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醒来是因为有人在“唱歌”。1
“今夜无人入眠”，他昏昏沉沉地想，闭着眼。
真是绝妙无比的音色，不是录音带，是只有在现场才能欣赏到的灵魂之声……
不！不对！亲爱的帕瓦罗蒂，但这一段不是这个调子！
用力睁开眼睛，视野像丢了信号的电视机，不停闪烁着黑白光点。紧接着脑袋一阵剧痛，恢复过来的视觉听觉信号洪水般挤进神经末梢，他忍不住想尖叫，却疼得连张开嘴巴都做不到。
尝试挣扎，却被一个白色人影牢牢按在担架上。
“先生，请不要乱动。您受伤了，我们送您去医院。”
医院？
身体本能排斥起这个字眼，令人联想到充满消毒水味的密闭空间，双腿接收到讯号，小孩子似的抖动着想逃跑。
他深呼吸，很快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不停地打哆嗦，空气实在冷得要命。他极力扭动身体，想让冰凉麻木的手脚恢复知觉，可刚有些起色，脑袋又是一阵剧痛。
周围的环境混乱不堪，他突然无比希望男高音能继续惨嚎下去。
但是，这个要求不可能实现了。
引发车祸的另一位司机已经失去了意识。
“原佳明——”
人群里传出一声叫喊，他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可很快，回忆又被疼痛打断。
他艰难地左右张望，努力将头从担架上抬起来。先是瞥到了脚上的棕色皮鞋，随后惊恐地发现了两辆撞在一处，已经烧成残骸的汽车。
还有一地玻璃碎片和鲜血。
不远处，“帕瓦罗蒂”的谢幕式悲怆进行着。男高音被抬进了停在路边的另一辆救护车。
视野比地面上的玻璃渣还要细碎，忽亮忽暗破裂闪回——头疼得更厉害了，注意力也无法集中。
他拼命张开嘴，大口汲取新鲜空气，强撑着抬起手臂，伸向远处。可他依旧说不出话，连发出个简单的音节都十分困难。
他颓然歪倒，放弃了挣扎。头顶的路灯光越发黯淡，最后缩成一个极小的椭圆形光点。不听使唤的身体沉沉坠落，他任凭耳朵将医生的音量调低至零。
终究还是忽悠悠地昏睡了过去。
1.
原佳明再次睁开眼睛，是趁着病房无人之时。
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护士和那个车祸围观者口中的“原佳明”，只是一番苦思之下，他竟记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便暂时认领了这个名字。
房顶的灯很亮，和他昏迷前看到的路灯一样，亮得甚至有些凄惨。
这是一家装修高雅的私人医院，没有刻板印象中的刺鼻消毒剂味道，房间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墙上挂着幅德加的芭蕾舞女3。尽管是仿品，舞蹈演员优雅掀起的蓝色裙摆还是稍稍抚慰了原佳明的恐医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脑袋也已经没有车祸刚发生时那么疼了。
目光微微下移。那名舒展双臂，翩翩跃起的芭蕾舞演员凌空踏着一组矮木柜，木柜上着浅木色的漆。他略皱眉，十九世纪的印象派画作与毕德迈尔风格家具混搭4，似乎病房的设计者的审美颇有些古怪。
台面上放着一篮水果，还趴着一只黑色的猫……
猫？
原佳明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完全忽视了视力上的毛病。
他试探着撑起身体，侧过脸，用夹着血氧监测仪的手指在枕边胡乱摸索起来。床头柜上插着束玫瑰，颜色艳红，开得正盛。玻璃花瓶前放着他目前最需要的眼镜。
动作小心地将镜腿搭上耳朵，避免划到绷带，原佳明满足地发觉世界清晰了不少。视线略过那幅看起来更加拙劣的仿作油画，水果篮右侧的黑猫已然具象成一团黑色羊毛围巾，随意地堆叠着。
但原佳明记得，自己被抬进救护车时，并没有戴围巾。
2.
年轻警察推门而入，原佳明吓了一跳。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不知所措地坐在病床上。
警察喊来了当值护士和医生。在一群人如潮水涌来又退去后，原佳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原先生？您怎么样？”
警察体贴地递上一杯水。
“谢谢，我好多了。”
脑子里依旧一片混沌，原佳明差点说错字。他懊恼地将鼻子和嘴巴怼进玻璃杯，尝试掩盖脸上紧张的红晕。
“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们，原先生。如果不是您碰巧阻止了这次袭击，受伤的人会更多。”
警察的声音很沉稳，举止用词也颇讲究，流露出一股正派的气质。只不过脸上还带着些稚嫩，很容易叫旁人轻视了他的身份。
说话间，他在床边站定，翻阅着一个巴掌大的旧笔记本。平价西装的衣角有些不易察觉的褶皱，整个人疲惫但挺拔。
原佳明知道，他的车祸就是眼前这位刑警忙碌的原因。
他生怕自己的失忆与房间里的异常被发现，心脏怦怦直跳。但他的呼吸依旧稳定，语气满是东道主的关怀，好像这不是医院，而是他家的客厅。
“请别这样客气，警官先生。快坐下歇会儿……真抱歉，刚刚人太多，吵得我头疼。明明就是一点小伤，那些医生却非要安排我做这个检查，又做那个检查……生怕我今晚休息得太好了似的，一直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呼——快请坐。”
“谢谢。”
警察坐到病床前的浅蓝色天鹅椅上，双膝拘礼地并在一处。
“别拘束，警官先生，我知道，刑警的工作总是很辛苦，您今晚也一定很忙。是因为我的事？对了，您吃晚饭了吗？我这里还有些水果。”
“我已经吃过了，多谢关心。”
警察闪动的目光让原佳明意识到对方在说谎。他友善地笑笑，伸手从床头柜上的水果堆里掏出个橘子，又借着递水果的动作探过身，拉近二人的距离，自来熟地说道。
“这个姿势，会很别扭吧？”
“嗯？”
原佳明点了点刑警平摊在两膝之间的笔记本，又指向身边的床头柜。
“这样低头写字，对脊椎很不好。您还很年轻，可能不在乎这些小事，但等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颈椎疼起来能叫人发疯。不如您把椅子挪近点，笔记本呢，就放在这个小桌子上。位置刚好合适，记证词也舒服些。”
他和蔼地絮叨，指挥警察将水果篮放回床对面的木柜上。天鹅椅离床边的距离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警察含笑道谢时，眼白显露出的红色血丝。
“这样的确方便多了。”
刑警说着，重新摊开笔记本，翻找起最开始想问的问题。
原佳明靠回床头，思绪有些复杂。他隐晦地打量起这位一直被他抛出的话题裹挟着行动的警察。
青年的工作经验比他预想得还要单薄，一番简单琐碎的闲聊就能将谈话的主动权从其手中夺走。
但这并不代表刑警有个不灵光的脑子。
如果青年再历练几年，或者身边有前辈陪同，那他就绝不会跳进这个劣质的陷阱。甚至还会发觉，原佳明使用的正是油滑的老刑警们颇为钟爱的问话方法：
施加小恩小惠，逐步引导对方形成使用肯定字眼回答的习惯。
原佳明低头摆弄起吊针软管，不时挤出几个气泡。
“警官，您刚刚说，我阻止了一场袭击？我只知道自己出了车祸，在那之后我就被送来医院……”
他抓住最感兴趣的字眼问道。
这大概就是掌握谈话主动权的优势，可以随时抛出最有利的话题。
“是的，原先生，容我给您解释一下。”
刑警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原佳明微微点头。
“晚上交通部接到报案时，只以为这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毕竟发生在山路上，又下了大雨，路面湿滑，很容易发生意外。
“但现场的巡警们在搜查中发现，货车的车厢其实经过非法改装，里面藏了数量不少的IED，也就是自制简易炸·弹。具体细节我不太方便透露给您，不过……”
“炸.弹？”
原佳明瞪大眼睛。
“别担心，原先生，您现在很安全，完全不用害怕。那辆厢式货车内装载的炸.弹虽然数量不少，但制作却十分简陋，有些缺少点火装置，还有些根本没装多少火药。正因如此，它们才没有在车祸的撞击下爆.炸。
“您应该也记得，救您出来的那位路人还帮忙灭火，多亏了他，才没有造成更大的伤亡。现在，我们爆.炸物处理班的同事们已经将这批危险品安置好了。”
可原佳明并不觉得这件事“完全不用害怕”。
刑警将事件定义为“袭击”，描述IED的修饰语是“数量不少”，再结合案件细节“不方便透露”等诸多暗示，原佳明发觉这起案件在警视厅眼中并不简单。
这意味着，原佳明作为重要案件的亲历者与受害人，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要不可避免地要与警察打交道。
原佳明恐惧警察，并不比他的恐医症轻微多少。但如果此刻有熟悉他的人在身边，大约会敏锐地指出：
原佳明只是恐惧各种“麻烦”，以及讨厌动脑筋罢了——尽管他有个不逊于常人的头脑。
他紧锁眉头，半晌没有说话，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不要继续装下去，要不要选择相信眼前这位刑警。
或许将失忆一事和盘托出，反而能减少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麻烦。
“原先生，我这次漏夜找您谈话，是因为需要您提供些事故细节，现在货车司机已经死亡，只能麻烦您配合我们……”
“等等，您说那位司机，他死了？是怎么死的？”
另一辆救护车的影像浮现在他眼前，原佳明紧张起来，那是他为数不多没有忘记的场景。尽管他早已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拼命伸出胳膊指向“帕瓦罗蒂”。
“唔，是在送医途中没了的。”
“因为车祸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的意思是，是我的责任吗？”
“法医认定的死亡原因是车辆撞击导致脑出血，伤重而亡。但是，在尸体血液里，他们检测出了过量的精神类药物成分。因此交通部的结论是，事故原因为对方司机吸d导致超速。
“我们查阅了档案，死者过去也有吸d史，看起来，这的确是一场意外事件。不过，这些具体情况警视厅还没有对外公布，您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呀。”
“我明白了……”
原佳明喃喃自语，随后急忙补充。
“这您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年轻刑警心中充满了对受害者的信任。这股信任甚至让他面对原佳明的保证时产生了一抹不自然的羞涩。他低下头，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勾了几笔，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又抬起头。
“原先生，您好像很关心那位负责运输炸弹的司机的死因，是觉得这里有什么疑点吗？”
几滴冷汗顺着原佳明的脊背滴落，但这已经不是他今晚第一次慌乱无措了。原佳明伸手扶了扶眼镜框，确保镜腿离他的伤口远远的，身体缓缓靠在床头，用重复的回答拖延出思考的时间。
“我的意思是……我比较担心自己要对他的死亡负责嘛。毕竟如果真是我不慎撞死了对方，可是要被起诉，甚至进监狱的。”
“是这样啊。”
刑警点点头，笔尖游动。
“可您是事件的亲历者，责任在谁您应该是最清楚的。怎么反而会担心起这个？人们遇到交通事故时，一般都会百般开脱，不会主动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您怎么反而疑心起自己了？”
原佳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圆谎。他判断不出年轻警察的疑问是性格耿直的表现，还是在用耿直的表象掩饰危险的讯问技巧。他的记忆一片空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支吾着胡乱解释。
“我只是……想到自己被送上救护车前，听到了那个司机在哭喊求救。
“警官，您经历的刺激场景一定很多了吧。瞧您面不改色，就能云淡风轻地问话，但我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故。
“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行动能力，哪怕只是暂时的，那种恐慌也会叫他无法理性思考，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听到那个司机在喊‘救命’，可是我根本说不出话，也看不到他，只能胡思乱想。我在想他的脑袋是不是和我一样疼，在想救护车的终点是医院还是殡仪馆。因此，当我听到他没了声音，唯一的想法就是，下一个死的恐怕就是我了……”
原佳明声音颤起来，逃避般地将脸埋在被子里。
面对原佳明这样的反应，警察反而茫然不知所措。他刚刚经历搭档在车祸中离世的变故，心中同样五味杂陈。但他还是努力模仿着前一任搭档的语气，用空泛的句子安慰原佳明。
“抱歉……让您回忆起了痛苦的经历……不过，您现在已经安全了。医生刚刚也说，您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这真是万幸……”
原佳明伪装的情绪在刑警安慰下，反而愈演愈烈，他陷入那段痛苦的回忆无法自拔，不住大口喘气，捂住脑袋，无助低语。
“真对不起，我一想到有人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死去，可能差一点儿就有活命的机会，哪怕他有犯罪的嫌疑，我也总觉得可怜……”
他正絮絮叨叨描述自己的心境，突然浑身一颤，话没有说完，还险些咬到舌头。一阵紧促的手机铃声传来。他下意识看向窗口，拖地窗帘紧紧拉着。脑袋又四下环顾，才发觉声音的来源是身边刑警的口袋。
刑警站起身，屏幕显示的时间已是凌晨。电话是他的上司打来的，催他赶紧与其他同事汇合，回警视厅查办另一起凶杀案。
上司的话里话外充满了暗示，希望年轻下属从原佳明的案子里及时抽身。
刑警垂下眼帘，显然还有所顾虑。
可最后，他还是对着话筒连声应是，合上笔记本。
挂断电话，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证物袋，交给原佳明。年轻警察说谎时，语气还带着些许迟疑，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实在抱歉，原先生，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真是太抱歉了。这样吧，不如您早些休息，等您身体好些，我再来探望。”
“嗯……”
“这些是在现场和车里发现的物品，已经查明与本案无关，现在还给您。至于您的车，它受损严重，也是很重要的证物，恐怕一时半刻都不能……对了。”
警察有些心神不定，显得十分生疏地说道。
“还有这个，如果您想到与案件有关的其他细节，请联系我，这是我的名片。”
他与原佳明道别，随后离开，留下一张小卡片。
3.
原佳明打开证物袋，烟熏味又一次把他带回了车祸现场。他甩甩脑袋，想将脑海里那些血腥的画面彻底忘记。可气味不通人情，不断提醒着他今日——准确来说是零点前的昨日——发生的一切。
他吹着烟尘，将密封袋里的东西倾倒在床单上，仔细辨别。
一部外观磕碰严重的手机，不知道是不是电量不足的缘故，不能开机。
两串钥匙。
几个焦黑的燕尾夹，大约夹着的文件已经烧毁，或者被警视厅留下了。
一个被火烧得变了形的金属挂牌，依稀可见“Atlanta 1996”的花体英文字样……
可不等原佳明再仔细看看，一只瘦长布满枪茧的手先于原佳明将挂牌拾起，拇指抹去灰尘，露出一个怪异的卡通形象。
“Izzy？5”来人低声笑着，“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为什么这样说？”
“很……有童趣。”
原佳明怀疑，这个人原本想说的形容词是幼稚。他抬头求证。果然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嘲弄。
“它是世界上第一个计算机生成的奥运会吉祥物。只有你这样的软件工程师会把它当成宝贝。这种倒霉的东西要是给我，我肯定早早就扔掉了。”
男人接着说。
“为什么说它倒霉？”
“亚特兰大爆炸案，当时你也受伤了。”来人又叹了口气，“你不觉得这个吉祥物一点没带来好运，反而很晦气吗？”
“爆炸？我受伤了？抱歉。我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再试探也没有用。”
等到警察离开，才从窗帘幕后走出来的瘦高男子挑了挑眉。
他将卡通金属挂坠扔回原佳明掌心，拾起那张属于刑警的名片。
“你想不起来这些事，倒是把组织教给你的反讯问技巧记得很清楚。听到你和警察打机锋，我在帘后都要忍不住为你鼓掌了——啧，可你看这名片，质量真差，他该换家印刷公司合作了。”
“是你告诉我，要装作完全正常的样子打发他离开。我听了你的话，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我这样做。”
但男人好像完全没听到这些问题，只捏着名片，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原佳明听到他缓缓道出一个名字。但这个名字，似乎并不是男人自己的。
“高木……wataru？”
提示：
前后文风若发生变化，导致观感不适，纯粹是因为蠢作者的双向犯了，不喜勿喷。
十年前就想写名柯衍生文了，可惜没多久心理就出了毛病，现在情况稳定下来，就重新开始啦！感谢所有观看本文的小天使！
注：
1.《柏林谍影》约翰·勒卡雷
2.帕瓦罗蒂：鲁契亚诺·帕瓦罗蒂，世界著名的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代表作《今夜无人入眠》
3.德加：埃德加·德加，印象派人物画家，擅长画芭蕾舞女。
4.毕德迈尔风格：19世纪早期流行于德国的一种现代主义家具风格。
5.Izzy：1996年亚特兰大夏季奥运会的吉祥物，是第一个用电脑制作出的吉祥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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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夜无人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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