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国子监祭酒陈鉴、典簿王允监守自盗,皆除名,论罪当死;念叶时有自首之情节,罪减二等,徒一年,杖八十;邢让渎职,杖一百;张业有失察之罪,杖八十。”这是于涣、李宾和王概三人合议后的结果。
邢让等人皆大喜过望,叩头道:“列位大人秉公直断,吾皇圣明!”实际上他们也知道,若不是于涣过问此案,恐怕会落得跟陈鉴一个下场。除此之外,邢让也庆幸自己在监生中的名声还不错——他因恃才傲物且言辞耿直,得罪了很多人,风评两极分化:恨之者欲其死,爱之者德其生。
陈鉴则十分沮丧,本以为自己没犯什么大错,没想到最终却和王允同罪。他臊眉耷眼地被带出去,对自己当初的幸灾乐祸深感追悔莫及。
王概全程一言不发。他正欲起身离开,于涣叫住他说:“王大人,不知可否赏光到酒楼一会?”
“大司寇既出言相邀,我岂有不从之理。”王概转过身拱了拱手,步履缓慢地走出去。
等下值后,王概来到酒楼,发现于涣竟已等在那里。他正要表达歉意,于涣就站起来道:“同节兄,千万不要见外。请先坐吧。”
王概只好坐下,举杯道:“象观,从前在大理寺共事,你我多有争执。你大人有大量,别把我放在心上。”说完,一饮而尽。
“同节兄这是说哪里话?为官意见有所不同,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于涣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说到底,我等同朝为官,俱是上报君恩下抚民情。只要结果是好的,过去那些事,同节兄不必挂怀。我陪你一杯,之后兄长随意就是。”他也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象观洪量,我实在惭愧啊。”王概摇头道。
“不管怎样,把话说开就好。我等掌刑决狱,若因私废公,则朝廷公信何在?天地公义何在?”于涣说话时,神情严肃如昆仑冰雪凌然,言罢,忽又粲然一笑,顿时冰雪消融,春水滟滟。他提起酒壶,端着酒杯走到王概身侧,分别给两人杯中倒了一半酒。王概连忙站起来。
于涣笑道:“同节兄,喝了这回酒,就当曾经的事都抛掉了。你若是以后还要旧事重提,我可不认的。”
王概释然地与他碰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等于涣扶着王概出来时,竟恰巧在门口碰到了万安和彭华。
万安自然也看到了于涣。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却笑着上前见礼道:“于阁老好啊。这是大理寺王大人?”
于涣欠了欠身,道:“万大人、彭学士。王大人喝得多了些,我扶着他不方便见礼,望二位恕罪。”
彭华一板一眼地说:“于阁老关怀同僚,我等自无不满。”
于涣听他话中夹枪带棒,却毫不在意,还接着问候道:“彭阁老近日可好?彭学士,令兄实乃国家砥柱,我日夜期盼他能早日视事呢。”
“劳于阁老费心,家兄也期盼能为皇上效力。”彭华语调平平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人很快分手各走一边。
于涣把王概交给其家仆后,自己骑上马回家。彭华为什么会掺和进这件事呢?如果按原来的走向,邢让、陈鉴、张业都被除名,就一下子空出来一个礼部侍郎的位子和一个国子监祭酒、司业的位子。国子监承担教化育人之职,是除翰林院外又一清贵之地,想来正适合作为彭华这位翰林院侍讲的下一步进阶之处。何况如今国子监官员也能在秩满后进入吏部铨叙之列。通俗来讲,就是有了一条自己的稳定的上升渠道。
不久后,朱见深命吏部推荐国子监祭酒人选,呈报的名单上两个人里面就有一个是彭华。朱见深却否决了这次推荐,而选择召回在家守丧的柯潜。柯潜上疏推辞,言父母过世,自己心中不胜悲痛,难堪此重任,望皇上全人伦孝道,允己守终制。言及人伦情理,此事只得作罢。可惜彭华的盘算都落空了。
“于象观此獠太霸道!竟然连国子监的事也敢插手!”彭华愤愤不平地说。他以为背后是于涣故意向朱见深举荐柯潜,挤掉了自己唾手可得的祭酒之位。
万安认为于涣未必做下这等事,不过这不妨碍他顺着彭华的话让他把于涣也看作敌人:“彦实,不至于吧?于阁老还不顾及彭阁老的面子吗?”
彭华怒道:“我看他是见吾兄上书乞求致仕,不把我家放在眼里了。皇上不是没准吗?”其实他也心知肚明自己族兄的寿命恐怕不长了,因此他甚而有些惶惶地趁彭时还活着的时候为自己谋求晋升。
在万安看来,自己这位同谋简直像末路的野兽炸毛试图威慑别人,却不知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把他的底细看得一清二楚。怪不得彭时不怎么提携这个族弟,想来也知道他是什么货色。彭华虽有才学,却只会耍小聪明,骄矜自傲。
万安很喜欢与这样的人为伍。只要讨好了他们,就能得到回馈,而且很好糊弄。
“彦实,你不必着急。于象观也不会总是得意。”万安带着暗示性的表情指了指上面。
彭华一愣,低声问:“贵妃?”
万安点头。
万贵妃最后一次见到于涣,还是在景泰八年的时候。于涣见到来捉拿他的士兵,仍像往常一样从容地离席,仿佛他只是平平常常地结束了授课一样。那时,还是朱见深的侍长的万贞儿就相信于涣若能活下来,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她从朱见深出生起就陪伴他,对这曾经的男孩、现在的男人再了解不过。他聪明,知道要抓住权力;也念旧,会被感情干扰决策。所以她竭力避免和于涣发生冲突。可是万通无意间的一句话忽然惊到了她:“后进的文士,无不仰慕于象观的文才;朝廷上下、内外文武,都有于象观的姻亲故旧。若有一日他想对您不利……”
此言听在万贞儿的耳中,她想到的是,若是有一天于涣想对朱见深不利呢?
尽管外界往往倾向于将昏君妖妃、恋慕美色的帽子扣在他们头上,可他们的感情是实打实的。万贞儿毋庸置疑是爱朱见深的,她在他最低谷时都没有离去,遑论现在呢?所以她真切地为朱见深担忧。朱见深将于涣当作授业恩师,敬他爱他;可对于涣来说,朱见深实际上只是一个奉命教了三年的学生,还是他杀父仇人之子。他对朱见深的感情能有多深呢?
万贞儿有了担忧,就把自己的惶恐告诉了朱见深。皇帝笑道:“姐姐想多了,于师傅哪、哪里是这种人呢?”
他在于涣的折子上头一次略唱了反调,命三法司会审国子监贪腐案。
于涣毫无反应。
于是皇帝对自己说:你看,于师傅并不是恋栈权位之人。可他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成化七年十一月,朱见深册立朱祐极为太子。六科给事中联名进言:皇太子既正位东宫,宜选端士以早谕教。朱见深晋兵部尚书商辂、刑部尚书于涣为太子少保,讲官则等太子出阁时再定。这下,内阁有了三位少保——彭时此前因年秩满,也被晋为少保。
于冕十分为弟弟感到骄傲。他蘸饱墨,在《先忠肃公行状》的结尾写下“子涣,有公遗风,诗文峻拔意丰,为官断狱决讼无冤者,天下称颂”。
尽管历代学者对于成化党争自何而始各执一词,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肯定了成化七年的国子监贪腐案对各派系逐渐形成的重要意义。它使于涣和万安等人彻底分道扬镳,而在此案中被保全的邢让投桃报李地投身于涣门下;同时,在于涣看似风光无限地得加其父生前之少保衔时,朱见深和于涣这对师生之间的裂痕也悄然扩大。
——《“国子监贪腐案”——成化党争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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