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娅，这个苦艾酒，你以前喝过吗？”罗莎琳的软座椅已经被挪到了和卓娅同一边，她的头耷拉在卓娅肩上，手里抓着半杯待酌的蜂蜜饮料。桌上的蜂蜜饮料已经被她们俩喝完一瓶了，主要是罗莎琳喝的。现在罗莎琳有些晕乎乎的，尽管她本质的倔强拒绝承认这一点。她醉蜜了。
“只在很久以前抿过一小口，不算尝过。我记不得是什么味道。”卓娅也从一开始的端坐变成了陷在软乎乎的靠背里。蜂蜜饮料甜甜的，她们会加入冰块饮用，可是这一切还是让卓娅觉得暖洋洋的，因为环境，还是因为许久没有过的这种聊天，又或者是一开始的紧张消解之后的放松。也许是因为这是家乡、是乌萨斯的饮料吧。
“那要不趁现在拆开尝尝？我也想尝尝，我还没尝过。”罗莎琳的眼睛又圆又亮，充满了尝试与好奇的意图。
苦艾愣了短暂的一会儿。她曾经想过拿到这个，这翠绿色之后要怎么办吗？好像并没有仔细的想过，那时候好像只是单纯的想要将苦艾酒弄到手，至于之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自饮自酌，还是和少数相熟的几人共同品尝，这些构想都没有出现在脑中过，没有过。
以及，自己面对苦艾酒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呢？以前好像也想过，可真的到手之后也全部作鸟兽散了。个人隐秘纠缠的思绪在如阳光一般的热情之下冲散，被拉着手一起轻松地在无目的无主题的交流中蹦蹦跳跳。怎么说呢，还不赖，她现在心情挺好的。
那就，随便吧，现在喝了也挺好，和新朋友畅饮新饮料。
思绪在短短几秒之中开始然后得出当下的感性的结果，现象中只不过是手指在空空的杯口无意识地划过几圈，卓娅站起了身。
“行。那我再去拿几个杯子，顺便问问调酒师，苦艾酒有什么传统或特殊的喝法。”苦艾再次去了吧台，调酒师一如既往安静地站在吧台后方，手中擦拭着各种各样的杯子。
调酒师笑着说，虽然这个酒吧里没有苦艾酒和相关调饮售卖，但是与之相关的知识他还是有的。苦艾酒属于烈酒，酒精度数高，可以纯饮，但一般不推荐。传统喝法之一是在苦艾酒杯上方平放一把勺子，勺子上置方糖，将苦艾酒淋在方糖上浸透，之后点燃方糖，燃烧一分钟，用冰水淋灭燃烧的方糖。之后冰水、苦艾酒、熄灭的方糖一同自然混合，就可端起一饮而尽了。
苦艾觉得这个方法有些太麻烦了，今晚她不是很想这么折腾，她询问有没有更简单直接的喝法。调酒师给她推荐了她想要的：冰水加入苦艾酒，酒与水的比例1：3到1：5都可。一定要冰水加入苦艾酒之中哦，缓慢加入。调酒师提议需不需要他来帮助调制，苦艾谢绝了他的好意，听起来也不难，她觉得自己来就可以了。毕竟，酒也是自己带过来的。
她从吧台带回了冰水，一般大小的玻璃杯，以及小一号的子弹杯。决定尝试两种喝法，纯饮和冰水稀释之后再喝。
烈夏将她手中剩下的半杯蜂蜜饮料一饮而尽，整个瘫在软椅子上，在酒吧中的昏暗光线下，红扑扑的脸色不怎么看得出来。眼睛有些迷蒙，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不做任何评价和反应的看着苦艾的一举一动。
一切准备好了，苦艾也将桌上稍微整理出了一块空地，其中央，即是那翠绿的玻璃瓶，如同一大块深沉的翡翠，现在她要将这翡翠破开，倾倒出酒精与草本的香气。
一丝小小的紧张感，像是要举行一个筹备已久的仪式，她却从没预先排练过。且现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可能已经醉了的观众，这理应是个更加令人紧张的因素。可是，苦艾不这么觉得，卓娅不这么觉得，就是这样，并不带来紧张，反而消解了一部分不适应。因为她的，罗莎琳的眼中没有期盼，没有对后果和未来的思考，也许是因为她醉蜜了。可是，就是这样，才将那些重量从卓娅的心上挪开。
她们之前的交流也是，有逃避有面对，总体是愉快的，某种方面契合的。现在是现在，我们看着现在的快乐就好了。罗莎琳的眼睛如此说道，卓娅的眼睛接收到了。
所以啊，喝下我们的爱，就算它带着过去的重重影子，也无法阻止当下我们的燃烧。
苦艾打开了苦艾酒瓶，纯净的液体翡翠流入子弹杯中。一杯端在自己手中，另一杯递给坐在一旁的烈夏，她伸手稳稳接住。轻微的晃动，微小的涟漪在硬币大小的杯口回荡，思绪变得纯洁一空。
举杯，碰杯，罗莎琳好像说了什么畅快舒爽的祝酒词，卓娅没有听清。
子弹杯刚举到嘴边，鼻子已经被那浓郁的香气充盈，是香料的、酒精的、茴香的气味，一如它的颜色，翠绿。嘴唇贴上，仰头一饮而尽。
卓娅想到了家，不是那辽阔的雪原，不是伟大的乌萨斯，不是灰色的切尔诺伯格，不是破碎的街道。是炉火，是夜晚，是父亲回来时帽子上的雪珠，是母亲拍打皮大衣时扬起的灰尘，是老旧的布沙发，是缺了一个口的玻璃杯，是透明如水的伏特加。
高度数的酒精划过喉咙，八角、茴香、茴芹、苦艾，香料与草药的气味混杂着冲入由口腔冲入鼻腔，浓郁而芳香，清淡而苦涩，久久回荡，冰寒难驱，燃烧不止。
两人喝完之后都低着头沉默了好久，消化这高浓度酒精纯饮带来的感官刺激。最终是烈夏率先恢复过来。
“啊——哈！刺激！好浓郁的香料味，感觉在嘴里塞了一把八角哈哈哈。”烈夏甩了甩头发，发表她的苦艾酒第一次尝试感想，“对我来说有些过于苦了，感觉纯饮可能不是很适合我啊。”
苦艾还是低着头，她依旧低着头，手里紧紧抓着空了的子弹杯。烈夏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感觉苦艾的身躯，像是一点点、一点点地低下去，越来越低，似是要将自己整个折叠，最后摔下地面融入尘土。
“卓娅，卓娅，怎么了吗？”烈夏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凑近了些，手轻柔地覆上卓娅的背，小心地询问。
沉默，接触的手感受到些微颤抖，然后又停下，嗫嚅的话语过于细微无法被听清。
终于，她抬起头，她似是哭过了，眼角还带着泪的痕迹。只是已经结束了，她现在眼睛已经是睁开的了，与那关心的目光相接。罗莎琳看到了她笑了，那不是今晚的第一个笑，但也许是今晚最轻盈的笑。
“没事，我没事。”苦艾重新坐直，她右手仍旧攥着杯子，左手抹了抹两侧眼角，“没事，就是有点太刺激了，纯饮这么高度数的酒。”
她的笑容又变回了和之前一样的，有些勉强的笑容。烈夏虽然头脑还是有些晕晕的，可她能看出来，那并不是不真心的笑容，那就是她表达善意的方式，尽管表面上看着勉强、甚至敷衍。哦，可是也不是没有变化的，罗莎琳敏锐地感到，少了些什么，少了一些太过于沉重的东西。
苦艾，一种草本植物，味苦，性寒，卓娅就像她的代号一样，她刚才被折歪，而现在又再次挺立起来，用笑容和没擦干泪水的眼睛看着世界，看着她，罗莎琳，烈夏。
罗莎琳些许混乱的脑袋无端地想到别人对她的评价，人如其名，热烈滚烫的夏天小太阳一般的人。那是否，对于苦艾来说，在眼泪与苦涩的覆盖之下，才能如此看着她呢？
她们今晚的交谈是浅显的也是深入的，可她们也是默契的，都没有提及那些最深层的、最想问的问题。
那现在，这会是其中一个问题的解决吗？也许，就在冥冥之中，在混沌行进的时间之中。
苦艾坐得离烈夏近了些，手中紧攥的子弹杯已经放下了。她的语气中明显地夹带上了难得的小小轻快，她跟罗莎琳说苦艾酒还有另一种喝法，不会像纯饮这么刺激。就是以1：3或者1：5的比例，在苦艾酒中缓缓加入冰水。
于是她们一起尝试了起来，确实比纯饮好很多，苦艾酒的香气更好地被激发出来，在冰水之中，清淡进一步放大，浓厚的苦味被稀释到易于接受的地步，在舌根与酒精一起翩翩起舞。
起初，她们缓缓加入冰水，看着其与苦艾酒的混合物逐渐变为混浊的乳白色，那是一种平衡的、缓慢的、完美的状态。好奇心被特别好地满足了，她们再度碰杯，愉快地喝下。之后，便没再这么耐心仔细地等待那混合的悬乳状态了。她们直接地将冰水与苦艾酒混合在一起，忽视比例和顺序，也不再区分杯子，甚至在同一个杯子中畅饮。
酒精漫上两人的意识，配合着迷幻的酒吧灯光，也许那是一种狂喜的状态。她们紧紧靠在一起，耳朵贴着耳朵，说了很多很多，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了出来，抱在一起笑出了眼泪。大声的说，小声的笑，贴着耳朵的悄悄话。许许多多，她们都说了，也都忘了。
一整瓶苦艾酒，被她们俩人喝光了。在最后还剩下一杯的量的时候，罗莎琳想起卓娅跟她说的调酒师告诉她的那麻烦的喝法，她实在想尝试一下那种燃烧的刺激。于是罗莎琳大手一挥喊来了调酒师，幸好此时酒吧里人不多，调酒师没有其他事要忙，他便来到了她们桌前，给两位快乐的小熊展示了那方糖、苦艾酒、勺子与火焰共同演出的短剧。
哦，燃烧，燃烧。卓娅看着悬浮在杯口的燃烧，罗莎琳在一旁拍手叫好，哈哈大笑。卓娅也笑了，轻轻地笑出了声。
第一口苦艾酒纯饮入口时，她有些被吓到了。她说曾经抿过一口，是很小的时候，父亲给她尝的那一口。虽然她对外说她肯定不记得了，可她内心还是倔强地顽固地偏执地认为她是记得的。但那记忆，记忆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她其实是不记得的，她记得的只是那名字罢了，味道是空白，颜色也是被炉火所侵染扭曲过的、不纯净的、浑浊迷蒙的绿。
她其实是不记得的。这真的很辣，舌根非常苦，香料特别冲。她其实是不记得的，已经过了多久了，母亲、父亲、过去。一瞬间，没有名字的汹涌的委屈和悲伤将她淹没，喉咙被烧灼，眼泪糊住视线，可是理智依旧固执地不让它们落下。于是她低下头，低下身，让重力和黑暗代替工作。也许就这样直接摔倒地板上，她就能和玻璃瓶一样碎掉，和那灰白的街道一样破裂至尘土。
然后一只手覆上她的背，一只温暖的手。
于是她渐渐平静下来，固执消散，泪水无声地笔直地落下，消失在脚下，原来那不是地板，那里是有着柔软的地毯的，无声无息。
卓娅抬起头，一层薄薄的水汽依旧蒙着她的眼睛，她看见了盛夏的向日葵。有那么些东西就这样，在热烈的阳光之下蒸发掉了，她轻松了一些，笑了。
现在啊，现在是燃烧。卓娅想到家的燃烧，她能想到家的燃烧了，现在这燃烧不会将她拖入无止境的剧痛之中了，尽管还是存在痛苦，可至少不会那么严重。有那么一天她也许能更加直面燃烧。
啊，燃烧，罗莎琳想到了彼德海姆中学里，想到了切尔诺伯格。有很多很多有关燃烧的事，痛苦、悲伤、后悔。可一切总要过去，燃烧会停止，燃烧也会继续。
在方糖烧焦之前浇灭，将一切混合，甜蜜与苦涩，火热与冰寒，只此一杯了。她们同用一杯，饮下这最后的苦艾酒。
那一晚过得迷迷糊糊，苦艾和烈夏都醉得不轻，说话说得嗓子疼，忘记了不少事情。最后是好像是调酒师托当晚执勤的人送她们俩各自回去的，没让她们直接睡在酒吧地上。
可是想起来，还是挺开心的，挺愉快的初次见面与共饮。罗莎琳想，博士说得对，信使先生也说得对，她们确实会相处得好的。
苦艾从宿舍的床上醒来后，对昨夜的狂喜之态实是有些尴尬与愧疚，她想自己是不是太失态了，以至于丧失了应有的礼貌。可她不能否认仍残留的情绪——快乐与轻松。精神上的轻松，身体上还是有着宿醉的疲惫的。
卓娅在理智、断片的记忆、疲惫、感性的愉悦中纠结了许久许久，最终被终端的消息提示拉出了内省与内耗的空间。
是来自烈夏干员的消息。她邀请她下次一起去剪个头发试试，她在外面头发没咋打理长长了不少，听说罗德岛上来了个很会理发的人，叫苏茜。
最后的署名是罗莎琳，最初的问好是卓娅。
苦艾想到之前博士说的，她们会好好相处的。确实，相处的，目前感觉还不错，挺开心的。
于是她编辑信息要回复烈夏，应下这邀请，附上自己有空的时间，询问对方何时有空。还有一些想说的，卓娅想，不能总是让对方邀请自己，下次也得自己邀请对方，去做一些开心的事情，或者游玩一些地方之类的。但这个没有写在消息里了，可以下次见面时当面说说。以及，不止这些，可能还有更多想说的。
下次见面，可以更多的聊一聊。苦艾嘴角不自觉地轻轻笑了，期待在脑中形成一个朦胧的美梦。
消息编辑好发出去了，依旧是不失礼貌的用词，信息简洁明确，一目了然。
最后的署名是卓娅，最初的问好是罗莎琳。
END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