩旧闻,“老一辈有位小叔叔,与一个日本女人好上了,家里不同意,他俩便私奔了。”
“后来呢?”安安好奇。
“没有后来了,”慎予看着她,“私奔成了,谁还找得到他们呢?”
“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吗?”
慎予摇摇头,想起也许永远见不到家人,伤感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这时,慎予仿佛听见嘈杂之外有人在呼唤自己,越听越真,他疑惑地望了眼安安,见她脸上渐生恐惧。
随着那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慎予最终没忍住循声望去,与此同时,安安反过来一把拽紧了他。
“是姐姐,”慎予转头对安安说,“肯定阿姐来了!”
人群中,王遗时仗着身材高挑的优势瞄见了俩小孩,对身旁的惜予指出方向,“看见了看见了!他们在那。”
怕吓走他们,惜予停止呼唤,此时慎予也发现了他们。纵使隔着段距离,慎予能清晰看见姐姐,呢大衣挂在她身上像个空空的壳子。
自己竟连累姐姐操劳至此,一股懊恼之气涌上来,慎予真恨不得甩自己两耳光。姐夫搀着姐姐走近他们,眼里毫不掩饰对他的不满,但碍着阿姐,未说一句。
惜予扬起手,慎予生受了一记清脆的耳光。
惜予冷冷甩下一句:“回家。”
慎予垂下脑袋,胸膛也瘪了下去,姚安安见私奔不成,霎时面如死灰。
从火车站往外走时,惜予夫妻俩并肩走在最后,王遗时半低着头对惜予说:“乖乖隆地咚,你还会打人。看,这下一点力气都没了吧。”
惜予找回弟弟和姚小姐,强撑的架子塌了一半,没好气地同他开玩笑:“放心,我才懒得打你。”
“哎呀,别犯懒,你可得把身子养养好,抽起我来才有力道。”话里心疼的意思,惜予听得清楚,心里也很受用。
夫妻俩亲密无间,前头被管家分别拽着的苦命鸳鸯情况可就不妙了。
一群人返回家中,惜予又亲自领着姚安安回她家去。
到了才知姚老爷收到女儿的诀别信,当即晕厥过去。等从床上甦醒时,竟是讲不利索话了。
安安跪在床头,姚夫人与几个年幼的孩子满脸忧惧地站在一旁。
姚老爷颤巍巍地指着安安,视线却落在惜予身上。“你们将她带去吧……”
姚夫人走到女儿跟前,佝着腰塞给安安一个红布包。她自女儿出走后断断续续哭了许久,泪痕反复干透,将双颊浸泡得红肿发亮。
又对安安说:“要嫁人就嫁吧。只是往后……不用回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再说下去,哭腔又冒了出来。
安安望向床边,见弟弟妹妹站在父亲床边,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愤怒与不解,妹妹干脆扭头不看她。
安安回头,又对上母亲鲜红的眼圈,知道这个家从此再无她容身之地,瞬时哭成个泪人,心一横,向父母再三叩拜后起身跟着惜予离开。
从姚家门出来转角便是谢家门,短短一程路,安安走得无比艰难。
她失去了养育自己的父母,互相呵护的手足,她抛下了她的家,这一切当真值得吗?
惜予说:“这会子还在气头上,说的话当不得真。最近你先别回去了,省得又起事端。姚叔的病我们想法子。”
安安谢过她,茫然发问:“阿姐,你当初不也是义无反顾去上海找姐夫么?”
为何结局却天差地别呢?
安安停下了脚步,惜予转身回来,轻轻抱了抱她,叮咛道:“既然自己选了路,往后同慎予,你们就好好过日子。”
次日,惜予夫妻踏上返程。又过几日,得知姚老爷病情稳定,慎予方携新妇回沪。
论起来,今年本该是安安入大学的辰光,可她为做谢家妇,几乎同家里决裂。她面皮薄,又不好意思接受谢家爷娘的资助,慎予几次向她提起念书之事,全被推托了过去,最后不了了之。
—·—
年中时,臧克渠回上海来。不知道哪里的日光将他的脸庞薰染得更加黝黑,体格也较前健壮不少。
他造访亚尔培路公寓,与许久未见的惜予、王遗时叙旧,说起他在山西、河南几省所见所闻,至动情处,便挥舞着蒲扇般的宽大手掌,或击掌,或握拳,夫妻俩听得也倍觉阵振奋。
宁宜午睡醒来,咿咿呀呀闹不停,瓶儿抱她出来。
臧克渠见着瓶儿,即收起欢舞的双手,改为拘谨地对她微笑,好似一个诚恳的道歉者。
瓶儿也不敢瞥他,两人都半低着头,躲闪对方的目光,直到臧克渠起身告辞,依旧没谈上话。
惜予私下里多次与王遗时讲过,她不是很赞成瓶儿和臧克渠。
此人身上秘密太多,且终年奔走居无定所,难道叫瓶儿随他奔波去么?
瓶儿亲娘走得早,她父是个瘪三,一天到晚吃酒赌铜钿,就是不做(桑)活,日子过不下去把女儿卖到谢家门,前年冷天时肺病去世了。谢太太常讲瓶儿这孩子孤伶伶,将来要帮她寻个好人家。
惜予嘴上说不赞同,但她毕竟是最了解瓶儿的,知道自己若去劝,瓶儿一定会听从,从此与臧克渠断绝往来,可她又不想瓶儿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抱憾终身。
可问王遗时吧,他就是个墙头草,惜予说什么他都跟从,越商量越没头绪,可王遗时也不是糊弄,建议说索性把瓶儿叫来,问问她的意见。
刚开口,瓶儿就羞得半句话讲不出,王遗时又一脸促狭地看着她。
眼看她起身要走,惜予忙拽住她,支走王遗时,才说:“大家都看得出,臧先生欢喜你,现在就是问问你的心思,免得人家一厢情愿。”
瓶儿点头“嗯”了一声,王遗时本在不远处偷听,这时冒头问:“这是晓得了还是同意了呢?”
“晓得了。”瓶儿连忙回答,答完又害臊起来。
惜予告诉她:“不要说我没提醒过你,还记得当年来上海路上的事么?臧先生九成九是革命者,跟了他,往后难般要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你可要想好。”
瓶儿又回答晓得了。
第二天一早便来告诉惜予,她愿意跟臧克渠过日子去。
臧克渠那边知道瓶儿心意已决,喜不自胜,上门来吃饭时向惜予起誓,这辈子都不会辜负了瓶儿,瓶儿在旁边感动得眼泪汪汪,王遗时也一副动情的模样。
好听话谁都会说,惜予却开始担心离了他们,万一哪一日臧克渠看轻她,为了让瓶儿腰杆子硬起来,惜予预备帮她办身份,为此专门联系了杭州的父母,想让瓶儿姓谢。
谢太太听了也很为瓶儿高兴,电话机那头听得谢老爷嚷嚷,“跟我们姓,可以,她那个名字不好,你让阿妹(惜予)帮她改改,我们才好去登记的嘛!”倒是提醒了惜予。
瓶儿本姓李,进谢家后没再用过,因此惜予问她要姓李还是姓谢时,她毫不犹豫选了后者。她与谢老爷的想法不谋而合,提出还想将名字里的“瓶”字也改掉,本不是正经起的,生下来是女孩,嫌她是个拖油瓶,说起来都觉得屈辱。惜予觉得此事简单,改个同音字即可。
她和王遗时各想一个,蘋和凭。
王遗时原先想的是“平”,惜予说不妥,《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大丫头就叫平儿,瓶儿以后不再是丫鬟了,怎么能是平儿?你另想一个。这才变了凭。
惜予摆出两张大字,给瓶儿讲解字意。瓶儿听个半懂,选了王遗时的。
后登记下来,姓谢,名凭。
凭儿高兴极了,每日在家学写新名字。又过两个月,随臧克渠返山东济南老家去了。
—·—
年底前,刘妈亦因女儿新寡,外孙年幼为由,向惜予表示想回杭州老宅伺候,以便照顾家人,惜予自然答应了。
凭儿、刘妈相继离开,惜予自己家与慎予那边皆感日常事务无人打理的困顿。
王遗时便雇了一位保姆张婶料理家务,家住租界的余庆里,日常通勤往返,并不夜宿。
慎予不认可王遗时这种动则用家里财势应对的态度,可因他要上学,家中的事务多落到安安身上。出于爱护,惜予便常叫两口子上家里吃饭。
一日,慎予下了课,带着安安来惜予处串门。这时宁宜正处在咿呀学语阶段,慎予抱着外甥女,任她撑着小胳膊在他脸上乱捏,嘴里不时冒着婴语。
惜予问他们今年可有回家过年的打算。慎予不露痕迹地瞥了眼安安,摇摇头,谁知阿姐的表情却是不甚赞成的。
趁安安陪着宁宜玩耍的空隙,惜予将弟弟拉到厨房,关起门来与他说:“你光想着安安回杭州进不了娘家门,心里会不好过,怎么就不往远了想想?才出嫁多久就不回娘家,叫姚家二老如何想呢?他们岁数大了,难免拉不下脸来服软,安安不说,那你就该主动。回门还是要去,你也得陪着。哪怕不让妳们进门,多少能消消二老的气。何愁将来心结不解?”
慎予如醍醐灌顶。
晚饭席间,安安听到慎予再提起回家过年一事,神情转向松快。慎予不由暗自庆幸听得阿姐劝告,没使他自以为的好意再一次伤害安安。
那年回杭州,姚家闭门谢客,安安没能与父母弟妹相聚。在谢家过完年,便同慎予匆匆返沪。
—·—
王遗时从圣约瑟大学毕业后,面临就业与深造两种选择。他不是没有想过出国深造,在外求学期间,惜予可以暂时带着女儿回杭州,两家父母照顾必然周全。
但最后还是舍不得新婚不多时的妻子与尚在摇篮里的小囡作罢,留在机械工程学系任助教,同时继续读研。
然而这个消息在过年期间叫两家老人知道后,皆十分赞同。
谢老爷觉得学堂先生这碗饭稳当,既免于奔波劳碌亦可兼顾家庭事业。王先生以为王遗时迟早要接他的班,继承家业,如今担了文职趁着年轻先在社会上历练几年也不迟。
因此每每谈及王遗时的第一份工作,家长们都大为赞许。
只有惜予看得出王遗时应对时敷衍的笑容,足见他对这份工作并非是真心诚意的欢喜。
待夜里哄睡宁宜以后,惜予回到卧室。王遗时独自坐在书桌前望着台灯出神。
“眼睛不痛吗?”惜予问他。
王遗时被喊得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随即抬手抳了抳酸胀的眼睛。
“听说金小姐预备出国去了?”惜予拉开他揉眼睛的手。
王遗时抬头,眉头皱起。“你听谁人讲的?”听他惊讶的语气,看来确有其事。
“慎予呀。也不晓得他哪里打听到妳俩旧日的关系,从此留心上人家了。”
王遗时无奈地叹气,惜予只是笑笑,“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答应教授留校,怎好反悔呢?”
惜予拉着王遗时的手,说:“你是想去的对不对?若是放心不下宁宁,可以等她大些再去。我想以你的能力申请应该没问题。”
王遗时盯着惜予白净清秀的脸庞,妻子看上去弱不禁风,实际上最能拿主意,毕竟十几岁就敢带着小丫鬟闯上海来离婚,就算离了他,她也能把日子过好。可这样一来,他反而觉得家里有没有自己这个人没大所谓,心里有些没着没落,愣愣地问她:“你真舍得我走啊?”
惜予笑道:“舍得。”
眼看王遗时面色变了,她说:“到时候我盼你,就好比香莲盼世美。”
“好哇,你揶揄我。我才不是陈世美呢!”王遗时反驳道。
“那就是了,那样离开便是一时的,总有归来日,既如此,我做什么不让你走?”
王遗时知道她并非不在乎自已,这才笑了出来,惜予也跟着笑,劝他:“声音轻点,宁宁睡了。”
王遗时趁惜予警告他时,猝然将她圈入自己的胸膛,她如猫似的小心翼翼拱了拱,便安静地让他抱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