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两位老相识在酒楼前巧遇了。
“哎呀,弘泽兄!”一个人高叫道,眉宇间喜气洋洋,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是赵兄啊。”宋旻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和气又客套的笑。
“弘泽兄是一个人?”
宋旻本想胡编乱扯个宴会,好避开这个旧日在大理寺的同僚,结果偏偏小二这时候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宋大人,您还是在先前那个桌儿吧?”
老同僚眼前一亮,连忙挽住宋旻的胳膊说:“弘泽兄,我也正愁一个人喝酒没劲儿呢。来来来,你我同饮啊!”
宋旻无奈,只得被他拉着走过去。
两人坐罢,小二端了下酒菜和酒上来。老同僚急忙抢先拿起酒壶来:“弘泽兄,小弟来为你斟酒!”
宋旻抬起的手又放下,满身不自在地微微扭了扭日显臃肿的身体,面上露出矜持的笑。
“老兄你是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哪!于大人单单点了你弘泽兄的将,特将你要到刑部去,可见你老在大理寺还是独一份的这个!”说着竖了个大拇指。老同僚毫不顾及宋旻的不适,滔滔不绝地用溢美之词淹没他。
“我也只是尽心给于大人办事……归根到底,你我都是为皇上效劳嘛”宋旻朝宫城方向拱了拱手,“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赵兄,走一杯。”
两只酒杯相碰,刻意的一高一低,清脆的响声如同一个开关,让宋旻的脸颊真正泛出一丝红晕,也让桌上的气氛显得更加活泛。
“弘泽兄,说是为皇上办事,可办的事、受的待遇也不一样也不一样啊!你现在是少司寇啦,眼里看到的哪还能跟我这样的小寺丞一样呢?你是从这一遭走过来的,也知道上官动动嘴,我们底下人要干多少狗屁倒灶的琐事!于大人离任后,右寺的风气不比从前啦……咳,家里又有那样多的事呀!儿子不争气,读书没个起色,考了秀才便死活考不上了;几个女儿找不着好亲事,那几个姑爷真是看着就愁人哇;我那老妻整日里埋怨我哪!她嘴里就念叨‘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没出息’,我没奈何,只好出来躲着!”
宋旻掀了掀眼皮,悠悠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总会有出路的嘛。于大人家的公子也不爱考功名,得了秀才便不去考了。”
“这哪里一样!于大人想求个国子监的名额,还不是轻而易举;再者,他大哥家没有子嗣,那世袭的武职还不是落在于大人这里。”老同僚连连哀叹自己投胎不好,没摊上好爹。
放在天顺元年的时候,肯定没人这么说。宋旻心中冷笑。
见宋旻不出声,老同僚连忙换了个话题:“近日可忙坏了,到处抓什么‘妖言’的人,抓了便往法司一送……”
“噤声,仔细你的嘴!”宋旻压低声音道,“晓得正到处抓人,你还大咧咧在这说出来?莫谈公务!”
老同僚忙不迭点头:“还是弘泽兄做事有章法。”
宋旻斜了他一眼,道:“咱们都是老刑名了,该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就是老实、话少,该办的事我就办,不该说的话我不说,所以于大人愿意用我。你看我这身肉,可不是吃什么山珍海味养出来的,都是刑部案子太多,久坐而致……嗨,王老大人去了,上面的萝卜挪坑,赵兄你大小也是寺丞了,手底下管着评事们,可要慎言啊。你晓得吧?”
“我晓得,我晓得。”
又几轮推杯换盏之后,宋旻便向老同僚告辞,摇摇晃晃地离去。
“呸!什么玩意儿,不就是给于涣当狗吗?还把自己当个人了?”老同僚在他背后啐了一口,愤愤地理了理衣服,拔腿就要走。
“哎哎,这位大人,您还没结账呢!”
老同僚一边从荷包里数出钱来,一边在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
“真是的”宋旻走在路上,摇了摇头,“有些人上赶着给人当狗还当不上呢!”
宋旻也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与商辂同为浙江淳安人,可惜才学差之远矣。他被授大理寺评事,又按部就班地升为寺丞;倘若不是遇到于涣,他这一辈子大约就是这样随随便便混过去了。他自知不是惊才艳艳之辈,于涣也没对他寄予这么高的期望。
于涣那双平静而带着山巅积雪寒气的眼睛又出现在宋旻眼前。
于涣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多余的事绝不过问。宋旻知道于涣讨厌蠢人,更讨厌又蠢又不听话的人,所幸他很会听话。做一条摇尾的狗跟着主人,也有肉吃嘛。
一封封线报传到朱骥的桌案上,锦衣卫们如同被派遣出去的蜜蜂,穿梭在街巷里,将采回的收获送回锦衣卫衙门。
朱骥看着被整理好的卷宗,暗自叹气:查禁这么多书籍,逮捕这么多人,难免有被殃及的池鱼。何必造下这么多杀孽呢?他见识过天顺时徐有贞等罗织罪名,将一众“于谦同党”下狱,景泰诸臣或贬或逐的情景;也见识过战场上残酷而原始的厮杀,看士兵、百姓的尸体横陈着。人说他是阎罗身菩萨心,他却不以为忤。能挽回哪怕一条生命,也是功德一件。
实际上妖言最多最集中的地方,恐怕还要数皇宫了。道士、和尚、喇嘛,中外合璧,佛道双修,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妖魔鬼怪们都削尖了脑袋往宫门缝儿里钻呢。连文官都要插一脚——送什么房中术、壮阳药最勤的大人就在内阁待着呢——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万安是也。这下礼部简直成了笑话。
“尚德老弟。”
“文质兄。”朱骥起身拱手道。
来人正是与朱骥同理卫事的老资历锦衣卫袁彬。先帝北狩时,他随其一同被俘,精心侍候,忠心耿耿。后来被人诬陷下狱,先帝但言“我要活袁彬”。
“尚德,京城近年附近多盗贼,劳烦你扑在治安上了。”
“文质兄,此处事务本就由我分管,都是分内之事。你年资老,我还需你多提点呢。”
袁彬笑了笑,貌似开玩笑道:“那我就倚老卖老,多嘴一句。尚德,你得记着咱们是为皇上办事,可不要丢了自己的本分。”
“缉捕盗贼,治乱安民,不正是为皇上办事吗?”
“当然,当然。你就当我人老了,啰嗦啰嗦吧!”袁彬摆摆手,眼中惋惜一闪而过。
朱骥在心中思忖良久,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却终究不明白。他到底没有拿这事去问妻弟,大抵是畏惧他那挺直的腰和深沉冷漠的眼睛。
虽然于涣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亲人,可他那不经意间的冷态令朱骥这个锦衣卫头子都觉得发寒。
想不明白,朱骥便将之暂时搁置,又投入到工作中。
“性本宽大,且识事体……有妖人真惠者为伪书惑众,语涉不道事,觉逮系数百人,皆当死。骥独罪真惠,余并请释戍边,其持法平恕多类此。”
——《明实录》
“以官制完备为标志,锦衣卫的职权在成化年间基本发展成熟。缉捕谳狱及城市管理是锦衣卫堂官的首要职掌,侍卫皇帝则居次要地位。”
——《明代锦衣卫官制与职权新探》曹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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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朝乾夕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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