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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鸳鸯被,衣冠冢

自那以后,两年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即是1932年的春天。

王遗时研究生课程走向尾声,助教的工作也做得有声有色,系里透露出希望他留校任教的意思,从助教晋级为副教授。

—·—

惜予带着宁宜去隔壁公寓探望待产的安安。

因为安安怀孕,慎予最终没能拗过家里,从外头聘进一位叫李婶的苏州娘姨来照顾安安饮食起居。

李婶来给惜予开门,宁宜在母亲怀里蹬着小腿要下来,惜予帮她脱去小皮鞋,她便喊着:“舅妈,宁宁来啦!”一溜烟跑了进去。

宁宜换上拖鞋,问李婶:“太太起了吗?”

李婶笑咪咪道:“早就起嘞!现在厅里织毛线呢。还同我讲要吃炖蛋羹……喔唷!火还没关!”李婶一拍额头奔回厨房去。

宁宜坐在沙发上靠着安安,好奇地摸着她隆起的腹部。腹部突然鼓动了一下,给她吓一跳,往后缩了缩,看见惜予站在旁边,委屈巴巴地哭诉,“动了。”

惜予说:“小宝贝在妈妈肚子睡觉,打滚了呀。”

“它也会打滚的呀?”

“对呀,它和你一样睡觉不老实。”

宁宜不同意,“我是乖孩子,自己睡觉自己穿衣服。”

安安把毛线放回竹笸箩里,搂着宁宜亲了她的额头。“对,宁宁最乖了。”

惜予说起姚太太将来沪的事情,“听说嬢嬢要来看你?”

“是呀。两年爸爸身体好了些,他们也不大气我了,只不过拉不下脸。这回趁着小囡出生,正是个冰释前嫌的好机会。”

“总算盼到了,”惜予说,“阿弟什么时候下课?”

“十二点半。”

宁宜如今在学数字,但学得慢,惜予便从生活中教她,才会辨铜钱与纸钞的大小,开始教看时辰。

惜予指着台钟问:“宁宁,告诉妈妈现在几点?”

宁宜伸出肉乎乎的指头一个钟一个钟数,惜予也不催,换王遗时,早不耐烦了。

“十二点一刻。”

“差不多,十二点零八分。”

李婶过来对宁宜说:“太太,炖蛋放在餐厅,还是给你端过来?”

“放着吧,我过去。”

李婶又问惜予:“姑太太要不要吃?”

“李婶,不用。我们吃好过来的。”

惜予搀着安安到餐厅去,边陪她吃饭边同宁宜说话。

到了一点左右,慎予从学校回来,一到家便直扑安安身边,笑嘻嘻地摸着肚子问好:“下午好,Good afternoon!今天过得好吗?”

“舅舅,它不会回答你的。”宁宜腮帮一鼓一鼓气哼哼的。

慎予移开放在安安腹部的手,把宁宜一把捞进怀里。“生气了呀?”

“没有。”

“就是生气了!”慎予把她放在膝盖上逗弄,“若妳以后有弟弟妹妹,你也这般生气么?”

小人嘴角往下一撇,推开舅舅跳下膝头,眼巴巴地望着妈妈,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你同她开这种玩笑做啥?”惜予又问,“名字可取得?”

“阿爷说让我们自己定夺。”

谢家有自己起名的方法,逢一辈人降世,由家族中当时的长女取祧名,长子来取第二个从字,这可是事关一代人的大任。

惜予他们一辈,三房的大姑姑给了她们一个从心的字,而长房的她父亲选择了“予”。然而到惜予这一辈,人丁已趋单薄,更妄论,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早已不幸去世,成了压垮谢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早逝的长子是惜予和慎予的亲哥哥谢慆予。

大哥出生在大清光绪十七年(1891)。五岁时,谢老爷在京会试期间闹上书,以致后来仕途无望,便寄望长子学成人才改变国家,早早送去香港念书。不料大哥受新思想熏陶,从此瞒着家里闹革命,宣统三年时横死广州。同他一道起事的同伴死死伤伤,存者自顾犹不及,哪还管个已死之人。因此大哥客死异乡而尸骨难觅,仅一纸讣文寄予家人。

惜予同哥哥唯一的交集是当年听说小妹出生,大哥立即请假回上海。谢太太告诉惜予,那两天里,大哥恨不得时时刻刻抱着她。

短短两天兄妹情份,使惜予对这位兄长永远怀有深刻的眷念之情。慎予则是完全听家人口述,情感又不同些,比起哀伤,更多的是惋惜。

因此给下一辈取从字的任务落在了四叔家的三哥身上,三哥说大哥早就想好了要用“舟”字,他就不做更改了。祧名是二姐想的,从“玉”。

他们这辈人丁寥落,生孩子也晚了,后来第一个用上的孙子辈,是六堂叔家的孙子。

“六叔家的琏舟,该有十来岁了罢。”

“差不离。他们在北平,两家近年联系少。”

谢家逢谢老爷那辈,族中子弟出了好些新军和革命者。仅在清末光宣两朝,满门男丁下狱者泰半,死死伤伤,六房血脉只于其三。

宣统三年,慆予牺牲,谢老爷万念俱灰,与他侥幸存命的兄弟们约定分了家产,各奔东西。

长房谢老爷搬回杭州,与谢老爷一母同胞的四叔去了武汉;三房的六叔因三奶奶思乡之故,狱案过去后奉母还乡,是后长居北平;五房的十七叔终生未娶,避世做他的居士。

而六房的小叔叔早年间为了桩长辈不同意的亲事,同家里断了来往,至今生死无着,其余两房更已无人在世了。

如今……惜予扳指算算,如今也就和四叔、六叔家还有些往来。

按理说四叔与谢老爷一母同胞,血脉更亲近,可四叔早年一直暗中支持海外革命事业,谢老爷屡劝他退出,亲兄弟为此生了龃龉,这些年关系便不上不下的。

“算起来大哥忌日快到了。”

慎予说:“我们一道回去祭扫。”

惜予摇头,“今年不比寻常,安安的预产期不就在四月里么,你哪能跑得开?”

“那叫姐夫陪你回去。”

“晓得了。”

宁宜在一边听着,等大人都不讲话才出声问:“姆妈,我们是不是要回杭州啦?”惜予摸摸她,没有回答。

—·—

这日夜里吃过饭,王遗时回到房间里为学生备课。此时惜予却来敲门,他晓得她轻易不会来打扰自己工作,现下定然有事。

惜予进来,王遗时为她拉开一把椅子,惜予将手里的茶水递给王遗时,两人面对坐。

惜予才讲要回杭州,王遗时呷一口茶,笑道:“就等你开口呢,我明朝去买票,咱俩一块回去。”

“不用了。买我一张票就好。”

“这怎么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的。”

惜予说:“我晓得你最近忙,学堂那边难请假。我快去快回。”

“这……”王遗时左右观察,惜予面色沉静,丝毫没有动摇意思,便知如何劝亦无用。

—·—

过几日,王遗时在车站送别妻子。

回杭州的火车上,冷雨淅沥沥下个不停,车到站以后,雨便也停了,像打定主意只陪这辆车、这段路似的。

灰白相间的云仍低俯天际,老宅附近的原野上绽放着大片大片黄澄澄的油菜花,在阴郁如墨的孤栖天地间独自鲜亮活泼。

惜予立在巷口眺望着那抹亮色,久久,方才拎着皮箱慢笃笃踏进回家小弄的石板路。

清明那日随父母前往祖坟,祭拜大哥的衣冠冢。

从墓前归家以后,谢老爷躺在廊檐下的摇椅里。

天井里又是断断续续的雨丝飘落,门外小巷里传来附近几家孩子追赶笑闹的声音,极高昂、快乐地喊着“清明时节雨纷纷”。立刻人笑着接下句,念完整首诗,声音也渐渐远了。

谢老爷闭起眼睛,似自言自语,“每趟去看你阿哥,见那一片茫茫坟茔,哪个不是正当年的小伙子。

“家里供他们习洋文学新知识,就都革命去。慆予,还有妳好些爷叔兄弟,把自己折了进去。你同慎予是我们的老来之子,哪敢再放出去闯。我何尝不知勉强你退学成亲的错处。可我已经有个儿子死在外头,连尸骨都没人殓,便想平庸无知总比丧命好啊,谁知险些贻误了你……”

老父剖白心迹,惜予虽未吭声,心下不免触动。

突然一行脚步声逼近,谢老爷立即缄口不言。谢太太从后头出来,手里抱件大衣,见谢老爷闭目而已,悄声问惜予:“睡啦?”

惜予还未答,谢老爷开口:“没。但快了。”

谢太太将大衣给他盖上,“当心着冷。”又招呼惜予去后院帮她整理长子遗物。

大哥的遗物主要是少年时在老家留下的物品,种类比较杂,食衣住行各种都有,还包括一些广州、香港生活时候留下来的书信、照片,有谢老爷去广州带回来的,也有哥哥的同学、朋友提供的,数量虽少,但更珍贵,因它们承载着一个青年人生最后时光的记忆。

所有哥哥的物品被放在一间厢房里,那是他的房间,生前从未住过,死后灵魂长依之所。

迈入房间,内里南北贯通,即便是阴惨惨的雨天,也有大片天光投泄进来。房间里西壁下有几口老木箱、衣柜、书柜、玻璃橱柜、甚至有书桌和两把圈椅,惟独没有床。

惜予从未被母亲邀请进入大哥的房间,母亲鲜少愿意与她幼小的儿女分享关于长子的一切。

谢太太打开上锁的木箱,里面是几铺被面,有新有旧,新的搁在上头。

谢太太说:“等天好起再拿出来晒晒。”

惜予伸手探入木箱,抚触最上层的被面,大红的丝绸上绣着鸳鸯与莲叶,整整齐齐铺排的丝线上一根抽出来的毛头都没有,还是鲜艳坚韧的模样。她记忆里大哥没有结过婚,应该是家里为了将来准备的。

谢太太见她看着喜被出神,浅笑道:“你哥哥有阵子来信,说有了中意的姑娘。这是我和你四婶婶准备的。”

“我以为阿爷会给哥哥在老家定亲。”

“那是对你,你阿爷存了私心,舍不得你远嫁,”谢太太摸了摸鸳鸯的眼珠子,“你阿爷仕途失意,有心报国却无路可走,便对你大哥寄予厚望,儿女情长概不过问,只问学业与志向,偏你哥哥学业让人没话说。他从小就外出求学,独自闯荡,因此主意大,心气高,是你们两个都不及的。说实话,他看中的人,我和你阿爷都相信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惜……我们家和那姑娘总归是没有更亲近的缘分。对她,我仅记得一些。姓许,属龙的,是广东顺德人。家里祖辈父辈下了南洋,在马来亚经营发迹,因此家里孩子特别多。她不是最大的,长得还算机灵,就是腮帮子大了些。”

“姆妈你记性真是好。”

“你哥哥的信都留着呢,他还寄了照片回来给我们看,待会给你找找。”谢太太忆起往事,突然噗哧一笑,“你爹见了照片上的人,鼻子哼哼了两声,说‘看上个老广’。但他又说广东人都很会读书。”

惜予说:“可不是,那康有为、梁启超不都是广东人么。”

关上了放被面的箱子,谢太太带着惜予给房间的家具除灰,又从橱柜里抽出一个铁质饼干盒,盒盖表面的花纹已经斑驳不清,谢太太利索地擦净盒体,将它放在书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叠照片。

惜予、慎予俩姐弟的照片都是精精良良按着年份装进相册里,谢太太对长子理应只有更上心的份,怎么会将照片散落地搁在饼干盒里呢?

谢太太说:“这一些都是你哥哥的同学、朋友送给我们的,是陆陆续续收的,数量也不多。我就给收盒子里了。”她从一叠黑白照片中找出一张递给惜予,惜予拿到手上,她指着一个女孩,说:“就是她。”

黑白双色的纸质相片上,三五年轻人,一排列开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她哥哥的身边,坐着一个所有人里笑得最灿烂的姑娘,她给看照片的人留下印象,无一例外都只有两个字——灵气,像东南亚海岛的艳阳,逼人的灵气。

她穿着一件跨栏背心和不到膝盖的短裤,双手撑开在台阶上。长发扎得高高的,两道浓密英气的眉毛,一双深深的大眼睛,可以想见她的睫毛也必定长长密密。挺俏的鼻子再往下,方阔略厚的嘴唇,还有谢太太说的有些大的腮帮子,也叫槟榔骨。在惜予看来,并没有母亲说得那么夸张,分明是个小男孩一样英气好看的女孩子。

惜予将照片翻过来,原主人在背面写了一行钢笔字,褪色呈深灰:

与谢慆予、杨斯启于香港西医书院操场观许同尘女子田径决赛

赛后所照庆同尘夺亚

西元一九一零年五月十四日

“现在肯定结婚生子了,是我们孩子没这福气娶人家。”

惜予放下照片,将母亲搂入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给你买本相册吧,这样往后想哥哥了,随时翻开看看。”

会此时,姚太太寻上门来。佣人带她进来,她一个人来的,收了油纸伞靠在后院廊柱边。安安预产期就在清明过后一个礼拜,惜予本打算带着父母一道归上海,既然姚太太找来,又邀请她同行。

姚太太本就是来打听女儿的情况,她有心去上海照顾,但因为从未单独出过远门,不敢过去。得惜予邀请,自然欣喜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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