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涉？”
原佳明低声重复。
他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闭了起来，似乎与满载IED的厢式货车相撞，痛苦地躺在病床上的是男人自己。
他突然很好奇，想知道眼前的人究竟在痛苦什么，又在回忆什么。
男人就是在车祸现场喊出原佳明名字的那个人。在原佳明的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又是他，第一个出现在病房里。
他说“要冷静”，原佳明的心就平静。男人说“要伪装”，原佳明就毫不犹豫地冲上战场。
在警察进门询问前，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竟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友谊，一切都是那么突如其来，可又顺理成章。
因为原佳明不知道，除了这个对自己的过去了如指掌的神秘男人，他还有谁可以依靠。
“你叫高木？”
原佳明试探着问起。
“不。他姓高木。那个刑警。”
男人个头很高，手脚纤长，穿着板正的黑色暗纹风衣，显得身材更加瘦削。他放下卡片，摘下缠绕在脖颈处的黑色羊毛围巾，不紧不慢地向房间对侧的矮木柜走去。
“那你叫什么？你对我的一切如数家珍，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就算是可怜可怜我，你也总该有个自己的名字，让我得以礼貌地称呼你吧？”
“好啊，叫我大江春泥就可以1。”
“大江春泥？这是你的真名吗？”
“你说呢？”
诸伏景光转过头，露出揶揄的笑容，原佳明则绷起了脸。
“我并不觉得这很好笑。”
“原先生，请千万不要生气。用真名还是假名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称呼，但他的本质不会变……就像这束玫瑰花，无论换上多少个名字，都是同样热烈芬芳2。”
“可我现在不记得你的本质是什么，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改变？”
诸伏景光将高木涉挪走的水果篮拎回床头柜，坐到刑警先前坐着的位置——在刑警到来之前，他一直坐在这里。
诸伏景光干脆利落地咬下一大口苹果，好像咬下的是自己的灵魂。
“苏格兰，在组织里，大家都这样称呼我。”
“这不像个名字。”
“组织里从来不称呼名字。即便你知道我的姓名，也要忘记它。”
“不用强调，我根本想不起来你叫什么，也想不起来任何事。”
“但愿你说的都是真的。”
诸伏景光环顾病房内的装饰，语气怜悯担忧。
“你最好是真的失忆了，否则这次琴酒一定会剥了你的皮。”
“银？金酒？你说的是什么？”
“连这都忘了？三年前，你趁着琴酒被FBI围猎自顾不暇，假装失忆，想要借着去美国治病的由头潜逃出境……当然啦，你失败了，还被他好一顿教训。”
“我？假装失忆？”
“当时，你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我真的不记得了。”
“也是在这个病房，等待美国的组织成员前来交接。你难道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被琴酒识破的吗？”
“我说了我不记得。”
“墙上那幅德加的画。你将真品卖掉，换成了自己临摹的赝品，卖画得来的钱存到假名开设的账户上，银行卡和潜逃备用现金则贴到画框背面……不得不说，你在这方面，脑子和伏特加一样，一直很……灵光。”
诸伏景光轻快地笑出了声。
原佳明摩挲着吉祥物“Izzy”身上冰凉的金属，冒出股想把走过十二点的时钟拨回前一天的冲动。
他不知道自己忘却过往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因为那些往事太危险太复杂，以致记忆一点也不愿意留存在他的脑子里。
他甚至不能理解，自己这样一个畏惧医院，畏惧医生的人，当时究竟是被谁，被怎样逼迫到何种程度，才会选择“失忆”作为逃离一切的借口。
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苏格兰、琴酒、伏特加，你们的名字都是酒吗？还是说，我也有个这般拗口的名字？”
“你想要？我可以帮你申请。”
原佳明的胸口突然像吃饭团噎着了似的发闷，下意识地拒绝了这个建议。
“谢谢，不用了。”
“伏特加可一直想让你成为他们的人呢。”
“‘他们’？”
原佳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代词。
“我以为，你会用‘我们’这个称呼……这样说来，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诸伏景光迟疑一瞬。
“……不是。”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难道不是朋友？”
“要看你如何定义‘朋友’。”
“我说过，我不记得了。在回想起来之前，你愿不愿意指点一下我，你是怎么定义它的？”
“我更倾向于把我和‘他们’的关系称为‘利益相关者’。”
“‘利益相关者’？我不明白。但既然不是朋友，又不是陌生人，那便是敌人。”
“你这样理解——”
“可我和你不是敌人，所以我们是朋友。”
“——倒也没错。”
诸伏景光蜷在椅子里，一双长腿交叠着，曲在病床前狭小的夹缝里。他的拇指抵住下巴，侧头细细打量病床上的原佳明。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诸伏景光可以根据对方放大的瞳孔与呼吸的频率判断出，原佳明此时并没有说谎。
琴酒曾经借用人们评论卢梭的句子评价原佳明——“既十分高傲，又自卑愚蠢。优柔怯懦，又不愿遵守规则”3。
他不禁回忆起三年前的情形，似乎现在只是过去的一个副本，是往日情节的又一次复制粘贴。只不过这一次，原佳明看起来是真的失去了记忆。
在警察厅训练中心，大家总用改编的奥威尔名句调侃，“谁掌握了未来，谁就掌握了现在。”4
但等到他们走上现实战场，诸伏景光才真真切切明白这个道理。
情报工作是面向未来的工作。
谁能看到事件发展的更多可能性，谁就能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预测出敌方的行动轨迹，避免落入陷阱。
诸伏景光今晚要做的，就是根据原佳明的情况，判测出最精准的剧情走向，并且用尽一切办法，让部门的行动按照这个方向进行下去。
原佳明先打破了病房内的沉默。
“既然是朋友，我想听你说句实话。”
“请讲。”
“从前的我，我究竟是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诸伏景光歪过头，手指敲打着下颌。面对这个突兀的问题，他表现出一副哲学家沉思的表情。
“这要看从哪个角度形容，你说的是过程，还是结果？又或者是生存的动机？”
“就这起案件而言。”
“那当然是好人。你阻止了一场恐怖袭击。”
原佳明放松了一直紧抓着被单的指尖。
又咬下一口苹果，诸伏景光确认了先前的判断：原佳明真的失忆了。
眼前这个忘记过去的人，他的一切语言、一切行动都出自婴儿的本能。原佳明太想做个“好人”，以至于哪怕失去记忆，忘却过往，这种执念还根植在心底。
他在组织的阴影里生活了太久，压抑了太久，终于在一系列的阴差阳错之下，以为自己当真重获新生。
“对你而言，分辨是非黑白有那么重要吗？”
诸伏景光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在二进制里，唯有0和1，从来没有0.5。”原佳明答道。
“这句话很熟悉。似乎你曾经说过。”
“我说过？什么时候？”
“在我第一次游说你加入‘好人’阵营的时候。三年前，就在这里。”
“第一次？”
原佳明的敏感再次发作。他抓住这个数字，接着说。
“那么，三年前，你一定游说失败了。我没有加入你们，才会有‘第一次’这种说法。”
“你的确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最后的结果呢？我同意了？”
原佳明想了想，继而摇摇头。
“不对，如果我同意了，刚刚那道‘好人还是坏人’的问题，你就不会迟疑回答。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这些？你告诉我，我是个无恶不作的计算机工程师，参与伪造证件，逃税，洗钱，军火交易，这些指控桩桩件件都可以让我在监狱孤独终老。你告诉了我一切真相。可你明明可以说谎。
“你可以骗我，声称我早已是你们的一员，这比教我背叛更容易让我接受。甚至你可以用我的过去威胁我，由于我一无所知，更无从反驳，只会对你言听计从。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原佳明没有放弃每一次与诸伏景光目光对视的机会。人的眼神暴露出的是内心，瞳孔的收缩与扩张是本能的生理反应，不会欺骗。
原佳明期待从对方的蓝色眼眸里看到答案，可他忘记，自己早就失去了谈判中的主动权。
诸伏景光依旧慢条斯理地嚼着苹果，悲悯地想着，要从饱经训练的情报人员脸上读出信息，这种事只有同类才能办得到。
他可以面不改色，随口说出很多答案敷衍原佳明，诸如——
因为必须严格遵守本部门的线人招募流程。
因为警察的职业道德不允许欺骗。
因为我们看重你。
因为在计划里，原佳明是必不可缺的链条。
但诸伏景光想了想，没有说出这些既定答案。
“你我都在谎言的世界里生活太久了，就不想偶尔跳出这个泥潭，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吗？”
“如果我记得过去，如果我的过去真像你所说得那样可恨又可悲，那我应该很愿意加入你们。只可惜，我现在一头雾水，无法做出判断。”
原佳明的拒绝并没有出乎诸伏景光的意料。作为一名情报工作经验丰富的警察，他早就知道，即便原佳明没有失忆，这次的招募流程也必定不会一帆风顺。
但他从这个人今晚的行为中看到了偏离组织成员一贯作风的倾向，突然产生了一丝希望。
他顺着原佳明的意思，赞许地点点头。
“我们这种人，的确很难相信别人。”
“比起道听途说，我更相信眼见为实。”
“这是个好习惯。你很快就能看到想要的东西。”
诸伏景光站起身，手指灵巧地给围巾系了个结。
“等等，你要走了？”
“我想，我们今晚说得已经够多了，你觉得呢？夜深了，你还需要休息。”
“我……”
原佳明欲言又止。
他以为话题才刚要继续深入下去，偏就戛然结束。
他的身体的确急需睡眠，但大脑恰在此时活跃起来。这种感觉比充满期待地接过售货员手中的冰淇淋，下一刻就被人撞翻还令人恼火。
诸伏景光用空闲的一只手拍了拍原佳明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吃剩的苹果核，独特的，低沉到不合常情的温柔声线诱哄着原佳明。动作亲近而不狎昵。
这样的手段和话术他已习以为常，用来掩饰今晚对谈话节奏严格的掌控再合适不过。
这是他很久以前就明白的道理，不能对情绪波动剧烈的人逼得太紧，留些悬念才能在下一阶段的接触中取得更多成果。
“别生气，我只是要处理一件要紧事。你今天表现得真的很好，但也一定很累了吧。天亮后，你的同事们来探望，你还要打起精神应付。所以你现在最需要的，是睡觉。”
看到原佳明依旧眉头紧锁，诸伏景光接着说。
“只要按我说的做，你很快就能找到真相。你很聪明，也很擅长捕捉细节，你连警察都能骗过去，瞒过他们是很容易的事。”
“找到真相之后呢？”
诸伏景光依旧是那幅笑容，但笑容的背后是一片空白，除了心底对任务重回正轨的欣慰，什么都没有。
他收回手，从水果篮里取走另一个苹果放进大衣口袋。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作为朋友，我还会再来看望你——在你见到这个世界的真实一面之后。”
注：
1.大江春泥，江户川乱步作品《阴兽》中的侦探小说作家
2.引自《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
3.引自《西方哲学思想讲义》王德峰、吴晓明
4.引自《一九八四》乔治·奥威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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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利益相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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