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的石阶上凝着层薄霜,沈蝶豆的绣鞋踏上去,每一步都泛着冷硬的微光。
印度巡捕裹着猩红的缠头,高鼻深目,在铁栅栏后投下一道阴影。
她没急着开口,先是从手笼里排出三枚法郎,搁在窗台上,法郎映着煤油灯,泛着幽幽的青光。
印度巡捕的视线在法郎上停了停,又滑向她。这年头,连贿赂都讲究个不动声色。
“想见那位长三先生,麻烦您。”
她法语说得轻软,带着吴语的黏连。
印度巡捕挑了挑眉,这年头,长三堂子的姑娘会说法语不稀奇,稀奇的是她们总能把话说得像在讨饶,又像在施舍。
他掂了掂法郎的分量,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嗯",转身走向嵌在墙上的电子锁。
巡捕的粗手指在数字键上按了几下,锁芯"咔哒"一响,红光转绿,沉重的铁门便"嗡"地一震,缓缓滑开一道缝,露出后面更幽深的黑暗。
走廊像条被拉长的胃袋,潮湿、昏暗,消化着形形色色的囚徒。墙壁渗着水,青苔在砖缝里蔓延,两旁的监牢装着电子栅栏,蓝幽幽的激光代替了铁条,犯人的手若碰上去,立刻会灼出一道焦痕。
她刚踏入这阴湿的甬道,便听见歌声从深处飘来,断断续续的,像一根被风扯散的丝线:
"枫叶未红哟——等秋风,
阿姊绣鞋踏霜重……"
是《枫晚亭》。
歌声飘过来时,那印度巡捕突然站住了,脖颈上的肌肉明显地绷紧,眉心渐渐拧出一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腰带上的警棍,指节发白。
沈蝶豆的脚步微微一顿,绣鞋尖抵着潮湿的地砖,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这曲子她太熟了,汤玉麟写的,词句艳冶,调子却哀凉,如今在这牢里唱,倒像是唱给鬼听的。
那印度巡捕突然转过头来,眼白在暗处显得格外大,黑眼珠却缩成了针尖大小:"她一直这样唱,从进来就唱......"他的话说得生硬,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夜里......夜里更瘆人。"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沈蝶豆看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佛珠,此刻正被拇指神经质地拨弄着,珠子相撞,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昨晚......"他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带着点咖喱味的热气喷在沈蝶豆耳畔,"三更时分,我听见她在唱,可走过去一看......"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她分明是睡着的。"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咣当"一声,以个蓬头垢面的老犯人把搪瓷碗砸在了栅栏上。
"又开始了!这婊子养的丧门星!"右侧牢房传来嘶哑的咒骂,一个满脸刀疤的汉子正用镣铐砸着铁床,"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歌声穿透潮湿的空气:
"青石巷口月如钩..."
那印度巡捕把佛珠拨弄的"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最深处的黑暗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一个死刑区的老秀才佝偻身影慢慢挪到光线下,他十年未开口的嘴竟跟着旋律蠕动起来,露出满口溃烂的牙龈。
"乌篷船过水悠悠..."
"闭嘴!"刀疤脸突然暴起,脏污的绷带里渗出血迹,"再唱老子拧断你脖子!"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整个监狱都被歌声呛住了喉咙。
沈蝶豆看见有个年轻学生模样的犯人正用指甲配合着沈海棠的歌声在墙上刻记谱符号,他的脚边放着长卷了边的报纸,依稀能看到标题《国民党国会选举大胜:宋教仁将组阁,华国迈向宪政民主!》
印度巡捕走到尽头,又去按另一道门的电子锁,解锁时"滴"地长鸣一声,顶上突然亮起刺目的白灯,照得人眼前发黑。
沈蝶豆眯起眼,看见光柱里浮动的尘埃,从窗外斜照进来的,混着脂粉香的阳光。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的牢房尚未改造,仍是老式的铁栅栏,锈迹斑斑,摸上去能蹭一手暗红的铁屑。没有激光,没有电子锁,只有最原始的囚笼。可偏偏关在这里的,都是最危险的犯人:□□、杀人狂、革命党......
沈蝶豆终于看清了牢房深处的那个女人。
沈海棠斜坐在监牢中心的铁床上,如同一株被暴雨打残的海棠花,枝干零落,却偏偏在断处生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她身上那件落霞色缎面旗袍早已污渍斑斑,在昏暗里泛着幽微的光,仿佛牢房的阴湿都浸不透这寸寸金线绣出的富贵。
她的脸是憔悴的,颧骨支棱出来,在面皮上投下两片青灰的阴影。
可偏偏这憔悴里又渗出几分奇异的艳,唇色淡得几乎发白,却因干裂而显出些纹路,眼窝深陷,睫毛却愈发显得长而密,在眼下扫出一弧阴翳;最惊人的是那双手,指甲缝里嵌着黑红的血痂,可指节依旧纤长,手腕一转,仍是当年那个让满堂宾客屏息的兰花指。
她就这么仰着脸,对着高处那方铁窗漏进的一线天光,嘴唇轻轻开合:
“待得枫红满山坳,
与君共醉枫晚亭,
莫说秦淮水犹冷,
且看——
天边燎原星……”
沙哑歌声飘出来,像是被砂纸擦过似的,可调子仍是准的,每个转音都带着那个风华绝代的沈海棠独有的韵味,三分慵懒,七分凄艳。
沈蝶豆的呼吸滞了滞。她看见姐姐那双曾经价值千金的三寸金莲鞋,如今鞋尖的珍珠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缎面被污水浸得发硬,可鞋帮上绣的海棠花还在,红线勾出的花瓣被尘土蒙着。
"姐姐......"
沈海棠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在暗处亮得骇人,目光落到沈蝶豆脸上时,忽然浮起一丝恍惚的笑。
沈蝶豆这才发现,沈海棠的脚踝上戴着一副电子镣铐,蓝光每三秒闪烁一次,映得她裸露的脚背青紫交错,像一尊被摔裂又精心粘合的白瓷人偶。
“我……在外面等。”那印度巡捕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檀木佛珠在他腕上咯咯作响,他终究是受不住了。
他退了两步,眼白在昏暗里翻得更大了,喉结滚动,咽下一口混着咖喱味的恐惧。
沈蝶豆没回头,只听见他的靴子踩在潮湿的地砖上,一步快似一步,最后几乎是逃出去的。
电子门“滴”地合上,把歌声锁在里面,也把黑暗锁得更深。
现在,只剩她们姐妹俩了。
沈海棠还在唱。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枯叶,沙沙的,却又极韧,仿佛只要一松手,就能从这阴湿的牢房里飘出去。
“枫叶落尽哟——满江愁,
乱云压城城欲朽,
忽闻南来雁字瘦,
衔得红笺字字稠——”
沈蝶豆把棉被从栏杆缝隙里塞进去。
姐姐没接,仍旧仰着脸,对着高处那一线天光,嘴唇轻轻开合,仿佛那道光是一张看不见的曲谱,而她正照着它唱。
沈蝶豆又递了一件夹袄,袖口绣着缠枝海棠,是姐姐从前最喜欢的。
“天冷了。”她低声说。
沈海棠的手指终于动了动,却没去接衣服,而是轻轻搭在棉被上,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红的血痂,可指节仍是美的。
“叶染霜哟——似血稠,
夜半枪声惊白鸥……”
歌声没停。
沈蝶豆站在栏杆外,忽然觉得她们像是站在镜子的两面,姐姐在里头,照着天光唱;她在外面听着,却一个字也接不上。
沈海棠的脚踝上,电子镣铐的蓝光一闪,一闪。
像一颗星星,困在深井里。
沈海棠的歌声忽然低了下来,朝沈蝶豆招了招手。
她朝沈蝶豆招了招手,腕上的皮肉早被镣铐磨破了,露出一线暗红的血肉,偏那手势仍是当年在春风楼招呼恩客的姿势,食指微微一勾,余下三指虚虚蜷着,像朵半开的海棠。
沈蝶豆走近了。牢房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姐从前惯用的沉水香,如今被牢狱的浊气腌透了,倒像是腐烂的花枝上,勉强吊着最后一缕香气。
沈海棠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指甲缝里嵌着血痂,可触到掌心时,却又轻得像羽毛。
她的嘴唇仍在翕动,唱着《枫晚亭》,可手指却在沈蝶豆的掌心里慢慢地、颤抖地划着。
一笔、一横、一撇......
沈蝶豆的呼吸滞住了。
姐姐的指尖很冷,写字时微微发颤,像是要把字刻进她的血肉里。
皎玉路......
沈蝶豆的睫毛轻轻一颤。
......723号......
她的掌心发烫,像是被烙铁烫过。
是个地址!皎玉路后面的小弄堂,她们小时候常去买梨膏糖旁边的书店。
沈海棠仍在唱,调子轻飘飘的,可手指却死死扣着她的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瞳孔缩得很小,却又空洞得骇人。
沈蝶豆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
......快......
最后一个字写完,沈海棠的手猛地一松,像是用尽了力气。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嘴唇仍保持着微笑的弧度,可眼神却骤然涣散。
沈蝶豆的掌心还残留着那几道划痕,火辣辣的。
皎玉路723号。
快!
沈蝶豆从巡捕房出来时,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铁门在身后"咣当"一声阖上,倒像是把她的三魂六魄也关在了里头。
天光白剌剌地劈下来,她眯起眼,恍惚间竟觉得那光也是冷的,像一把薄刃,要把人从里到外剖开。
正恍惚着,冷不防撞进了一团热烘烘的人堆里。
抬头看,原是一群学生,男男女女都有,把巡捕房前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学生穿得可真怪。男学生倒还罢了,偏那女学生,一个个竟把头发剪得齐耳短,露出雪白的后颈,活像个未成年的小子。
她被挤在人堆中,踉跄了一下,脚下一软,像是踩到了什么软物,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条西洋围巾,灰蓝格子呢的,簇新,还带着股肥皂味儿。
"当心!"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女学生扶住她胳膊。那手热乎乎的,指甲修得齐整,没涂蔻丹,透着健康的粉。沈蝶豆低头看自己用凤仙花染的指甲,如今被牢里的潮气一浸斑驳脱落,倒像是陈年的血痂。
沈蝶豆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从古画里走出来的鬼。她身上这件缎袄还是前年做的,滚着三寸宽的绣花边,袖口密密地钉着珍珠纽,这身打扮在长三堂子里是顶时新的,可往这群学生跟前一站,倒像是戏台上走下来的。
冷风夹着雪,将一张油印传单啪地拍在沈蝶豆的手背上。
那纸片薄得像蝉翼,边缘被雪水浸得发软,墨迹晕开,像一团团洇开的血。她下意识地捏住,指腹蹭过粗糙的纸面,铅字刺着眼:
“抗议当局非法拘捕爱国学生!释放邓英发!”
几个字跳进视线里,横平竖直,像刀子刻的。
沈蝶豆怔了怔,指节微微蜷缩,传单在她掌心皱出一道痕。
学生们在巡捕房外挤作一团,喊声刺破雪幕。有个剪短发的女学生踩在石墩上,围巾被风扯得猎猎响,嗓音却清亮得如同银元落地。
“我们不怕坐牢!真理是关不住的!”
一旁穿着灰色西装摄影师,吐着热气按下了快门,记录下这些学生为了真理而拼搏的珍贵画面。
沈蝶豆的绣鞋陷在雪里,三寸金莲被冻得发木。她望着那女学生露在旗袍下的一截小腿,被寒风刮得通红,却站得笔直。
原来女子还能这样站着。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自己先惊了一跳,慌忙低头。
手里的传单突然烫起来,像捏了块火炭。从前妈妈说过,这些闹事的学生都是“砍头党”,可眼前这群人脸上分明烧着活气,眼睛亮得骇人,倒比华懋饭店里那些醉醺醺的老爷们更像人样。
“这位朋友……”一个女学生突然凑近,她的鼻尖冻得发红,睫毛上挂着雪珠,她递过来一张泛黄的相片。
“可曾见过照片上的人?”
那是个穿中山装的青年,眉目清朗,领口别着枚钢笔——那是东海师范的图书管理员林志杰。
沈蝶豆依稀记得他似乎就是沈海棠的法语老师。
那女学生的眼睛在镜片后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像是两丸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她生得不算顶美,但胜在一股子鲜活的生气,倒有几分男孩子的英气。
"我叫林木槿,"她道,声音清亮,"森林的林,木槿花的木,木槿花的槿。"
沈蝶豆望着她,忽然想起春风楼后院那株夏日里开得极盛木槿,花瓣薄如蝉翼,朝开暮落,从不肯在枝头多留一刻。
"林志杰是我哥哥,"木槿继续道,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他三天没回家了。"
沈蝶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三天前?汤玉麟死在华懋饭店那晚,不正是三天前?
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林志杰的脸在泛黄的相纸里显得格外清晰,眉目舒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没……没见过。"沈蝶豆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口,仿佛这样就能藏住掌心里那道被沈海棠掐出的红痕。
快!那个字如今仍火辣辣地烙在皮肤上。
林木槿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叹了口气,将照片收进口袋里。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极短,没有涂蔻丹,却透着健康的粉。
"若是见到他,麻烦告诉我一声,"林木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塞进沈蝶豆手里,"我在皎玉路的明德书社等他。"
沈蝶豆指节猛地收紧,捏着那张纸条,站在梧桐树下。
风从弄堂口灌进来,吹得纸角簌簌地抖,像只垂死的白蝶。她低头看,木槿写的地址是皎玉路723号明德书社,而姐姐划在她掌心的,是皎玉路723号。
竟是同一个地方。
她忽然觉得指尖发冷,仿佛那张薄纸突然结了霜。两行字迹在她眼前浮起来,木槿的钢笔字横平竖直,而姐姐划在她掌心的笔画却歪斜颤抖,像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一个光明正大写在纸上,一个偷偷摸摸刻进皮肉里,可偏偏指向同一扇门。
(姐姐要她快,可木槿在等人。)
沈蝶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惊疑。
(林志杰是姐姐的法语老师,而姐姐在汤玉麟死的当晚被抓。)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道被指甲掐出的红痕早已消退,可皮肤底下却隐隐发烫,仿佛姐姐的手指还在她血肉里写字。
——“快”——那指甲掐进掌心的触感又泛上来,火辣辣的疼。
远处传来磁悬浮轨道车穿过轨道簌簌声,混着小贩拖长的叫卖,可这些声音突然变得极远,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学生们还在喊口号,声浪撞在巡捕房的铁门上,震得积雪簌簌滑落。
沈蝶豆在雪地里踉跄了一下,鞋尖碾碎了几片薄冰,发出细微的脆响。她像是踩进了一场梦里,眼前的学生、传单、口号,全都模糊成一片,唯有掌心里那个地址烫得发疼。
就在她身子微倾,几乎要栽进雪堆里时,一双手从身后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感,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袖口箍着一截陈旧西装料子,暗沉沉的。
“怎么魂不守舍的?”
吴青云低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她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吴青云的眉眼生得极好,剑眉斜飞入鬓,眼窝深邃,瞳仁黑得发亮。此刻他微微皱眉,眼底映着她苍白的脸,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关切。
沈蝶豆睫毛一颤,迅速敛了神色,侧身从他臂弯里退开半步,唇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嘴角弯起一个柔顺的笑:“没事,只是牢里阴冷,待久了有些头晕。”
吴青云没松手,拇指在她肩头轻轻摩挲了一下:“见到沈海棠了?”
她点头,睫毛低垂,遮住眼底闪烁的不安:“见到了。”
“她说了什么?”
沈蝶豆轻轻摇头:“姐姐……怕是疯了。”
吴青云眉梢微挑,眼底掠过一丝锐光,却又很快隐去。他低笑一声,指腹在她肩上轻轻一按,力道不轻不重:“疯了?”
“嗯。”她低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她一直在唱《枫晚亭》,神志不清的,连我都不认得了。”
吴青云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是吗?”
沈蝶豆心头一紧,却仍旧柔顺地点头:“牢里阴湿,姐姐身子弱,怕是受不住。”
吴青云没再追问,只是伸手替她拢了拢狐裘的领子,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颈侧,凉得像一块冰。
“走吧,”他淡淡道,“我送你回去。”
沈蝶豆乖顺地应了声,跟在他身后。雪地里,他的脚印深而稳,她的却浅而乱。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踩在薄冰上,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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