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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华法琳结束了和博士的通讯出门时,林家斥候已端着煎好的药汤等着了。

回到林雨霞那里,茶水才添了一轮。阿喝了药,惯常是要打一会儿瞌睡的。林雨霞话里平淡却有意留人,华法琳注意到了,便顺势答应,把阿送到后间床榻上躺下休息。她绕回前厅,发现林雨霞面前的几案上,阿用过的杯子撤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罐代血浆饮料——华法琳嗅着空气里隐约飘出来的味道,心说这个比黑市卖的小作坊产品要好多了。

华法琳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来,道了谢,端起来就喝。林雨霞微微侧着身子,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声音压得又低又薄,每一句话都像透明的飞絮,飘拂过华法琳的耳尖,她一听过,便消失不见。

林雨霞说,真货也有。

华法琳说,不用,这个就好。

或许是因为阿曾受林雨霞照顾,她与罗德岛似乎关系也不错,华法琳对她的印象挺好,并不把林雨霞的话当作冒犯,反而认为对方是个说话省力的对象。

华法琳一口气喝了半罐代血浆,习惯性在吸管上留下一道尖锐的牙印。

“通缉令发到龙门了?”

“今天刚到。”

“你能保多久?”

林雨霞斟酌片刻,说道:“一周,或者更短。”

“我还以为龙门背靠炎国,不需要看城邦联盟脸色呢。”

林雨霞闻言瞟了华法琳一眼,表情没有变化,那一眼却深浅难测。不过林雨霞看得出华法琳是没有恶意的,她是个萨卡兹,又活得太久,以至于不可能对人情辞令这些琐碎东西上心。

“龙门已经不是魏氏的龙门,也不是陈晖洁的龙门——就连罗德岛的博士,也七十年没有在外边露过面了。”

林雨霞低头转了一下手上的扳指,忽地转念又想,华法琳如果真的对这些不上心,又为什么要带着阿出走呢?

“我能保你们,是因为下城区还在我手里——但我也这个年纪了,我比阿年岁更长,华法琳小姐,没准到了明天,就连下城对你们来说都不再安全。”

“我知道,我知道。”华法琳挥挥手,心想在她面前提年纪实在是大可不必,“你也不要勉强,我敢说,再过几天,杀手、雇佣兵、赏金猎人甚至联盟的正规部队会一个接一个涌进龙门抓我,把你这儿闹得乱七八糟……放心吧,你顶不住的话,我和阿也绝对不拖累你。”

林雨霞有点诧异。别人说这话,她必然在心里冷笑那人虚伪;但华法琳这么说,她晓得这个血族医者并不是在客套。

她不必与人说谎,也不必故作亲近,实在是没有必要,她要是爱慕什么、记恨什么、有意欺瞒什么,都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这一切总是会比她更早入土为安。在血魔诞生于世的那一刻,对所有寿数有限之物的感情就已经在岁月的铡刀面前引颈就戮。阿没一会儿就睡醒了,华法琳起身告辞。走之前,林雨霞叮嘱华法琳,通缉令已经对外张布,就不要随便出去闲逛了,有任何物资需求都直接告诉斥候,让斥候去张罗采买;罗德岛如有联络,她也会代为转接。华法琳和阿回到下城区的住处。华法琳着手草拟一份医疗物资清单,并询问斥候龙门境内可以将医疗场所出借使用而不过问具体细节的机构——这种多半是地下行医的黑诊所。理论上讲,在鲤氏所倒台后,地下医疗资源也都收归林家,在林雨霞的势力范围内。斥候给出的黑诊所资料,条件配置全都达不到华法琳的要求。倘若一定要求更高的配置,就只好向正规医院求借了,这事必须林雨霞出面才行——华法琳略作思量,说这事先放置一下,不急。完全授血是一场庞大且精密的手术。七十年前博士的不完全授血手术由凯尔希主刀,医疗部十数名精英全力辅助,动用了罗德岛能用上的最好的药物和器械,辅以源石技艺保驾护航,若非凯尔希和华法琳艺高胆大,临危不乱,那场手术也险些功败垂成。如今要执行一场完全授血手术,显然不能指望任何医生辅助自己,华法琳必须独自完成,且要偷偷摸摸、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既然人手不足的局面无法改变,那就只能寄望于找一处条件优越的医疗场所。究竟执行与否还不是个定数,华法琳只能先委托斥候采购部分医疗物资,做一些前期准备。交代完斥候,华法琳听见阿在叫她,就去了阿的房间。 “阿,叫我什么事?” 阿拨了拨轮子,把轮椅转过来,递给华法琳一支试管,里面装着颜色不明的浑浊溶液:“试试这个,先生。” 在逃亡的这段日子里,华法琳经常需要把阿单独安顿在安全的地方,自己出门办事,而华法琳离开的时间里,阿终于得了空闲,重拾昔日的爱好,捯饬起带在身上的一部分药剂,打发时间。 “我试吗?”“因为现在找不到别的对象试药嘛,就拜托先生。” ——堂堂前罗德岛元老、医疗部幕后的一把手,华法琳医生什么时候沦落到给别人试药了?华法琳非常不满。阿这是倚老卖老吗——谁配在她跟前卖老噢!还是把他照顾得太好,蹬鼻子上脸啦! 然而阿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妙的、狡黠的讨好神情,那表情让华法琳心里浮起一层淡薄的、恍若隔世的难过。那是在阿十几、二十几岁缠着她一起通宵做乱七八糟的实验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华法琳终究没有拒绝:“好吧。”她皱着眉,接了过来,招气入鼻,判断无毒后,就喝了一口,一边问:“你这做的什么药?”“生发剂。”“哈?”“特效的。” 嘭——! 华法琳目瞪口呆。她原本为了避人耳目,给自己削了个短发,眨眼间,一头白发飞长到垂落脚跟,还附带风骚迷人的大波浪。阿捧腹大笑,嗓音沙哑:“想着给先生换个发型——但是忘了考虑合不合适,哈哈哈哈……” 华法琳顶着一头浓密大波浪,气得要死,撸起袖子,一股令人怀念的无聊胜负欲在心口熊熊燃起:“你这算什么!技术含量不行,看我来给你做一个五彩渐变冲天爆炸头!” 阿笑得胡子打颤:“先生品味属实垃圾!” “你敢说我垃圾?!你看看你搞的!就这?就这??” 一边做特效生发剂一边和阿互喷的间隙里,华法琳才偷空想一想:说起来,五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德岛的档案库管理员是个相对清闲的岗位,整理文件、录入、归档的工作虽然繁琐,但总体并不繁重。档案室里常年静悄悄的,偶尔有人来查档那简直就是可以在日历上涂一笔的大事了。而在一个暴雨天的午后,罗德岛生命循环舱里陈列了几十年的干尸独自爬进档案馆,把做完了日常工作的管理员吓得魂飞魄散,就足以成为记录在案的惊悚事件了。博士来查的是五十二年前的舰船工作日志。管理员战战兢兢地调出日志,供博士查阅。博士看了管理员一眼,低声笑笑,说:“你在这里工作,不经常见我吧?不用那么害怕。” ——管理员是个天生胆小的卡特斯女孩,由于做事格外耐心细致才被派到这份工作,本来博士这幅样子就很让人心惊,一听这干瘪阴森的老人用机械音对她笑,更吓得瑟瑟发抖。博士无奈,挥挥手让她去调另外一份资料,留自己独自看材料。一年份的主舰日志是很大的量,博士习惯性地摸着下巴——由于干枯的皮肤摩擦之间隐隐发出近似撕裂的声音而作罢——或许不应该苛责华法琳记不住,五十二年前听上去很具体,仔细查验起来才发现根本就是个模糊的指称。博士看了一会儿就累了,身体原因她无法脱离包括生命循环舱在内的医疗支持系统独立行动太久。她刚打算离开,卡特斯管理员就带着一摞文献回来了。博士有些惊讶:“居然找到了?” “嗯。”卡特斯怯怯地点头。 “我以为不会有这方面的资料……毕竟太久远了……” “我说有那就是有。”卡特斯管理员说到这些才抬头挺胸自豪道,“档案库里的资料我了如指掌,在这方面,我敢说罗德岛是没人能与我相比的!” 博士投来了赞许的眼神——卡特斯管理员只觉得那是阴嗖嗖的一瞥,又怂了回去。博士接过那一叠文献,转念一想,一把抓住了卡特斯的手腕。 “噫——!!”卡特斯吓得尾巴毛全炸开了,“干,干什么!我不好吃的!!” “谁要吃你……我有牙吗?你来帮我查这个日志。”博士做出了一个省时省力的决定——压榨这个年轻的、精力充沛的、看上去就很好欺压的劳工,“我要知道这一年里,主舰甲板上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特别是和华法琳、阿这两个干员有关的。” “阿,阿老吗……” ——如今的罗德岛内,中青年一辈的干员会叫阿作“阿先生”,年纪最小的一辈则尊称他一声“阿老”。 “阿老的话,这个……”卡特斯直接从新拿来的文献里,取出一页带曲别针的特殊纸张,展示给博士。 “这份文献的借阅记录里面就有他哦?” 博士浑浊的眼睛骤然放出光亮,一把夺了过去。

年轻的卡特斯管理员意识到在博士的眼里,自己的能耐很有价值,遂自信起来,不再一惊一乍。她继续思索着,嘴里念念有词:“另外呢,甲板上会被记录的事件无非就是日常清扫、物件丢失、损坏报备、维修管理什么的……”卡特斯看向舷窗外暴雨如注的天气,耸耸肩,“像现在这种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很容易让甲板上年久失修的部件暴露出来,所以每次都会留下很长的维损记录呢——需要紧急抢修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大暴雨……紧急抢修……” 博士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劳累和过度的思考让她头痛。她不是正统的长生,无法抵抗回忆带来的折磨,因而数十年来她放任自己遗忘得越来越多,总是不肯用力地回想什么。博士勉强撑着头,盯着搁在膝头的借阅记录,那上面寥寥一行日期,后面跟着阿的签名——就一个字也能写得狗爬似的,笔画乱飞,框架全无。想来那时候他年纪尚小,还没有到三四十岁不得不为医疗部的各种官方文书签字的时候,作为罗德岛医疗部的门面,博士知道阿专门为此练过字。那个狗爬字在博士眼里飘忽起来,她摁下全自动轮椅上的一个按钮,应急理智顶液从输液管直接打入她的脊髓,博士随之精神一振。博士问卡特斯:“五十二年前的这段时间,罗德岛主舰遭遇大暴雨了吗?” “也许吧?这种大暴雨大概每十年到十五年在这一带出现一次——和罗德岛的航线重合的概率很高,毕竟是我们去补给点的必经之路嘛。”卡特斯说着查起日志来。博士又追问道:“有没有同时遭遇别的突发**件?” “比如说?” “比如敌袭?病毒感染?……” 博士的头越来越痛了,她咬咬牙,吐出自己泅游在混沌不堪的记忆里,抓取到的最后一块碎片。 “比如说……天灾?”

通缉令在龙门全城张布后,下城区的夜晚就不复宁静。连续几天,华法琳夜半合目浅寐,总会被外头斥候弄出的动静惊醒。在巨额赏金的驱使下,陆续有人摸上门,试图探听这间民居的消息,起初只是嗅觉灵敏的普通市民,都被斥候赶走了;过了两天,找上门的就不只是一个斥候能应付的了。

林家斥候擅吹鸟哨,一探到有人入侵,三声为号,华法琳披衣起身应声而出。杀手和赏金猎人往往刚靠近屋宅,听闻一阵短促悦耳的、在更深露重的半夜显得十分突兀的鸟鸣,心中生疑,迟疑一步,紧接着就咽气了。

连带后续的清扫工作,一切都做得很隐蔽,尤其不敢惊动阿和左邻右舍。不过华法琳认为阿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选择了不过问,大部分时间闷在房间里埋头捣鼓试剂药水,每天扶着墙在屋子里慢慢地走几圈,外面没人的时候,斥候放哨,华法琳会推着他到僻静处晒晒太阳。

阿这一辈子功成名就,泡了十几年实验室,在临床工作了几十年,论文和实验报告写了无数,却不曾系统地著书立说,也没有在名义上正式地建立自己的学派,好将自己的医学成果固定下来,流传后世。有人劝说过,但阿一直没有去做这件事,多半是因为没时间,也有人说他不在意那些。

不过现在,阿是赋闲状态,他告诉华法琳,他准备整理自己的毕生所学,写自己的医书了。华法琳当然赞成,没过几天,阿就找来华法琳,给她看自己第一部分的草稿。

华法琳拿来一看,眼角连连抽搐。

封面上赫然大字:赤脚医典。

小标题更不得了:龙门阿氏草菅人命实录。

换在以前阿没出名的时候,华法琳早就训他胡闹了;但如今,又不投期刊又不投顶会……随便吧。

华法琳翻了翻内容,确实是阿自己的医术心得与研究成果,只不过笔法十分随意通俗,甚至有些离经叛道,把病例疗程写得一惊一乍风生水起,说故事似的;间或夹杂各种对老旧派系腐朽观念的刻薄讽刺,颇有阿年轻时的风格。

华法琳把草稿还给阿,并没有高屋建瓴地发表什么意见,而是拍拍他肩膀,发自内心地说,你开心就好,你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先生,你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阴阳怪气呢?

华法琳无辜地摊了摊手。

阿沉在屋子里沉迷编写《赤脚医典》的这几天里,林雨霞往这间屋宅加派了人手,又过两天,斥候安排二人转移到别处。

华法琳不得不开始思考下一步计划。按理说,龙门的地位和罗德岛在此地的人脉网使得龙门成为最能给她和阿提供保障的地方,倘若如林雨霞所言,龙门下城都不再能荫蔽他们,他们接下来又要去哪里呢?

卡兹戴尔和乌萨斯是绝对不能去的,哥伦比亚入境审查太严,谢拉格封闭排外;雷姆必拓相对好些,可那里有血魔残支盘踞,华法琳不怎么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东国倒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只是距离太远……

华法琳站在阿的房门外,看着他伏案写作的背影。他须发全白,不利于行,居然还能做得来撰写医书这种劳心费神的事。华法琳有点欣慰,离开罗德岛这段时日来,阿的老态似乎收敛了不少,精神也好多了,他正在兴致勃勃地做着他想做的事情。

至少,至少要等阿写完那部胡闹医典吧……在那之前,都不能被抓住。

华法琳神思一晃,在书桌前的老人身上,一瞬间看见了七十年前,总喜欢蹲在实验室的椅子上摆弄仪器的那个少年。他在捯饬新药剂的时候,耳朵总是亢奋地竖起,身后毛茸茸的尾巴呼啦啦摇来摇去。

他的身边,有个背着手在旁指点的自己。

华法琳看着他们,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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