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玥不清醒的时候，一会好像掉进油锅，一会又好像坠入寒潭，身上一会热一会冷，她偶尔清醒的时候，问一句“现在是什么日子”，得到答案后又陷入昏睡。
她一连睡了三天，发热的症状才渐渐减轻。
也是这三天里，她关于“崔白玥”的爱恨不断放大，会梦到特别清晰的画面，譬如关于她小时候的片段细节，哪年哪月的花灯节，她放飞了孔明灯，许了什么愿望等等。
巧合的是，她醒来的那天次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也是女帝寿诞。
更是崔白泽的生辰。
这么看来是一个极好的日子，可惜对她而言并不。
崔白泽端着药碗进入内室，他眼前蒙着布条，并不知道白玥已然清醒的样子，摸索着向床榻走来。
白玥喉咙发痒，低低咳嗽了一声，见少年走路的时候腿脚颇不自然，她气音虚弱地问：“腿怎么了？”
崔白泽顺着她声音的方向走近，脸上展露出笑容，顾左右而言他：“姐姐，喝药吧。”
白玥大梦初醒，一时间觉得自己真是崔白玥，观察着他身上的细微差别，脸色沉了下去。
在她发烧昏睡的这段时间，崔白泽不仅仅是腿脚不自然，唇角还多了一块青紫的伤痕，于是她又问了一遍：“是谁干的？”
她的语气中沉淀着风暴，风雨欲来，崔白泽沉默了一会，低下头，带了些鼻音：“是融家人。”
“好。”白玥只说了这一个字，随手将披散的长发束起来，脸色冷凝。
崔白玥的记忆不断影响着她，搅乱她的心神，此刻她一时难以分清，自己到底是合欢宗白玥，还是崔家白玥。
在那段记忆里，炎州刺史和尚书左仆射同是女帝的左右臂膀，更有一起追随女帝起兵的袍泽之情，此事一定是出自那个人的授意。
崔白泽摸索到了床榻，拿着汤匙在碗里舀了舀，热气向上飘去，他试探地抬了抬：“喝药吧。”
白玥没心情喝这苦药，她狠下心，既然自己早晚都要离开，一碗药对凡人身躯的影响实在不大。
她从崔白泽手中接过药碗搁在一旁，淡声说：“明天我准备去参加花灯节。”
崔白泽：“那我也……”
“不，我今晚就送你出城。”
白玥想起来她在茶馆听到的故事，如果乘船东渡真的可以抵达合欢宗，也不失为一种无奈的退路。
“我需要你离开羽都后先去苍州，再从苍州渡海，去替我寻一座仙岛。”
崔白泽没有追问前因后果，静静问：“那座仙岛叫什么名字？”
“合欢宗。”
那是她几千年的家，合欢宗虽是正道，却不受正道的条条框框约束，更不惧任何一方的势力，宗门里无论宗主弟子，都护短得很。如果崔白泽能够顺利抵达合欢宗，拜入门派，他的眼疾可治，更能脱胎换骨，摆脱凡尘。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退路。
白玥身边安静下来，半晌，崔白泽晦涩地问：“你相信仙岛的存在吗？”
他没有再叫姐姐，白玥也没在意，她笃定：“我信。”
“那轮回转世呢？”
这是一个古怪的问题，但白玥来自修真界，不是出身羽都没有见过世面的崔家女郎，她仍笃定地答：“我也信。”
否则她和蔺清也不会结了三世道侣，每一世重新开始的时候，蔺清说自己都会第一时间找到她。
崔白泽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朦胧缥缈。
“可是轮回以后的那个人即使拥有相同的记忆，拥有相同的面貌，终究不是原来的故人。”
“如果有一天，轮回之后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白玥起初不解，逐渐明白了什么，他是怕去合欢宗之后，与自己永远分离。
毕竟还是出身世家，没经历过人世沉浮的少年人，她适时安慰：“会的，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亲人。”
不过这话仅限于崔白玥的身份才算数。
崔白泽重新端起药碗，碗壁已经微冷，他舀了一勺慢慢放入嘴里，舌尖泛出苦涩的味道。
只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可是他所求不仅仅如此，他贪婪地渴求更多。
白玥强行拿走药碗：“是药三分毒，你身体康健，不必替我试药。”
崔白泽语气沉沉：“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白玥不便透露秘境的情况，更无法和他说你只是个虚幻的存在，一切只是为了剧情服务，她简明扼要地掠过：“等你到了合欢宗，我自会去找你。”
她在骗他，就算崔白泽真的找到仙岛，将来白玥出了秘境，也不会在合欢宗遇到他。
这本来就是无法更改的经历，纵然真实，纵然对她影响深刻，也是秘境创造出来的假象，无法和现实相提并论。
他是局内人，而她只打算听一个故事。
不会有任何关联。
白玥在崔府静静看了一天日月更替，昨晚的雪还没化，天地一片苍茫，她眼中只有黑白两色。
好在她还穿着一身红袄，不至于那么凄凉哀婉。
“崔白玥”的父母新丧，或者说整个崔家只剩下她们这些小辈，她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办葬礼，披麻衣，与其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如静静等待明天。
她听外面的商贩喧闹了整夜，忙着渲染花灯节的气氛，墙外早早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她眼中逐渐染成不同色彩，整座羽都没有被崔家的祸事波及，更无人谈论或记起曾经盛极一时的世家，就像月亮升起又落下，等到一切都无迹可寻，崔白泽已经听她的安排，温顺听话地离开了羽都。
城门彻夜不关，也仅限今晚而已。
临行前，少年牵住了缰绳，系在脑后的白布随风飘起，白玥心绪平和地骗他：“找到合欢宗以后传信给我，我来找你。”
“如果骗了我呢？”崔白泽的唇瓣嫣红，微微上扬。
白玥摘下自己发间的饰品，她喜欢桃花，连发簪上的样式都是桃花盛开的形状，她继续扯谎：“我赊给你两个愿望，等你想清楚，可以写信告诉我，也可以亲自对我说。”
白玥将发簪塞入他的手心，指尖与他短暂相碰，又迅速离去。
崔白泽将发簪放入怀中，沉默着策马向前，他没有回头，也根本无法看清白玥脸上释然的表情，原本惊才绝艳的少年人告别前程，告别亲人，告别一生的美满，踏上了一条颠沛流离的不归路。
白马渐远，四周重回静谧，白玥站在府门前，皎皎月光流泻，她知道，自己骗了崔白泽许多许多。
那两个愿望恐怕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但她并不后悔。
白玥做好了打算，翌日就是羽都的重要庆典，女帝白天会先去祭天，再面见群臣，等到晚上宫宴结束后，会微服私访花灯节，与民同乐，每一年都是如此安排。
于令寻见白玥从于宅失踪，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三天后才找到白玥，偷偷透露了宫里的消息：“陛下把尚书左仆射之女带回了宫里，立了皇储，之前从没有听闻女帝有皇嗣流落在外，不过她和你既是好友，想必能保你的性命无忧。”
白玥叹叹气，觉得这位曾经指腹为婚的对象并不适合宫廷的波云诡谲。
但她实在没有心力，再去拯救一个与计划无关之人。
安壬也派人送信过来，信上只写了简短几字“灯会相见”，白玥镇定自若地将信卷起来烧掉，知晓对方一定也摸清了破解秘境的方法。
只等时机便是。
华灯初上，月色未央。
白玥离开空寂的崔府，她没有回头，只带了一盏灯，是极为普通的红灯笼，容易淹没在看灯的人海里。
灯会的各色灯光投在路上，衬着皑皑雪光，如同仙境一般虚幻绚烂，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红衣穿行在人潮里，旁人的喜怒哀乐都和她无关。
她此行，只有一个目的。
……
安壬提前出了宫，她在家换了身便服，提过一盏简洁的花灯，打算去见白玥。
虽然信上并没有注明会面地点，但白玥是聪明人，她能想到两人会面的地点只能是一起听书的茶馆。
安壬出门前，她名义上的父亲在廊下赏灯，家里的纸灯笼实在没有外面好看，但父亲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没有如往年一般随女帝赴宴。
安壬对他行了行礼，就打算退下，她实在不想演什么父女情深的戏码，度过今天晚上，一切就结束了。
但一句话让她的脚步停在了半空。
“三郎的死，我会当做是崔家人动的手。”
安壬转身，匪夷所思：“难道崔家人的罪名，您并不认可？”
尚书左仆射拥有一双上挑的凤眼，蕴着檐下泠泠的冰霜，极冷，也极空，他正襟危坐，语气冷淡：“去吧，见到了你的母亲，替我问声好。”
有什么答案在两人心里不言而喻，又同时没有深究。
安壬将花灯往上提了提，柔和的光芒藏住晦暗的内心，她笑了：“我真希望您永远都是。”
——她的父亲。
尚书左仆射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凝视着檐上的冰凌和灯笼，两者注定无法共存，要么是灯笼里的烛火加快冰凌融化，要么是外面的温度足以熄灭蜡烛。
即便悲痛，即便失望，他总要保住其中之一，不能让它毁灭在这个酷寒的冬天。
……
“说到她当年在宫宴上凭借一首诗词成名，陛下另眼相待，赞她性情高洁，不光如此，还赐下一盏玉明灯，亲笔题字。”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白玥的唇翕动了几下，与茶馆的说书人同时说道，只不过这八个字很快隐没在她唇齿间，除了自己无人听见。
茶馆宾客满座，这么热闹的日子里，总有孤单的人一起寻找慰藉，相互陪伴。
她想自己可能等不到安壬了。
从白玥入秘境的第一天，在铜镜里看到的就是属于自己的容貌，她一直以为崔白玥是个虚假单薄的形象，但随着这三天的记忆重塑，她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秘境从不会无中生有，它源于每个人内心最真实的恐惧，原来茶馆话本的主角，那个倒霉的合欢宗弟子竟然是她自己。
这是她失忆后，迟迟没有想起来的从前。
久远到……连她自己都全无印象的往事。
白玥手中的红灯笼里还容纳着另一盏小巧精致的灯笼，以玉铸就，温润明亮。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这是女帝对她婚姻的明示，也是她一生悲剧的源来。
想要离开秘境，她只有一个办法。
远处人声鼎沸，花灯流光溢彩，人群中有位女子徐徐走来，她穿着普通材质的衣裳，难掩高贵的姿态，不少俊秀的男女簇拥在她身侧。
白玥没有在其中找到安壬的身影。
她等不及了，脚步微动，挤入看灯的人群里，前面是一家三口，幸福美满，而她孑然一身，漂泊无依。
她来，她去，注定相遇在天道的交点。
女子被周围的大型鲤鱼花灯吸引了注意，驻足观赏，白玥无声地走到了她的身边，这次她还穿着对方赞誉过的那身红衣。
可笑的是，故人却不识得她的样貌，更没将她这个小角色放在眼里。
白玥扬起的袖间闪过一道寒冽的白光，女帝预感到了什么，蓦然回首。
鲤鱼花灯上骤然被溅上一片猩红，鱼目的位置生出暗红的光，栩栩如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如同新生。
吃瓜吃到自己原来是主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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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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