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蝶豆跨出沈桂香的别墅门槛时,铁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
冷风卷着雪粒子扑上来,她这才发觉背上的汗早已凉透,她下意识去摸袖笼里的手帕,却触到那包玫瑰酥的油纸,金条已经送出去了,空留一张甜腻的皮。
她站在台阶上,忽然觉得脚下一空,方才在暖阁里步步为营的算计,此刻全化作了雪地里几个歪斜的脚印。
她的小脚在绣鞋里微微发颤,倒不是疼,是那种经年的麻木,像是两团揉皱的棉絮塞在鞋尖里。
这湿冷让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缠足布浸了血水结冰的刺痛,沈凤仙用绸带勒着她的脚踝说:"痛也要走,痛惯了就不觉得了。"
如今这双脚果真不觉得痛了,连雪水渗进绣花鞋里都浑然不觉。
刚踏过法租界别墅区的边界,就看到远处一个穿着旧西装的年轻男人,正斜倚在车头抽着烟。
他的肩膀上的雪积了半寸厚,鼻尖和耳廓冻得通红,倒衬得眉眼愈发漆黑。
这人正是托了蝶豆去找姨妈的那个吴青云。
"等很久了?"她问,声音轻得像雪落。
"不久,"吴青云摇头,嘴角扯出个笑,却因为脸颊冻得发僵,显得有些生硬,"刚抽完第三支烟。"
蝶豆瞧见他脚边散落的烟头,不多不少,正好三枚。
雪地里,她的脚印和吴青云的烟蒂排在一处,一个深一个浅。
"事体...办妥了伐?"吴青云问,声音比想象中哑。
沈桂香最后那句话还在蝶豆耳畔嗡嗡作响:"告诉吴家那小子,观音像送去城隍庙开光的事..."她突然很想笑,明明是要人命的事,偏要说得这般风雅。
她点点头,看见他鬓角结了冰碴,鬼使神差的从袖中摸出块手帕递给他。
"你倒是会挑时候心疼人。"他故意说笑,却见她那眼里竟含着三分讥诮,七分倦意,像看透了他拙劣的掩饰。
吴青云忽然想起那尊水玉观音像,也是这般低垂着眼,似悲似悯。只是菩萨渡众生,而沈蝶豆连自己都渡不了。
雪花落在她鬓边,倒像是给乌黑的鬓发簪了几星碎玉。
她今日穿的湖蓝色旗袍,原是极衬肤色的,此刻被雪光一照,竟显出几分青白来。
他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日,他不过是个跟在吴青风身后跑腿的小子,连堂子二楼都不曾踏足,只敢在楼梯转角处,扶着漆色斑驳的栏杆,远远地望上一眼。
那日的天光也是这般昏黄,从雕花窗棂间漏进来,斜斜地切过楼梯,将她的身影笼在一片朦胧里。
她那时不过十岁出头,还是个"讨人",梳着齐眉的刘海,发梢微微打着卷,像是谁用毛笔蘸了墨,轻轻在宣纸上点了一笔,尚未干透,便晕开了。
如今的沈蝶豆竟已成了独当一面的清倌人,能替吴家当说客,在沈桂香那样的狠角色面前都能周旋一二。
"上车罢。"他伸手欲扶又撤回,转而拍打车门上的雪才把车门推开半扇。她弯腰钻进车里,裙摆扫过雪地,拖出一道湿痕。
吴青云坐在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真皮纹路,雪粒簌簌地砸在车顶上。
他本不该这时候回来的。
他原是跟着师兄吴青风在外头跑货,专收那些兵荒马乱里流落出来的古董,前朝的字画、官窑的瓷器,甚至还冒着吃枪子的风险偷偷倒卖的青铜器。
生意做得隐秘,却也顺当,直到师傅吴忠磊突然断了音讯。师兄吴青风便打发他回东海看看情形。
他人刚踏进东海地界,远远就瞧见巡捕房的蓝帽子在吴家古董“淑石斋”铺门口进进出出,把铺子翻得底朝天。
他没敢上前,只悄悄绕到后巷,寻了逃出来的牙叔打听情况。
牙叔抽着水烟,眯着眼笑:“青云啊,这事儿,你得找春风楼那位。”
春风楼的老鸨沈凤仙,是吴忠磊多年的姘头。如今自家长三先生沈海棠也被牵连进去,想必正焦头烂额。
吴青云心里盘算着,若能说动她,借她那位黄月衡的三姨太的姐姐沈桂香的门路,或许还能周旋一二。
吴青云转头就站在了春风楼前,他抬手摘下那顶皱巴巴的毡帽,指节在帽檐上无意识地蹭了蹭,蹭下一层薄薄的雪水。
他下意识想拍一拍肩上的雪,手抬到一半又停住,这身西装是临时从当铺死当的物品里便宜买的,料子虽厚,却经不起几下拍打,袖口和肘部已经磨得泛白,再拍怕是要露出线头来。
他深吸一口气,指节在朱漆剥落的门板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敷着厚粉的脸,是楼里的王姨。
王姨上下打量他一眼,眼神在他磨白的袖口和沾泥的鞋尖上停了停,嘴角一撇,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哟,这不是吴家的小子吗?”王姨的声音拖得老长,像是故意要让他难堪,“怎么,这么早就来消遣,钞票可带够了?”
吴青云没接话,只是把毡帽往怀里一按,他知道自己这身行头寒酸,可眼下没时间计较这个。
他侧身挤进门,肩膀擦过王姨时,闻到她身上那股劣质头油混着大烟的味道,胃里一阵翻涌。
“我找沈妈妈。”
王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指了指楼上没有说话。
楼里光线昏暗,只有楼梯拐角挂着一盏残破的琉璃灯,碎了一角的玻璃渣子映着雪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往上走,楼梯吱呀作响,走到二楼回廊时,他听见里头“砰”的一声,瓷碗砸在地上的脆响,紧接着是沈凤仙的怒骂:
“滚出去!老娘现在没心思见客!”
沈凤仙的声音从二楼飘下来,尖利得像刀片刮过瓷盘。
他站在门外,喉结滚了滚,终于抬手,轻轻叩了叩那扇雕花木门。
推门进来便见沈凤仙斜倚在美人靠上,一身墨绿色旗袍,发髻松散,簪子歪斜,显然刚从巡捕房回来不久,连妆都没来得及补。
她手里捏着一只翡翠烟杆,指节发白,见他上来,眼皮都没抬,只冷冷道:“哪来的野小子?滚。”
吴青云知道她难缠,却没想到她连话都不让说完。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沈妈妈,我是吴忠磊的徒弟,吴青云。”
“吴忠磊?”她终于抬眼,嘴角一撇,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那个没良心的东西,连累了海棠,自己倒是下落不明,如今倒想起我来了?”
她站起身,旗袍下摆扫过地板上的碎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妈妈,巡捕房的人到处搜,连您这儿都翻了……”
“翻?”她冷笑着抬手一指,“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春风楼,成什么样子了!”
吴青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满目狼藉:屏风倒了,绣墩翻了,连那架黄花梨的梳妆台都被撬开,抽屉里的胭脂水粉撒了一地,红红白白的。
“他们连姑娘们的床褥都掀了,说是找什么‘证据’!”沈凤仙咬牙切齿,“证据?呵,他们要找的,怕是姑娘们藏在枕下的私房钱吧!”
吴青云知道,这时候讲道理是没用的。他索性把话挑明:“沈妈妈,师傅要是真折在里头,您觉得,下一个会轮到谁?”
沈凤仙的手指微微一顿,指尖收了收。
“你什么意思?”
“师傅这些年,经手的东西,您与他恩爱远超夫妻,多少知道些。”他压低声音。
沈凤仙的脸色变了,她盯着吴青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要把他剖开。
良久,她忽然笑了,笑声低低的,带着点狠劲儿:“好啊,吴忠磊养的好徒弟,倒是会威胁人。”
吴青云不答,只是静静站着。他知道,这时候多说一句都是错。
沈凤仙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蝶豆!”她朝里间喊了一声,“出来见客。”
帘子一掀,沈蝶豆走了出来,她穿着件月白色的夹袄,鬓角微乱。
沈蝶豆才安抚了楼里其他惊惶的姑娘,此刻身上的夹袄微微凌乱,盘扣松了一颗,露出里头素白的中衣领子,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
“妈?”她轻声唤道,眼睛却看向吴青云,带着点疑惑,又带着点警惕。
沈蝶豆的眼风斜斜地掠过来,那眼神乍看是温驯的,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长三堂子姑娘特有的怯,可若细瞧,便能瞧见瞳仁深处沉着两丸黑水银,冷而亮,在睫毛的阴影里幽幽地转。
吴青云怔了怔,目光与后视镜里沈蝶豆的视线撞个正着。
车里的暖气烘得人发昏,皮革座椅渗出股淡淡的腥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少女体香,竟酿出种奇异的甜腻。
吴青云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着。
雪扑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一抹,化成道道泪痕。
吴青云突然觉得这车像个移动的棺材,载着两个半死不活的魂灵,在雪地里慢慢爬。
他摸出烟盒,想了想又塞回去。铜制的烟盒盖子"咔"地一响,清脆得刺耳。
沈蝶豆忽然开口:"黄老爷的浮空车。"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把薄刃,直直插进这片胶着的沉默里。
吴青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银灰色的车影从他们头顶掠过,排气口喷出的蓝焰在雪幕中撕开一道口子,转瞬又愈合了。
"姨妈倒是说到做到。"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吴青云瞧见她指甲缝里渗着点红,大约是方才在沈桂香那儿,掐掌心时太用力,新月形的伤口结了层薄痂,衬着青白的指节,艳得惊心。
发动机的嗡鸣声里,他听见自己说:“这事成了,我请你吃栗子蛋糕。”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舌头,这年头谁还稀罕什么栗子蛋糕?果然,后视镜里沈蝶豆的眼神更冷了,嘴角却弯起来:“吴少爷好阔气。”那“少爷”二字咬得格外重,像含着块冰在说话。
忽然,沈蝶豆手腕上的电子手镯形通讯器轻轻一震,内嵌的电子屏亮起,浮出一行冷冰冰的字:
「去巡捕房,送床被子给海棠。领处在闸北老棉纺厂后巷,找阿丙。」
消息是老鸨沈凤仙发来的,字句简短,连个多余的标点都没有,却透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蝶豆盯着那行字,嘴角微微一动,沈凤仙向来嘴硬心软,嘴上骂沈海棠“不争气的东西”,背地里却还是惦记着。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往巡捕房凑,生怕沾了晦气,倒叫她这个“清倌人”去送。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腹在镯面上划了一下,回了个「晓得了」。
吴青云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声音低低的:“沈妈妈的消息?”
“妈妈叫我去巡捕房给姐姐送床被子。”她语气淡淡道,可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紧了手笼的系带。
“巡捕房……”吴青云沉吟片刻,方向盘一转,车身便朝着闸北方向滑去,“这时候去,怕是难进。”
沈蝶豆的手指在膝上轻轻一敲:“难进?不过是钱没塞够。”
她太清楚巡捕房的做派,那些蓝帽子向来是看碟下菜,若给足了打点,连死囚都能喝上一壶热酒。
沈凤仙让她去送被子,哪里是真怕沈海棠冻着?不过是借这由头,让她去疏通关节,免得沈海棠在里头吃苦头。
冬日里,那寒气能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人牙齿打颤,连呼出的白气都能凝成冰碴子。沈海棠那样娇贵的身子,哪里受得住?
吴青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车速。车灯刺破雪幕,照出前方模糊的轮廓,闸北老棉纺厂的烟囱孤零零地杵在夜色里,像一截枯骨。
沈蝶豆望着窗外,雪粒子扑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她拢了拢衣襟,忽然觉得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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