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深夜街巷阒无一人，黑影里的轿车车灯闪了三下。
诸伏景光拉开车门，便听到降谷零在电话里与警察厅的上司汇报工作。虽说那种用词能勉强称得上是“汇报”，但语气实在有失恭敬。
诸伏景光更愿意将朋友的言行形容为“吵架”。
“并非是我拒绝执行这项命令，但这太荒谬了。您应该知道，我不止一次，确切地说是自年初起，已经七次提交过针对‘琴酒’这个人的行为调查报告——几乎是每月一次，里面每一份报告我都剖析得很清楚了，是每一次——”
车里满是萧瑟冷寂的味道，诸伏景光关上车门，听到朋友继续咬牙切齿地低吼。
“凭部门现在的实力，不管是武器装备，还是外勤人员的行动素质，都不足以实施任何一项针对组织核心成员的逮捕行动。
“您知道组织又采购了一批阿玛莱特突击步.枪吗？您知道这几年部门里折损了多少优秀的情报员吗？您都知道！几个月前您还说我们需要恢复元气，说情报战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闭嘴，这位议员秘书先生，我在和我的上司说话，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长官，我就直说了吧，你们看好的那几个年轻人，他们还不够资格！他们需要时间，需要成长，需要经验，他们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而不是在外行人的‘指示’下白白送死！”
秘书依旧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内阁”“FB.I”“外交会谈”之类的字眼。
话筒隐约传出的官腔让诸伏景光也逐渐失去了耐心。他捏了捏喉咙，轻咳一声，向话筒凑过去，开口变成了一副浓厚的大阪口音。
“呦！老板，上头的人以为抓捕琴酒是什么级别的行动？喝下午茶吗！找个人拎把来复.枪，在空旷场地里暴露自己闲逛，周围埋伏上百十来个警察，等着琴酒大摇大摆走进包围圈？当他是瞎子还是傻子？
“然后——砰砰砰！琴酒一出现，大家就结束他的狗命，把他打成筛子，等着高高兴兴升职加薪？是这样吗？老板？可现在早就不是赤井秀一那种硬汉派的天下，形势变了！上头那些吃惯了西餐的蠢蛋们，制定行动计划时能不能带上点脑子啊！”
电话啪的挂断。留下他们的顶头上司与气急败坏的议员秘书虚与委蛇。
大阪调荒腔走板，在车厢里久久回荡。诸伏景光恢复正常语气，转过头。
“我不是故意吼那么大声的。”
降谷零点头。但他想听的，并不是这句解释。
“你会想办法拒绝掉他们的安排，但我担心那些官员在背后找你的麻烦。”
“我明白。”
降谷零想，也不是这句。
“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你在组织里的低级线人，外围行动组的小混混，我觉得我模仿得很像，你说呢？”
“嗯……还不错。”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放任沉默在黑暗的车厢里蔓延。气氛冷了起来。
在他们的工作环境里，车是情报员的另一条命，另一个家，是人格扭曲爱恨割裂的世界里，唯一安全的安全屋。
有时候，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有握紧方向盘时才能看到方向。对机械巨物油然而生的掌控力，才是支撑着他们继续在黑暗里走下去的动力。
“……真抱歉，zero，我迟到了几分钟。”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诸伏景光当然知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降谷零更了解他，可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朋友。降谷零一直扭着头，这是在掩饰内心深处的恐惧，担心叫他发觉表情面具下的裂痕。诸伏景光叹了口气，敞开第一道心理防线。
“好吧，那批IED，厢式货车里的炸.弹，是我破坏的。拆掉的引信和部分火药用油纸包着，就藏在码头B区5号仓库东边的墙底下，你可以派人回收，或许能追溯到来源。”
“这样做太危险了，组织一直都在派人监控那辆车。”
降谷零的担心简直要从声音里流溢出来。
“放心吧，我的动作很隐蔽。”
“隐蔽？可没有瞒过我。”
“彼此彼此，总比你伪装成救护车医生，给那个司机注射过量吐真剂致死隐蔽些？”
“没有过量，他本来也吸d贩d好几年，该有点抗药性的。谁知道怎么就在半路上咽气了？”
降谷零不满地抱怨道。
“你知道这种事有多烦人，害得我连夜写了好几份意外事故报告。”
“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他已经为了重新回到组织核心戒d一个月了。”
“什么？”
降谷零惊诧扭头，看向诸伏景光。
遗漏信息是情报员的大忌，他疑惑为何诸伏景光没能及时将消息通报给自己。但他随即想起，跟踪货车司机的任务本就是一场临时行动，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清闲地见面了。
他撇了撇嘴，用手别扭地撑着头，转而望向车外。
“好吧。那我这次确实考虑得不太周到。不过没看出来，他这样的人，竟然也对犯罪这种事很有责任心嘛。”
孩子似的抱怨语气让诸伏景光扬起了嘴角。
“那么，你怎么样，zero？司机在救护车上开口了吗？”
“没说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只负责把车开到西多摩，其余情况一概不知。白白浪费了你从组织顺来的吐真剂。”
“这也很正常，组织不会派什么重要人物执行这种‘自杀式’的任务。”
降谷零叹了口气。
诸伏景光急忙安慰。
“别自责。查案子不就是这样吗？总要经历些坎坷。要是什么行动都能一帆风顺，那才是真出了问题。”
“不是自责。”降谷零摇了摇头，“我是觉得，我们漏掉了些东西。”
“为什么这么想？”
“难道你不觉得，一切都太简单了？不管组织要袭击哪里，还是刺杀哪个人，行动都不应当如此单薄，没有备用执行人，没有应急方案。”
“那或许是因为……这次行动的主管是伏特加？他肯动脑子设计出一套完整的任务流程，就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
诸伏景光轻巧地打了个响指。
“又或许，你觉得整个事件很矛盾，是因为出现了这个变量。”
“那么，这个变量现在状况如何？”
“一切正常，除了一点小问题。”
“他失忆了，这也算小问题？”
提到原佳明，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降谷零突然重新提高了声调。
“要不是他突然冒出来撞上那辆厢式货车，现在我们早就跟着司机找到组织的真正目标了！”
他的恐惧和担忧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
“zero……”
“我不明白，他一向只闷在家里，这次到底突然发什么疯？良心发现？开始插手伏特加的恐怖行动了？”
降谷零语气越发严厉。
“可他就是个蠢货，跟踪得那么明目张胆，意识到被司机发现，就直接撞上去？他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要不是你拆了那批炸弹，他和那个司机早已死无全尸！
“你竟然还亲自为他善后？露面给交警提供假证言？hiro，你该知道这有多危险，琴酒要是知道你就在现场，他很快就会怀疑你的！再出现三年前那种情况，你叫我怎么办？”
诸伏景光伸出手，试图抓住朋友紧握的拳头，却被降谷零气恼地躲开。
“因为他的插足，伏特加这次的任务目标断了线索。现在他又玩失忆这种把戏，我们还要重新找个执行计划的人选。可是，组织里有些地位的计算机工程师，控制他们哪就那么容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耗了！”
“zero，你……”
诸伏景光动作敏捷地握住降谷零的手腕，双眼在黑暗中炯炯发亮，像是寻到了宝藏，忙不迭要与人分享似的。
“你先别急着生气，如果我说计划还可以照常推进呢？原佳明他只是失忆，又不是变成傻子，连电脑操作的基础知识都忘了。
“他很久之前就曾经动摇过，并不是组织的死忠。我们盯着那些议员，明明知道他们与组织有关，却始终无法证实。原佳明是最直接的证人。
“如果这次我们能成功策反他，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甚至可以直接利用他潜入组织的内部网络，不仅计划能照常进行，我们或许还能知道组织的真相！”
他们今夜第一次交换眼神，四目相对，但谁也不肯再让步。
降谷零难以置信地看向好友，对诸伏景光失忆一般忘却了仇恨的想法震惊不已。
他浑身颤抖，好像下一秒就要冲进医院掐断原佳明的脖子。他咬牙切齿地说，声音中流露出深切的痛恨。
“你要再次招募原佳明？我不同意！我不相信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hiro，你难道忘记了吗？他欠我们三十个银币1……他还欠着你的一条命啊！”
5.
那样一种经历对任何情报员来说，都是最令人胆寒的噩梦。
他们刚刚教会线人怎样背叛，下一秒线人就反过来欺骗他们。
“这不是他头一回耍失忆出逃的鬼把戏。三年前，他也曾答应与我们合作，他要钱，要去美国，你答应了，也安排好出国路线了。可是，他第二天就在琴酒的逼迫下黑入警视厅内网，窃取你的档案！hiro，你九死一生才重新得到组织的信任，别告诉我你也失忆了！”
“我没有失忆。但这件事不是他做的，原佳明在最后关头伪造了我的GPS记录。正是这项不在场证明打消了那位先生的疑虑。”
“那是原佳明的诡计，种种线索都指向他！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与此事也并非毫无关联。还想利用这件事控制你！让你欠他一个人情！”
“如果他答应做我们的线人，欠他一点人情又有何妨？总不至于拿我的命来还债。”
“别说胡话了！”
降谷零的眼睛里要冒出火光。谁能对秘密守口如瓶整整三年？原佳明早就清楚诸伏景光的真实身份。这个人甚至以此作为保命符，将情报卖给组织里最危险的杀手。
谁能保证这几年的时间里，原佳明没有再卖给其他组织成员？
一个人开始走向堕落，要怎么样才能回头？
所谓幡然醒悟的谎话，降谷零一个字也不相信。这个人早就该在车祸里死去，为知己好友被出卖而遭受的刑讯之苦陪葬。
“除了原佳明，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完成这个计划。所以zero，暂且忍耐一下吧。”
诸伏景光没再多做解释，他从衣兜里掏出苹果，用出诱哄孩子，变戏法的技巧献殷勤。
“又是忙碌的一天啊……一定没吃晚饭吧？”
“什么东西……苹果？”
降谷零不忍再将怒意发泄在朋友身上，可心里又憋屈得难受，便拿水果撒气。
“这种货色，一看就是医院附近的便利店卖的。又贵又不新鲜。”
“好伤心！这可是我特意带给你的。”
诸伏景光委屈地嘟囔起来。
拳头松开，劈手夺过水果，降谷零依旧嘴上不饶人。
“看在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朋友的面子上，我就勉强吃了吧——别转移话题，你当真确定原佳明他没有问题？这次是真的失忆了？”
“当然，并且我有办法重新掌握他。但在那之前，我还要去一次美国，就拜托你……”
诸伏景光眼前浮现出那枚金属挂饰“Izzy”的卡通形象，宛如游戏里隐藏剧情的标志，明晃晃地引诱着他。
“保护他的安全？”降谷零冷哼一声。
“嗯。你那里有……”
“有个新闻记者的身份。还是那年怕你再出事，特意给你做的。”
降谷零语速很快，但掩饰不住语气中的隐忧。
“底子很干净，也不需要走部门的报备流程。只是年末就到期了……也就是下个月月底。你要在国外待多久？赶得回来吗？需不需要换个新的？”
“只是去亚特兰大，三五天而已，赶得回来的。”诸伏景光温和地说，试图用自己的态度让降谷零冷静下来。“不用换了。”
“那……这段时间，我先找人帮你盯着原佳明。他不会再像今天这样突然发疯，跑到山路上，和恐怖分子面对面飙车了吧？我手底下的这批新人，跟踪水平和应急素质完全不能和你相比。”
“如果我在美国找到答案，这种事就绝对不会再发生。更何况，他现在是真的失忆了，很好控制。”
诸伏景光说着，从大衣内侧口袋里取出个精巧的金属打火机，按下机身底部的凸起，小心地拔掉点火器，露出了隐蔽式录音机。
部门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要随身携带情报，就一定要确保它能随时被销毁。
这台打火机的机油，从来都是添满的。
“伏特加一直想让你成为他们的人。”“‘他们’？我以为你会用‘我们’这个称呼。这样说来，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不是。”
降谷零倏地按下这台微型录音机的暂停键。
“你竟然还和他说了这些？就算他这次不去告密，你也该知道，组织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监听的机会。”
“没关系。”
诸伏景光将金属打火机重又贴身收好。
“今天的监听小组里，负责这条线路的那个组织成员还在做幻梦，大概要天亮才会醒。他磕嗨了。所以，只要……”
“——只要重新做好一份录音，在天亮之前替换下监听室里的原件，就可以瞒天过海？”
诸伏景光笑起来，对朋友一贯的默契配合感到欣慰。
“好吧。既然你都计算好了……”
降谷零不情愿地叹了口气。
“如果送到部里，新来的那些技术人员多久能完成？”诸伏景光问。
“他们？”降谷零露出鄙夷的表情，“指望他们，你且等着吧。”
“那你呢？”
从降谷零接过苹果，诸伏景光脸上的笑容就一直坚定且温柔。在世界背面的生活是那样煎熬，没有人能体会得到。偶尔与朋友相聚，哪怕在人潮涌动的地铁站擦身而过，都是他们仅有的，能卸下伪装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
“三十分钟。”
但他们都太贪恋此刻的平静，做不到像寻常接头那样挥挥衣袖，潇洒地隐身离去。他们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不敢预想下一秒迎来的究竟是好运气，还是子弹。
“三十分钟？包括吃顿夜宵，加上来回车程吗？”诸伏景光打趣道。
“只要你想。”
降谷零握住方向盘，表情像个真正的赛车手，神气而骄傲地说。
“我练了很久的手刹过弯，一会儿转给你看看？”
注：
1.三十个银币：犹大为了三十枚银币出卖耶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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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十个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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