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下最尊贵的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气。
在旁侍候的怀恩安静地肃立,不发出一点声音,以免搅扰了皇帝的思考。
“怀恩。”
“奴婢在。”
“你去拿面镜子过来。”
怀恩去得很快,回得也很快。他的脚步迅捷而轻盈,这样便不至于损害皇帝敏感的神经。
老太监躬身将镜子捧到皇帝面前。朱见深向前探出身子,仔细观察铜镜中自己的面貌。他伸手抚上脸上隐约可见的纹路,又摸了摸自己鬓边的几根白发,拨开镜子叹道:“朕年且而立,竟老得这般快吗?”他回忆起了叔父朱祁钰常带疲惫的面容和早现的白发。可叔父要比他累得多啊。
“主子心忧国事,难免操劳……”
“哼,何必拿这些话哄朕?”朱见深忽然抢过镜子往地上一摔,让那镜中人粉身碎骨,“一群废物!炼丹炼丹,炼来炼去,吃了有、有何用?朕至今无子……莫非兄弟相残,终、终究有违天和,要报应、报应到朕身上吗?”他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请主子恕罪!”怀恩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叩首道。
“你有什么罪?是你害——害朕生不出、养不住儿子不成?”
“请恕奴婢欺君之罪!”
当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孩子出现在殿上时,朱见深仔细地观察了他的五官,遗憾地并没从上面找出太多自己的痕迹。
孩子起初慢慢地走着,直到朱见深对他招了招手,孩子才小跑着、跑得急了而有些踉跄地到了朱见深面前。
“你叫什么?”朱见深问。
“哥儿。”孩子简短地回答。
那就是没有名字了。
朱见深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
“你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我父亲。”
“你怎么知道?”
“娘说,长胡子的便是我父亲。”
朱见深放声大笑。他从这句话中感受到太多太多,又从孩子沉静、陌生而隐含不安的眼中回忆起太多太多。他现在毫不怀疑这就是自己的儿子。
“类我!真是我的儿子!”
那一瞬间,朱见深几乎以为自己穿越重重时空,和幼年的自己对视了一眼。他控制不住地想到于涣,想到他过去的温和与现在的疏离。为什么从藩王到皇帝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为什么那些微末之时愿意相伴他身边的人,在他登上这个皇位后便纷纷和他渐行渐远呢?
“叫万侍长来……不,朕待会儿去她那里。”朱见深还是习惯叫她“万侍长”、“万姐姐”,或许他在内心深处仍无法摆脱童年的惶惑和不安。
“万侍长是谁?”孩子问。
“她是贵妃,你要把她当成你的母亲一样尊敬。”朱见深摸着他的头发说。
孩子瞬间明白了,万侍长就是万贵妃,父亲和她关系很好。可他又不明白了,娘、吴娘娘和怀公公都说要自己小心万贵妃,说父亲会保护他;可父亲让自己尊敬她。父亲到底值得相信吗?
他带着疑惑被怀恩牵出了大殿,又被领到了新的宫殿。怀公公告诉他:“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没过多久,他被带到一位雍容的老妇人面前,人们告诉他:“这是你的祖母,你要听她的话,好好孝顺她。”
“小心万贵妃,不要吃她给的东西。”这是祖母叮嘱他最多的话。
内阁诸臣到得很齐:彭时死后继任的首辅商辂、次辅于涣、三辅万安和新入阁的礼部左侍郎刘吉、吏部左侍郎刘珝。这是他们久违的再见到皇帝的时刻,一时间不免感慨万千。
由商辂领头,辅臣们依次步入大殿站立。朱见深牵着皇子进来,臣子们皆下跪行礼。
“平身吧。樘哥儿,你来认认人,这些都是我朝的肱骨。”
礼部议定后上报皇帝,皇子才有了自己名字“朱祐樘”。
朱祐樘仰着头一一从这些胡子或黑或白、或长或短的人面前走过。
“这是首辅商先生。”商辂对年幼的皇子点了点头。
“这是于先生。”于涣低下头和朱祐樘对视,不由得有些失神。如朱见深所想,他一眼就看出来朱祐樘此时和朱见深当年的相像之处。朱祐樘看着这个殿内最好看的人,对他笑了笑;于涣回之春风般的一笑。
朱见深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有些漫不经心地接着介绍:“这是万先生。另外两位都——乃刘先生。”
万安打量着小皇子,眼眸一暗。皇上本想把朱佑樘交给万贵妃抚养,他这样攀附之人自然乐见其成;不想先是商辂提出让纪妃就近照顾朱祐樘,接着太后也想把孙子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听说这小皇子面对万贵妃送来的吃食,还直言“怕有毒”。
他这个年纪能记事了,恐怕难为己方所用。
万安心里怎样思量不提,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对朱祐樘很和蔼。他从样貌上绝无奸人之相,自有一派儒雅宽和。
刘吉和刘珝新入阁,还略有局促。二人一个绵软和气,看起来老实敦厚;一个垂袖肃目,显得有些凶。
朱祐樘认真地都和他们问了好。
商辂瞥了一眼于涣,见他似乎还有些神游天外,便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袖子,率先言道:“国家长久没有储君,这是天下所忧虑的。如今陛下有嗣,的确是大明之幸。臣请陛下早日建储,令太子出阁读书,如此,人心也就安定了。”
另外几位阁员反应过来,纷纷出声附和。
朱见深揽过朱祐樘来,笑道:“商先生的建言确……乃老成谋国之言。至于出阁,就不必这……么着急了吧。”不待阁臣们再说什么,他便挥挥手:“皇子年纪小,待这么久也乏了。诸位请回吧。”
万安干脆地跪下,口呼“万岁”。其他人无奈,只得一同叩头告退。
看大臣们出去了,朱见深蹲下看着朱祐樘问:“你喜欢……于先生么?”
“于先生好看。”
朱见深又笑了。
“于先生是我的师傅,是学问最好的,也是真正能谋国的贤臣。好好听他说的话。”
朱祐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去吧。”朱见深拍了拍他的肩膀。
言罢,就有太监过来柔声细语地领着朱祐樘回到太后宫里。
“忧国,便会爱君么?”朱见深自言自语道,“‘君’在他眼里算什么呢?”
他看到于涣看朱祐樘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大概自己对老师来说没什么特别的。他知道老师已经对自己怠惰放纵的生活产生不满,以为老师会出言劝谏。可于涣的目光短暂地在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乌青上划过,便集中在了朱祐樘身上。
对于涣来说,皇位上坐的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能推行他的主张,就算拴只猪也可以。
劝一个成人浪子回头和教导一个孩子成为一个理想的君主,选哪个?
朱见深心中忽然浮起被放弃的恐慌。他焦虑地在殿里踱来踱去,像一只惶惶的狗。他无法忍受这种浮萍般的不定感。他虽然行为确有些荒唐,可他对于涣一向很好啊,为什么于涣会不爱他呢?他把于谦的剑交给于涣,他们师生为何不能像叔父和于谦那样呢?都说“君不密则失臣”,他几乎从未违逆过于涣的建议,于涣还想要怎样?
不,于涣不能放弃他。
朱见深顿住脚步。
只要他还坐在龙椅上一天,于涣就还需要他,需要他的权力。所以他必须紧紧抓住手里的权力。
权力就是他的生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