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谢老爷照例验收平宜的书法作业。宁宜一听,猛地想起那几张精美的笺纸,慌张阻止,“爷爷,她今天玩疯了,没写。”
谢老爷眼一横,盯着平宜,“嗯?”
平宜自辩:“写了!我去拿。”她姐没拉住,平宜三步并两步冲上楼,不一会捧着一叠纸下来,往谢老爷桌前放好。
谢老爷一张一张仔细检查起来,他目光每切一行,手指稍稍动一下,宁宜的心脏就被重重捏上一把。可平宜呢,满脸轻松,甚至期待着爷爷的夸赞。
谢老爷终于翻到一张兰花笺,他愣了一下,以为看花了眼,连忙又翻几张,直到翻出那张子牙雪钓,脸色难看得家里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事,话也不说了,齐齐看向他。
宁宜不停朝妹妹使眼色,让她赶紧离爷爷远一些。平宜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凑到姐姐身边。
宁宜只好将妹妹护在身侧。谢太太也早就看到了这些笺纸,腹中准备好了一番劝慰的措辞。惜予则让越秀赶紧带着双胞胎离开餐厅。
当所有人都以为谢老爷即将震怒的关头,他盯着手中的子牙雪钓,双目低垂,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平宜竟然以一己之力把这家最威严的存在气哭了。
谢太太掏出手帕给丈夫擦眼泪,边擦边安慰:“她肯定不是存心的。”
平宜吓得扑到母亲怀里,不停问惜予发生了什么。惜予和遗时此时也都一头雾水,谢太太向他们解释:“这些笺纸是你爸爸珍藏的,舍不得用,从杭州逃难出来都要带着。里头有一张姜太公钓鱼,是从前你们大哥在香港托名家专门制作的寿礼。”
谢太太没说这张笺丈夫预备百年后带进棺材去,怕给女儿女婿一家增添过重的心理负担。
不说也够够的了。王遗时听了这番话便知道,今天这孩子不训也得训了,噌的起身,一把拉住平宜,对岳父表态,“我们教子不严,她闯了这样大祸,我会领着她去大哥灵前罚跪。”
平宜却挣开父亲,对众人道:“好没道理!既让我自取,又没说明哪些是不能用的,我错用了,那也是无心之失!”尽管心疼爷爷落泪,可她心中也好委屈。
王遗时心下暗骂:小祖宗,快住嘴吧!
惜予走到父亲身旁单膝跪下,温言相劝。王遗时见地上凉,便撒开女儿,也过去要扶惜予起来。
满堂都自顾自,哭的哭,劝的劝,还有旁边拉拉扯扯的。
平宜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吓楞了,偏她姐和瑀舟也都过来劝她,“快去,给爷爷磕头认罪,说几句软话吧。”
没想到平宜被这些话刺激到,嗷的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可我么错啊!——干嘛逼我!”宁宜无语:得!又犯轴了。
全家人先被老的吓一跳,又被小的唬一通,还没等做出反应,平宜如一道闪电,扭脸冲出了家门。
“别跑!”王遗时大喝,再顾不上心疼老婆,一把拎起惜予,赶紧掉头追了上去,宁宜也跟父亲跑起来。
等父女俩冲出家门,过前院,出了黑漆铁门,夜色茫茫,哪里还有平宜身影。
王遗时吩咐大女儿:“去,把天庆他们叫来,都给我出去找。”
等宁宜回家里喊人,他焦急万分,独自一人先出发去找女儿。
—·—
平宜脑子一热冲出了家门,可莽撞归莽撞,倒还牢牢记得大人们教导,外头乱,入夜以后不可出门乱走。于是她跑到路口,左右一搜罗,见杂花弄前一盏孤灯,毫无犹豫跑了过去。
只见她野猪似的气哼哼地窜进弄堂,走不到几步就气焰顿消,裹足不前。
实在太暗了。
谁让电贵油少蜡烧钱,大多居民家里都暗乎乎的,显得整条弄堂又荒又深,像大怪物吃人的嘴。
平宜心里发怵,观望四周,只见有个人坐在门口抽烟,烟头星点橘光,平宜盯着他,犹豫要不要跟陌生男人询问刘阿奶的住处。
谁知那人隔空也朝她看来,不甚宽阔的暗巷中,只他们两人四目相接,平宜机警,悄悄调转脚尖,准备再次跑路。
“皮大王?”那人却精准地喊出了她的绰号。
平宜转回脚尖,谨慎地向他靠近,黑暗中那人的眉眼逐渐清晰……
陈横丢开烟头,刚准备站起来,平宜绷直脚背快准狠朝他小腿骨来了一下。
陈横痛呼一声抱住小腿,疼得泪花涌上眼眶,朦胧中看见她掉头飞快地走了。
陈横想追,刚忍痛站直,转念想到自己眼下的身份和处境,又一屁股坐回去,正灰心揉着小腿,平宜折返了回来。
她不信眼前只是自己幻觉,弯腰凑近,双手把他脸端起来,不眨眼地盯着,左看右看。
“还真是你!叛徒。”她松手骂道。
陈横没有骂回去,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问:“你脚疼不疼?”
他的关心反让平宜更添伤心,嘴一扁,仰天嚎啕起来,新的旧的委屈一股脑倒出来。
弄堂口又传来哒哒跑步声,宁宜听见哭声,加快速度,见果然是妹妹,顿时松了一口气。大人们敲锣打鼓地往远处找,她便抱着侥幸来杂花弄瞧一眼。好在是来对了。
当她透到平宜看见门前坐着的人,讶然道:“陈横哥哥?”
陈横不是没想过再见到王平宜,只是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番诡异的场面。他再次起身,对姐妹俩说:“晚上不安全,我送你们回去吧。”
“我不。”平宜说。
宁宜到此时也有些生气,对她道:“爷爷都出门找你去了。你爱在家折腾多久都行,即使不认错,也别突然跑出去,让大家这样担心吧!”
听上去皮大王又惹了什么祸,可陈横偏袒她早成了习惯,不知原委便制止她姐姐训她,“皮大王,你踢我一脚气消了没?走吧,来,扶我一把。”平宜蹭掉眼泪,把陈横拔了起来。
他当王家还在亚尔培路,到了弄堂口,王家大女儿却指着福煦路方向,说如今搬去那儿住了。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和王家还是做邻居。
陈横深感缘分奇妙的同时,心中也难免担忧。他将王家姐妹叫回来,语重心长叮嘱她们:“往后见了只当不认识,非要打招呼的话,喊楚先生。也别跟家里说我的事。千万记住。”
宁宜虽不明就里,仍点了点头。平宜却一脸不服气的模样,陈横便加重语气,“特别是你,皮大王。此事攸关性命,把嘴闭紧了。”除了家里人,他最怕牵扯到她。
“好烦。”平宜不喜欢陈横这样和自己说话,她本来就没打算和他对着干。
宁宜又代妹妹谢过他,“今天麻烦楚先生了。”陈横面色稍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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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姐妹二人进了大门,陈横才独自折返。他一瘸一拐地上楼,敲了敲门,一个女人给他开门。女人刚洗过头不久,湿发在胸前打着小卷。陈横拉过凳子坐下, “你伤口没好,碰水感染了可麻烦。”
“就洗了洗头。一根烟的工夫,你怎么瘸了?”女人将换下来的衣服放在脸盆里,又将脸盆放到门边,准备天亮了再去弄堂打水清洗。
赵筱飞执行任务时被子弹击中手臂,遭人追杀,万不得已求助她的上线。两人此前未见过,她照暗号摸到杂花弄,才得知上线化名楚霄清,明面上为罪大恶极的伪政府服务。至于彼此真实身份,他们心有默契,绝不过问,只待赵筱飞伤一好立刻离开。
陈横租的亭子间狭小逼仄,一张单人床从不挪动,此外还有一张桌板、一座烧水炉子。陈横将床让给受伤的下线,自己把桌板、凳子收起来靠在门背上,打地铺睡。两人各怀心思,共处一室也沉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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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福煦路洋房里,寻人小队无功而返。王遗时一瘸一拐的,在谢老爷搀扶下走了进来。惜予上前查看,才知道他踩到失踪的窨井盖上,好在旁边人动作快,一把将他拽住,否则就不只是崴脚那么简单的事了。
惜予忙给他吃定心丸,“回来了。”
“人呢?”王遗时先是大喜,继而怒上心头,和惜予说:“小棺材在哪?闯了一连串祸,我要打死她!”
惜予一眼就看出他外强中干,不过是甩些狠话给丈人看,实则怕谢老爷过不去这茬,往后看到平宜都不顺心。
谢老爷哪会看不穿,拍拍女婿,“消停点吧。跟你爹一个德行,爱做些表面功夫。”又对惜予指了指女婿,“给他上药。我睡觉去了。”
等谢老爷上了楼,几个用人也各自散去,恩挺为惜予取来了双氧水、棉花和纱布等物。
惜予说:“到外面去弄,省得家里一地水。”扶着王遗时去了厨房,打开通向后花园的单扇小门。
王遗时坐在小马扎上,龇牙咧嘴地拉起裤腿,脱掉鞋袜,但见从脚踝骨到小腿中段都蹭破了,一层皮被刮到边缘堆卷起来,裸露的鲜红伤口正不断渗血和组织液。
惜予看了被吓一跳,道:“都这样了还回来做什么?直接去医院呀。”
“别,瞧着吓人而已,又不伤筋动骨。”
夫妻俩一边清洗伤口,一边聊平宜的事。惜予拔开生理盐水玻璃瓶嘴的橡胶,对王遗时说:“我倒了啊。”
王遗时撇开脑袋,闭上眼说:“来吧。”
生理盐水流泻到伤口上,又顺着小腿流到台阶上。王遗时发出痛苦的呼声,惜予却“狠毒”地下命令:“旁边没浇到,转过去。”
王遗时痛得哆嗦,不忘问:“平平还好吧?”
“已经睡下了。宁宁说她压根没跑远,就在杂花弄里。”
伤口表面皮屑和污痕都已冲掉,惜予盖上生理盐水,又拿起双氧水,但不急着动,让王遗时喘口气再疼。
“我快被吓死,”王遗时叹气,“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可这家伙也太能闯祸了,嘴巴还硬,说了两句软话不就好了吗?”
“会服软那还是你女儿吗?”
“欸?话不能这么说,宁宁不就会吗?”
惜予却不同意,“也是个倔脾气,不过比她妹棋高一着,会打哈哈糊弄过去。来,继续吧。”
惜予打开双氧水瓶子,王遗时再次绝望地闭上眼。又一阵杀猪的嚎叫,惜予观察着伤口处的白色泡沫,等时间差不多又上了一遍生理盐水清洗干净,最后用纱布裹上,以免裤子摩擦。
“如果不见好,我还是要带你去医院。”
“找平平的路上,我脑子里闪过无数种不好的画面,心里既怕又悔。说到底,她误用父亲珍藏的笺纸,毕竟是不知情,我却为了场面过得去,拉着她强逼她认错。”
惜予安慰他,“大哥一直是爸爸心里过不去的关隘,想起来便要伤心,哭出来未见得是坏事,总好过郁结于心。”
说到这,王遗时问:“那张子牙雪钓如何处置了?”
“自然是收好。”
王遗时摇头感慨:“若只糟蹋几张笺纸,想法搜罗了来便是。难就难在送的人,咱们谁去,终究替代不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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