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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华法琳没能顺利回到她和阿落脚的小客店。出了黑市不久,她就注意到身后跟上了尾巴。

这座小型移动城市是遭到天灾大面积毁坏后被遗弃的无主之地,遍布黑市、娼馆、药窟、偷渡容留所和无名的乱葬岗。人命在这里是可以买卖的东西,而大部分的人命根本一钱不值。

华法琳裹着一身黑斗篷,绞掉了一头长发,拉起兜帽遮住自己苍白的尖耳,融化在阴影里贴着屋檐墙角疾行,她借着空旷弄堂的回音,听辨身后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华法琳一点也没有减速,与此同时从药剂包里抓出几支中成药针剂,有条不紊地往针剂枪里装填。附子、马钱子、半夏、胆南星……全是阿平日里经常施用的药材,能救人也能夺命。阿的那一套医术体系华法琳早就钻研得十分透彻,这些药材只要稍稍改变剂量或者煎煮时长就会变成取人性命的毒药。

华法琳身为医疗干员,在罗德岛工作的百年间,即便是上前线,也从未和人正面搏斗过;她知道也许别人私下里会说因为她看上去弱不禁风,又或者把这称作“医生的矜持”,用一种近乎高雅知识分子的粉饰修辞来遮盖这种行为的实质。华法琳不置可否,但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让一个长生的血魔站在拼杀的最前线是极其危险的策略,凯尔希也好,博士也好,她们心知肚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华法琳成为和敌人正面对抗的暴力输出。

因为那样的话——

华法琳一个急停转身,闪进了分岔的巷道。后面尾随她的萨卡兹杀手和库兰塔军人立刻跟了上来,刚拐进狭窄的巷子,就见一片黑影在头顶展开。

——一定会酿成灾难。

黑色的斗篷像夜行生物的巨翅卷着阵阵阴风肆意撑开,华法琳从灯杆上一跃而下,连开两枪,两支针剂分别钉入萨卡兹的脖颈和库兰塔的肩膀。

华法琳一脚蹬在墙上借力翻身,抬起腿一记下劈砸在萨卡兹已然受创的脖子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咔嚓”;萨卡兹昏厥倒地的当口,华法琳落地转身横扫,一脚踢向库兰塔人最脆弱的尺骨,库兰塔当即骨折。华法琳的手从黑袍下飞快探了出来,一掌推在他的胸椎上,骤然发力将他整个人狠狠抵到墙上。华法琳明显感觉到,人高马大的库兰塔军人浑身疲软、心律紊乱,毫无还手之力——显然是针剂起效了,附子中毒会使人周身发冷四肢麻痹,是阿年轻时在前线经常使用的针剂,中成配方经过源石技艺的特化,可以快速生效,削弱敌人的行动力进而控制战局。

她也不客套,开口就直奔主题:“哪边送你来的?”

库兰塔犹豫了一下,华法琳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硬生生压断了他一根肋骨。她双眼猩红,眼白严重充血——稍有经验的老兵都明白这是血魔的一种威慑力极强的警告,库兰塔马上给出了一个小村落的名字。

华法琳挖出一支大剂量浓缩绿豆甘草水,单手取了塞子捅进他的嘴里,命令道:“全喝下去,剩一点儿你就得死。”随后撤手快速退去。

华法琳很清楚不灭口恐怕会带来后续的更多麻烦,但是她否认这种心慈手软,这会儿她倒是愿意称其为“医生的矜持”——她不是传统的萨卡兹,没练过刀也不使剑,防身的装备都是阿年轻时玩儿剩下的,优雅、轻便、充满阴险的小聪明,符合一个怪医的趣味。

况且,只是偏远村落派来碰运气的一个两个罢了,整个城邦联盟都在通缉她,他们的正规部队和遍布各地自由赏金猎人组织还在后头呢——相较之下,那两个人杀或者不杀都无所谓。

华法琳不想回到客店的时候,让阿闻到身上一股污烂的血腥味。

可阿尽管九十岁了,仍是睛目清明,只拿眼瞧了华法琳片刻,就轻易地从她发梢衣角的蛛丝马迹看出她遭遇了什么。

他也不细问,只是很平常地打招呼,先生,回来啦?一切都好么?

华法琳说,都好都好,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只是得快些动身。

阿便点头,仍是一切都听先生安排。

当夜,华法琳带阿入境龙门,过了关卡后就有人来搭话,华法琳非常警惕,但那人却亮出了一个标识,他是林夫人手底下的斥候,受命来接应华法琳和阿去下城区。那人把吃住行一切都打点得仔细且妥当,在下城区一处空置的民房里将二人安顿好之后,身影一闪就没了踪迹。

林雨霞还活着,也到了百岁高龄,却仍能在龙门的地下世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得到她的荫蔽让华法琳有些意外。

“阿,你以前在龙门和林雨霞有交情吗?”

“哈哈,有一阵子我确实经常闯祸,在她的地盘上……多少打过几次交道。她待我不坏。”

华法琳想了想,问:“要不要去拜访她呢?”

阿面露诧异。

“和阿同代的人、甚至同辈的人尚在世的都没有几个了,不想去见见林雨霞吗?”

阿闻言怔了。华法琳也愣了。她堪堪回过神来,意识到这话有多么的伤人。

近五十年来,那些陪伴阿成长的、帮助他的、关心他的、和他并肩作战的人,一个个相继过世,有的死在战场,有的死在手术室,最好的是在自己的床榻上寿终正寝——可那真的能算得上“好”吗?华法琳无法理解,但她知道,阿这么多年来,必然是孤独的。

往后——如果阿接受她的血液成为他的眷属,那么直到长生与不朽的终末,他都只能注视着他所熟识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华法琳生来就接受了这种命运,可是阿做得到吗?

诡异的沉默没有绵延太久,阿思忖了片刻,提议,在拜访林雨霞之前,先去老地方看看吧。

老地方指的是阿曾经工作过的鲤氏侦探事务所。

老鲤和林舸瑞都撒手人寰之后,龙门的地下世界经历过一段动荡的日子。若非林雨霞很早就接受悉心栽培,手腕出色、胆气不凡,在全盘接手林舸瑞的势力后迅速镇住了混乱的局面,龙门的下城恐怕不能维持至今的格局和独立地位——和林家女承父业不同,鲤氏侦探所的倒台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老鲤在龙门地下世界所扮演的角色没有人能继承:阿已经决定留在罗德岛,吽的脾气和性格也没办法继承老鲤的事业,而槐琥——槐琥倒是一度保下了鲤氏所的招牌,实打实地经营侦探业务,然而只接侦探活计的鲤氏事务所对于龙门□□上的人来说,就是个徒有其名的空壳而已;后来,槐琥如愿回归社会了,她离开了罗德岛,也曾出远门找过她的父亲,至于找到了还是没找到,也没人说得上来;再后来,她从警,兢兢业业地干到退休,之后又歇不住转业,似乎还做过一阵子小生意。

作为龙门下城一大势力制衡要素的鲤氏侦探事务所后继无人,就这么败落下去了,但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鲤氏侦探所的旧址已易主多次,现今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华法琳推着阿进去,日里头饭点早就过了,饭馆里没什么人,后厨房飘着一股淡淡的药草气味。华法琳和阿坐下来,点了两碗云吞面。猪骨汤底浓香顺滑,弯弯曲曲的细面上卧着几个云吞和一筷子青菜。华法琳不太吃得惯这些东西,阿倒是一个云吞能嚼上很久。

饭馆的房屋格局和当年鲤氏所的样子比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阿慢悠悠地指给华法琳看:南面靠墙以前放了一张榻,老鲤得闲喜欢靠在那抽烟;后院中央有一个木桩,是槐琥练拳用的;门房小间里摆个躺椅,吽值夜的时候偶尔躺一下眯会儿眼……

他津津乐道的口吻就仿佛在细细地咂吧云吞里虾仁的鲜味。华法琳能感受到他口齿间微末的温情,这是阿孤独的岁月里少有的一段温柔记忆。

华法琳忽然意识到,即使赐予他另一段人生、给予他不朽的生命,这一段会令他嚼着云吞、有滋有味地絮叨的回忆也不可能再复现了,那些离开了他的人已永远离开了,老鲤、吽、槐琥,以及罗德岛共事的同僚,他们都不会再回到阿的身边。

到了寿命的终末,能站在阿身边的,只有华法琳自己。

华法琳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陡然间悚动了一下。

——那样不够吗?

无论如何,结局不都是一样的吗?

成就他的是我,毁掉他的是我,带走他的是我,埋葬他的也必然是我。

鲤氏的人都不在了,罗德岛的同辈也没活剩下几个,不论他活多久,陪伴他的终归只有我。

——这样还不足够吗?!

华法琳放下了汤匙,望着窗外一片树冠投下的阴影。

“阿。”

老旧的电风扇在她头顶上吃力地转着,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她发觉自己很轻松地就问出口了。

“你想要我的血吗?”

离开饭馆后,先就近去药材铺抓了几副药,是阿近几年常吃的,调理身体、养气补血;出了药材铺,华法琳掏出一个哨子,尖锐嘹亮的哨音在深长的弄堂里短促地响了一下,先前那斥候立刻现身,带着他们去下城区见林雨霞。

林夫人好像知道他们会来。

她亦两鬓斑白,满头华发梳起庄严的高髻,别一支做工精细、款式低调的头钗;一身墨色暗纹旗袍,盘扣银丝嵌飞红,看上去颇为肃杀;她微微倚着手旁的案几,清瘦的身板仍端端正正。

林雨霞素来不苟言笑,抑或也是年纪大了不露声色,她平淡地招呼阿到她身边坐,给阿上茶水;看见华法琳手里提着药材,便给华法琳指点了一个方向,道,锅和水都备好了,可先去煎药。

华法琳莫名其妙,刚想拒绝,就见林雨霞借着转头的动作飞了她一道眼风。

华法琳仍是莫名其妙,但还是去了。

出了门,斥候又上来引她,说是罗德岛的通讯,早就打了招呼一直在等她上门。

华法琳没想到。

屏幕上是一张比林雨霞或是阿都更加沟壑纵横的脸,枯瘦僵硬的身子墩在座椅上仿佛一截死去的树木,手背上的皮肉萎缩得所剩无几,青筋凸起就像盘虬的树根。那人插着氧气管,低垂着头,眼皮耷拉得很低,很费力地抬起一条缝似的,露出一点浑浊的眼白。

“华……法……琳……”

她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以正常的方式发出来的——她的声带自然也早就失去功能了,这是经过计算和分析,合成出来的声音,这种技术并不成熟,因此刚起用的时候效果总是很差,断断续续,整体听上去也很僵硬。

华法琳倒抽一口冷气。

即使数百年的寿命令她目睹无数生命从萌芽、到绽放到凋零,她也仍会被面前这种生命样态所震撼。

世间最死乞白赖、最贪婪的苟延残喘,死亡早已在她的身躯上洒满种子、开满了花,吸食她的血液、抽光她的骨髓,她却还是近乎邪恶地保持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

这不是简单的“生”或者“死”。华法琳认为,这是死去的生命,这是活着的死亡。

华法琳的嗓音里有一丝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战栗。

“没想到你醒了……博士。”

罗德岛的博士还“活”着,但是很少有人说得清楚,她到底是在怎样的一个层面上“活”着。按道理,她今年一百零二岁;按道理,她根本不应该活到这个岁数。她在三十七岁的时候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脏器衰竭,正常人几乎不可能活下来,她在那时候就应该死了。但是那个时候的罗德岛依然需要她,整个罗德岛几乎战略失衡地、结构性地倚重她。

她不能死。决策层拍板,并把这个命令传达给了医疗部。医疗部召开了数十次闭门会议,终于决定执行一场与人体实验无异的大型手术,主刀医生是凯尔希。

博士活下来了,然而没人知道她变成了个什么东西。她十年如一日地躺在生命循环舱里,插管给养、引流排泄;她的躯体部件急遽氧化,才六十岁就变成了一具风干的尸体;她通过合成器说话,本来的音容早已无人记得;她的颅腔和腹腔植入的器官代体与相关技术至今依然是最高机密——

但是后来,渐渐地就没人关心这件事了。不管是老干员还是新来的,都逐渐习惯了那个像实验样本一样被安置在循环舱里的人。他们和她对话,问她问题,也听取她的回答,将她当成了一个客观合理的存在,进而又将她当成了某种代码化的符号。

起初,保住博士的性命是因为罗德岛还需要她,她必须活着,至少要活到罗德岛度过结构性改革的缓冲期;而到了后来,干员们发现,她存活的时间超出预计;更后来,她的存活已经超出常理。

决策层一致同意,不能把博士当作医疗垃圾随意处理掉,除非她本人明确表达这方面的意愿,否则决不对其执行安乐死。她长时间地沉睡,偶来醒来,也只是静静地观看舰上干员的来来往往,更加偶尔地,在决策层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也会被强制唤醒。

华法琳已经不记得博士上一次自主醒来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其他的干员在几十年间都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诡谲的存在,但是华法琳除外。华法琳身为血魔对此非常敏感。

华法琳知道,博士如今的状态更接近于一个死物,一个超然的死物。

她成了一个幽灵,一尊象征,她捧着一段早已枯败的生命,以亡者之身守护着罗德岛。

华法琳一见到她就明白,博士是为她醒来的。

在如今的罗德岛,唯有博士和华法琳是“同等的存在”,是超绝的生,和超绝的死,因而她们得以在异于常人的躯壳里达成前所未有的互相理解。

华法琳觉得,博士一定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博士也一定能明白她的初衷、动机和一切顾虑思量。

博士会理解的。

“华……法琳……”

机械合成音听上去非常干涩,博士显然还在调试。

“华法琳……”

听上去顺畅些了。

“华法琳。”

调试完毕。

“我在呢,博士。”

华法琳也镇定下来。

博士漫不经心地同她寒暄了几句,这就让她们之间的对话显得极不平常。

“阿还好吗?”“他很好。”

“那你呢?”“我?马马虎虎过得去吧。”

“你们出走多久了?我没法知道我睡了多久。”“半个多月——能不能说重点?”

“你准备执行授血吗?”“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也就是说,你决定授血了。”“……啧。”

博士有一会儿没出声,不知道是在思忖还是单纯需要休息。她的沉默总是会让华法琳的心情变得很差。

“要是他变成了我这个样子呢?”

“你那次手术是不完全授血——凯尔希的意思。换在阿的情况,我当然希望实现完全授血。”

“你有把握吗?”“很难说百分之百,但是如今的医疗条件,我认为值得一试。”

“你问过阿的意见吗?”“我当然问了——”华法琳觉得这个问题多余得近乎折辱,“七十年前我也问了你,不是吗?作为医师,我可是绝对尊重患者意志的。”

“他同意了吗?”

华法琳打了个嗝愣。

“……他没拒绝。”

“也就是说,他没有同意了。”“啧!!”

即便博士是一副一动不动的僵尸模样,华法琳还是能从合成音里听到一丝熟悉的笑意。这让她有些恼怒:“你不辞辛劳地睁开眼皮、拖着这副身躯爬出循环舱、打点了林雨霞那边专门等我,是有什么高见要发表吗,博士?”

“我也不确定。”“啊???”

合成器传出一阵不明确的渐弱声,华法琳猜测那是一声叹息。

“我也不确定到底要不要阻止你——不过严格来说,你真的要做,我也阻止不了你。”

“哼,那是当然。”

“华法琳,我同你说实话,到了今天,生死已经变成我最大的困惑。”

华法琳怔住了。

“我在接受你的那滴血时,显然还是太小看了‘长生’这件事。我以为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了,有那么多的事等着我去做,有那么多的问题要我去解决,但是时间过去那么久之后,我发现最大的问题变成我的存在本身。”

华法琳如堕冰窟。

“……博士,七十年来,你都是这么想的?”

七十年来,偷窃了额外的年岁,沉睡着、注视着、守护着的罗德岛的长生幽灵,胸膛里仍然装着短寿的困惑。她原以为她接受了,她适应了,她也拥抱了这份超然的孤独。可事实并非如此。华法琳感到失望,感到不能接受。

“华法琳,你生来如此,所以你理解不了:长生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可以心安理得收下的馈赠——对阿来说,也同样如此。”

华法琳捏紧了拳头:“你又不是阿,你无法代表他。”

“没错,我不能。”

博士停顿了一下。

“所以我才要问你,你既然征求过阿的意见,他是怎么说的?这很重要。”

“他……”华法琳一时语塞。

“他?”

“他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华法琳才用茫然的口吻喃喃。

“他说,五十二年前甲板上的事,我得先给他个交代。”

“五十二年前?什么事?”

“我不知道啊?”

“?”

“我不记得了。”

“??”

“我真的不记得啊!我可是活了几百年了,‘五十二年前’这么确切的时间点我怎么会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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