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元宵节。
福煦路洋房从围墙、前庭、正厅到后花园一路挂着灯笼,门口垂荡金红绸带的丝质红灯笼气派且喜庆,后院连廊下则是珍奇绚丽的各色彩灯。
这里有桩略丢人的趣事,开战以来谢老爷崇尚简朴生活,家里根本不会拨款添置各色灯笼只为节日赏玩,他爱从好兄弟萧老会长那里顺些小东西,今天一只灯笼,明天一盒茶叶。
萧会长宠他,也见不得这抠搜的模样,凡谢老爷顺过的东西,记在心里,着人采买了一堆送过来。谢老爷却不肯收,说我拿我的,那叫“劫富济不贫”,快将你的施舍统统收回去!
如今谢家后花园那些个八骏走马灯、花鸟夹纱灯、龙灯、花篮灯……一多半来自马斯南路。若不是萧家门前那排灯笼上写了个“萧”,怕也难逃谢老爷魔爪。
十五那天,谢老爷出门逛集,给惜予四个孩子、瑀舟还有凭儿家仨小子都买了兔子灯,给孩子们买小玩意,他却是舍得花这钱的。灯笼摊都快叫他扫空了,好在恩挺父子跟了去,三个人丁零当啷挂了满身才带得回来。
到了家里,几个孩子凑在一块下跳棋,见了兔子灯,涌到跟前挑拣起来。谢老爷打眼一瞧,唯独不见平宜,便问宁宜:“你妹妹呢?”
宁宜为妹妹选了盏兔子灯递给爷爷,接着指向后花园,“不知道生什么闷气呢。”
“对,”诚国帮腔,“她谁都不搭理。”
“这样啊,我看看去。”谢老爷提起兔子灯往后院去,说大也不甚大的后花园里,草木多半还秃着杆儿,更不到鲜花争相开放的时日,平宜坐在凉亭里,说不出的凄哀。
谢老爷走入凉亭,将兔子灯放到她眼前石桌上。
平宜摸摸兔子耳朵,依旧萎靡,只说:“爷爷,今天的字帖都写好了。”
“我不是来问功课的。”谢老爷在她旁边坐下来,屁股被石凳面凉得一哆嗦,不禁问:“不冷吗,你日前才病了一场,别又着凉。”
平宜不语,从大衣底下掏出汤婆子举到谢老爷面前展示了一下。她哪里是会亏待自己的主?平宜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爷爷:“他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下场会不会很惨?”
问完了,才觉荒唐。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如果家里有谁可以和她讨论这个话题,只能是爷爷。
谢老爷当然知道她问的是那位楚先生。他说:“我想当是不会太好。”
平宜心哗啦凉了半截。
“那苏秦间齐存燕,如姬窃符救赵。他们的结局,你可知?”
平宜摇头,谢老爷说:“苏秦车裂于市,如姬……后人道她在先父墓前自刎而死。舍生取义之辈,多不能求个善终,却总叫人敬佩不已。”
平宜那半瓶子醋的历史知识直晃荡,她似懂非懂,却将“不能善终”四字听进了心里。一撇嘴,装不在乎,“你说得神神叨叨,怪吓人的。”
“你是不是想去找他?”谢老爷问。
被戳穿心思,平宜承认,“可姆妈说我去了就是害他。”
“诶呀,看把我平平愁得。爷爷给你想办法。”
“真的?”平宜向谢老爷投去期待的目光。
谢老爷笑道:“来,拉钩上吊。”
拉完钩,平宜眉间郁色一扫而空。谢老爷拍拍她后背,
祖孙俩乐乐呵呵地回到了正厅,厅里的人比之前一下多了不少。惜予夫妻俩都到了,还来了几名意想不到的客人——宋二和仲家姐弟。
仲君怀见平宜来了,搭话道:“别人过完年都贴层膘,你怎么反倒瘦了?”
平宜现下心情正好,和他斗嘴起来,直把他噎得回不出话来才罢休。
—·—
要说宋二选在此日此时登门,实为不妥。元宵夜,但凡能聚起来的人家,谁不想尽办法凑一块吃顿团圆饭。他不去大哥家过,反而跑来福煦路。惜予为此伤脑筋,怕宋大先生家倘若知晓,两家关系雪上加霜,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想:宋二定然是有他的苦衷。
由于家里用餐的人骤增,换了张大圆桌。众人落座的时候,平宜循旧选了挨着大姐的席位,刚要坐下,仲君怀撅着腚从旁边过来,一把挤开她坐了下来。平宜被他挤得往边上一踉跄,不可置信地问他:“你犯什么病?”
仲君怀做了个鬼脸,把平宜气得够呛,觉得仲君怀是刚才斗嘴落败故而蓄意报复。最后瑀舟把她拉到身边坐着。
瑀舟悄悄和她分享,“你瞧他看大姐的眼神,像不像哈巴狗馋肉骨头?”
“像癞皮狗。”
两人捂着嘴偷笑不已。
尽管只才与宁宜见过一面,仲君怀就对这个性格温柔、笑容甜美的女孩充满好感,满心期盼着再见到她。今天原定要去宋大伯家,姐夫与宋大伯前几日家宴不欢而散,在家闷闷不乐,突然起兴说去谢家拜访。一想到又能遇见宁宜,他激动极了。
—·—
吃完了饭,宋二一家三口也没有告辞的意思,惜予看了眼王遗时,又瞥了眼仲君怀。
王遗时立刻吩咐宁宜,“你领君怀还有弟弟妹妹们去玩吧。”
支开了那一群叽里呱啦的孩子,大人们才好谈事。
谢老爷拿出慎予托人带的云南白茶,宋二只捧着,无心品茗。惜予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想起手头宋三的新消息,去书房取来。
宋二不明所以接到手上,一张横版大合照映入眼帘,由上至下五排清一色衬衫制服的青年,他一瞥见抬头写“赴美受训员生全体合影”,立即意识到和弟弟有关,目光着急地乱扫。惜予指着第四排一个青年,“在这。”
照片上的人很小,眉目不甚清晰,但见头发梳得很齐整,打着领带,没有笑。宋二激动道:“长大了!瘦了。”
惜予又递来一张黑白相片,上头三个少年互相搭着肩膀,居中最高挑的正是宋三,他右手边是张藻明。这张私下的合照里他笑了,宋二看着照片也笑,兄弟俩笑起来嘴角弧度一模一样。
宋二把这张照片伸到仲君黛面前,指着中间说:“看,我家老三。”
对着照片稀罕够了,才问惜予详细的情况。
在结束云南驿初级课程之后,宋三他们那届学员要转移阵地继续学习,于去年(1942)初夏由昆明飞往孟买,大合影便是在那里照的,短暂休整之后,再飞往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基地。
张藻明信里也就说到这,他这封家书从孟买顶着战火漂洋过海,足足花了小半年才到家里。藻明是个有心人,他知道宋三不与任何亲友联系,便多夹带了两张照片,要张太太转交惜予。
惜予将宋二捏在手里的小合照转到背面,上面有字:宋长鸣课程、实操双冠。
宋二自豪,“不愧是我弟弟。”又滋生担忧,怕他到时候实战也冲第一个。
惜予说:“我们也是前两天刚收到,正好今天你在,由你收了去,叫宋大先生瞧瞧。”
谁料戳到宋二心事,他郁闷地叹了一声,惜予和王遗时才知道,宋大至今还未宽恕亲弟弟。宋二说:“我本以为经过几年,大哥的气怎么也消得差不多。我领君黛回家,起先好好的,说着说着,他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骂我悖逆,一会嫌弃君黛。”
谢家众人齐刷刷看向君黛小姐,她面目娇美,又是宋二在哥大的学妹,怎么也想不出宋大先生有什么好嫌的。
君黛毫不遮掩表示:“他哥哥看出我不似个纯中国人。我母亲有一半荷兰血统,他哥哥知道以后,骂他讨个外国女人回来,数典忘祖。”
“都什么跟什么啊,”王遗时嘀咕,“我看他是闲的。”
宋大当真是冤枉了君黛小姐。
仲家是天津排得上号的人家,仲君黛姐弟是正室的孩子,她们生母去得早,爹养了一堆姨太太,姐弟俩在家里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君黛女中毕业后,她爹叫她嫁人,她却要到美国念书去。姨太太们撺掇仲先生,让她去也可,去了便没嫁妆,往后自谋出路。仲先生是想吓吓这个女儿的,没想她应得爽快。君黛几乎是与家里决裂后出走,赴美之后住在小舅舅家继续学业,直到与宋二结婚才又回国。
她吃过苦,经过事,宋大先生那些话,她根本不放心上。除了一点,宋大先生不喜欢君怀,只因为饭桌上问起他们家中情况,君怀说他早当自己没有那个爹了,宋大斥他眼里无君父。
君黛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些家丑。我走时,君怀还小,又是家中男丁,便留在天津。我家是不成体统的门户,姨太太们连他也欺负,我想尽了办法才将他接到身边。”
姐弟俩视对方为世间唯一的至亲,宋大先生的言语确实逾越。王遗时点评:“这家伙越老越刻薄。”
以王遗时对宋大的了解,他并非讨厌仲家姐弟,他真正不满的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做主的弟弟。可不管兄弟间怎么闹,迁怒到旁人身上,这宋大便该骂。
宋二恳请惜予夫妻从中说和,缓和他们兄弟的关系。王遗时爱莫能助,将撮合杨升夏与奚泮的旧事说给宋二,无奈道:“我也叫他记恨上了。”但依旧答应宋二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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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花园里,一轮满月下,孩子们举着兔子灯在廊下穿梭打闹。
平宜一直黏在姐姐左右,仲君怀嫌她碍手碍脚,便起了戏弄之心,一个箭步斜冲上去抢走她的兔子灯。平宜反应敏捷,一把又夺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追赶争夺起来。
推搡之间,夜色中一丝火舌蹭的窜出兔子腹部,迅速地吞噬着灯笼纸。
平宜因童年炸手的经历从此怕上了明火,当燃烧产生的热气倏然侵近,她大喊一声撒开了手,兔子灯掉落地面,残骸瞬间没入火中。
仲君怀也吓傻了,语无伦次地追问:“没事吧?烧到了吗?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你,还好吗……”
平宜楞得一动不动,甫一醒过神,便抬手不停朝仲君怀身上招呼。
仲君怀挨了一两下的时候,尚且觉得自己该的,被打得多了,见平宜没有停的意思,气也上来,伸手打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力气比对方大,故而没有用多大的劲,谁想平宜不甘示弱,越打越重,仲君怀一把抓住她的手。
眼看互殴要升级成缠斗,平宜和诚国出手,一人拽一个,强行将那两人分开。平宜还想抬脚踹,她年纪虽小,却是踢足球的好手,小腿颇有力道,被踹过一下的陈横瘸了个把星期。
她姐姐从后面抱着她劝道:“把人踢坏了,倒霉的还不是你!”
好在平宜听姐姐的话停了下来,仲君怀却在此时骂了一句:“泼妇!”
诚国一个没拉住,让他冲上去抬腿踢到了平宜的手。平宜吃痛,质问姐姐:“你看到他怎么对我的吗?”
宁宜心虚,竟失手也让她挣脱,平宜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到仲君怀面前,好一顿拳打脚踢,连诚国都遭误伤。
她发泄完,指着化为灰烬的兔子灯说:“赔!”仲君怀只得灰溜溜地应下,否则不知道她还有展开多么疯狂的报复。
平宜满意地走了,仲君怀蹲下看着那堆灯笼碎屑,问诚国:“这俩确定是一个爹妈生的?”诚国失笑。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在很多人心里都浮现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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