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玥没有回万剑山。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明明一切还没有发生,但她的心绪不宁,惴惴不安。
她想去散散心。
和剑尊结魂契的百年她一步也没有离开万剑山,就在关键时期,她收到了庾凤鸣飞升的消息,急匆匆赶来,中断了修炼魂契的最后一步。
这百年时光对于修士而言仅仅弹指一瞬,但也有几位她从前的故人陨落,令她的情绪更加低靡。
白玥写了一封信,由纸鸢将信带到剑尊面前,她重新踏上了游历的路,只不过这次不再壮志凌云。
她踏着暮色一路向西,看尽了路上的旖旎风光。
起初是奔腾不息的川流磅礴地将要盖住天地,溅起翻天巨浪,两岸山脉重峦叠嶂,薄雾缭绕,掩住其中的一抹红色。
随即川流咆哮着跃入汪洋,连着天际形成一面阴晴不定的镜子,白玥御剑眺望着这片自然而生的云海,心中有什么东西快要挣脱而出。
日出东山。
灿烂的曦光穿破黑暗,照拂在她身上,驱散了夜晚的凉意,白玥伫立在岸边,望江水波澜壮阔,看青山逶迤绵延,呼出一口心头的浊气。
她喜欢看这人间的万物,不仅仅因为她从前是个凡人,更因为景能抒情,让她增长眼界,放下烦恼。
修士虽有一步登天的能力,但数万年来飞升者寡,她见过太多人还没来得及得证大道,就陨落沉眠。上天赐予他们飞升的希望,却没有给予同样的力量对抗天地洪荒和死亡的阴霾。
白玥很久以前就坐拥大乘修为,她那些情人们送来的各种丹药足以供她飞升,但她只是放在锦囊里,心情好了便四处送人,心情不好便几十年不看。
如果这辈子只是为了飞升而活着,该多无趣。
她想,自己还没有和蔺清一起去大陆最南边的深海,听说那里的岛屿纵横,更藏匿着仙岛蓬莱,听闻只要喝上一口仙人赠的酒,就会沉睡七天七夜,忘却前尘过往。
她还想和蔺清一起去人界的皇城胡闹,她想看看人界的帝王有没有剑尊英俊,后宫的妃嫔有没有宗门的弟子俏丽。
她不是庾凤鸣。
她永远不会将自己困在某一处地方,便是自己囚兽的一生。
她明明有那么多未完成的计划,余下来的人生也可以波澜壮阔,但心头却压着沉甸甸的不安。
其中她在意的不是言元一的告诫,而是对方以“好意”欺满了庾凤鸣余生,会不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言元一也隐藏了对于自己的过往。
如果那是一段不愿回想的经历,也许她现在珍视的一切都将失去。
到时她应该怎么做呢?
这是白玥不敢回万剑山面对剑尊的原因之一,大概是近乡情怯,她最容易溃败的情绪无法展露在爱人面前。
白玥对江而叹,无人懂得她的低落。
江水悠悠,白鹭横渡。
身在天地之间,她忽地听到一声铮铮琴音,有人在山间抚琴,琴音如珠落玉盘,满山的群鸟环绕齐鸣。
这是一首《凤求凰》。
凤求凰为妙音门弟子考核之曲,她从前游历途中遇到的妙音门弟子,亦喜欢弹此乐求爱。
此曲一出,万山来凰,引鸣天籁。
白玥站在原地认真聆听,这本是一首情意绵绵的曲子,却被她听出了旷达脱俗的风骨,原本堵塞在心口的负面情绪被一扫而空。
这种旷古绝今的曲风和技法区区弟子无法弹奏出来。
白玥想,难道妙音门门主恰好途径此地。
妙音门门主曾对白玥有大恩,他又常年不在门内,无处拜访,白玥思索片刻,唤出本命剑,循声而去。
……
十万大山。
江三三将新折的纸钱放进木篮,准备去找妖王左睦。
实际上左睦并不难找,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定在墓前拜祭,烧一天的纸钱和香烛,然后再哭上整整一晚。
江三三熟门熟路地来到后山,循着烟雾的方向找到了那座墓,左睦果然跪得笔直,愣愣道:“烧完了。”
“我这还有。”江三三忙把手中的篮子递给他,看他一言不发地继续烧纸钱,这个动作一般会持续好几个时辰,江三三曾经偷偷地想,难道他的手臂不酸吗?
纸钱在跳跃的火舌中付之一炬,燃起的烟尘徐徐上升,模糊了墓碑上的名字。
江三三知道,这座墓里葬着左睦的夫人,从鱼。
只不过她化形晚,没来得及见过夫人真容,她来到妖王身边当跟班的时候,夫人已化作白骨多年了。
十万大山的妖修们都偷偷说,夫人和妖王大吵一架后去魔域散心,死于魔修之手。
对此,妖王这个多情种只是葬了她的尸身和衣服,醉生梦死哭了没几个月,转头就迷恋上了霸道热情的虎妖姐妹。
十万大山多有对左睦不服之人,觉得他全无实力,全靠一身皮囊令合欢宗长老另眼相看,这才坐稳了妖王之位,妖修们出言诋毁他谋害亡妻,却碍于他的后台咬牙将怨言吞入腹中。
可江三三觉得妖王不像他们说的那般无情,否则也不会年年忌日都来拜祭。
往年她都乖巧地等妖王烧完纸钱,今年她偏偏被好奇心控制了唇舌:“从鱼夫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左睦往火堆里放纸钱的手停顿了一下,卷起的火舌烧到了他的手指。
就在江三三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清晰地听他说道:“从鱼是星机阁的弟子,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刚刚突破金丹,十分活泼漂亮。”
“她和白玥是朋友,我在拜访白玥的时候偶然遇见了她,一见钟情。”
江三三不禁在脑海里勾勒着从鱼夫人的形象,应该是一个很年轻,很明媚的女子。
左睦不管手上的灼伤,继续扔着纸钱,喃喃说:“她什么都好,成亲后不与我吵架,总是画避雷符给我,怕我突破的时候遇到雷劫,可是,可是,我不该装作没听见的……是我的错……”
“您怎么了?”江三三疑惑地问。
左睦仿若陷入魔障,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一声叠一声重复,扑到墓碑前,不顾火焰烧到了自己的衣服,仅仅将墓碑抱在怀中。
“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她……”
江三三急忙用术法灭了火,想要去拉开他。
左睦死死抱着墓碑,指甲在上面留下五条长长的拖痕,如抱着水中浮木。
江三三急得满头大汗,她没想到今年妖王祭拜却陷入疯魔,要是被心怀不轨的其他妖修知道,定会惹出麻烦。
“从鱼……从鱼,白玥,哈哈哈哈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左睦一双碧绿的眼眸染上猩红,将江三三吓退一步,她大骇地想这不会是入魔前兆吧,忙抄起地上的木棍,狠狠敲在了左睦头上。
左睦身子一定,头上鲜血滚滚,晕倒在了墓碑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妖王,对不起从鱼夫人。”
江三三满怀愧疚地将左睦从墓碑上扶了下去,今天这一遭冲撞了夫人寓意不好,她重新燃起墓前香烛,将未烧完的纸钱扔入火堆。
她今天从左睦口中知道了从鱼夫人的形象,一定是天底下最宽容善良的女子,江三三蹲着身子,将燃起的香烛奉在墓前,闭目诚心许愿:“希望夫人忘掉从前的不愉快,轮回转世,一切顺利。”
她说完这句话,香烛上的火苗无风而灭。
烟尘涌上墓碑。
从鱼二字,字字沁血。
……
林寒涧肃,白玥走走停停,她本来跟着群鸟很快能找到奏曲者位置,但一曲终了,群鸟扑棱棱拍着翅膀散去,她非但没有找到人,还顶了一头落羽。
稀薄的雾霭笼在林间,令她有些辨不清方向,只能跟着感觉往前走。
终于,她拨开繁盛的树叶,看到一个人影就在前方。
却不是她认识的妙音门门主。
而是安壬。
白玥脚下迟疑了一步,想起言元一对自己说过,他请安壬修改了年史上关于佛子的内容。
她从前没想过年史内容可以造假,既然有了前例,是不是她自己的过往经历也能被随意改写?
白玥本想接下来去一趟魔域,没想到在这里偶遇到她,当真柳暗花明。
安壬早听到了裙摆拖动的声音,见到白玥的出现并不惊诧,她将膝上的琴随手放到一旁,起身笑着迎客:“原来是故人。”
白玥打量着那把琴,即使她是外门,也瞧出琴质平平,不由说:“以你在凤求凰上的造诣,当个魔修实在可惜。”
安壬不在意魔修二字,笑言:“区区一曲凤求凰,你也太小看我。”
白玥清楚,魔修安壬曾是妙音门长老,也曾风花雪月,也曾长琴在侧,只可惜后来修为迟迟无法突破,她一念之差杀夫证道,被正气盟四海追杀,无奈遁入了魔域。
安壬说,从前在妙音门的时候,她有诸多亲朋好友,她堕魔后的那段日子,四海追杀,曾经那些挚友急忙和她撇清关系,只有白玥这个陌路人暗中斡旋,助她脱困。
白玥都不知道自己从前这么仗义。
她失去记忆后,就见安壬龟缩在魔域,沉迷编写年史,后者虽然离开了妙音门,但门派间的羁绊还在,有门主去正气盟求情,接下来的日子总不至于那么难过。
就是被她所杀的丈夫亦有至亲无法谅解,仍在虎视眈眈,准备随时趁她不备,将她诛杀。
白玥知道她为了躲避仇家不轻易出门,有趣发问:“兴致这么好,难道年史上有了新的内容?”
两人就地而坐,安壬的手指落在弦上,轻轻一挑,琴音泠泠。
“最近的大事莫过于前任合欢宗宗主飞升上界,小白难道不知?”
她主动提起了庾凤鸣的事,白玥意外,也就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庾凤鸣飞升,应该可以在上界遇到佛子吧。”
她等着安壬跳进这个圈套,孰料后者只是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笑着反问:“小白,你相信飞升吗?”
她的问题没头没尾。
白玥含糊地说:“对于修真界而言,飞升是一辈子的大事,几乎无人不信。”
“可你不信。”
安壬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话激起了什么惊涛骇浪,她又说了一遍,言语下藏着暗涌:“你不信,我也是。”
白玥掩饰惊异,戏谑出声:“依我看,你这是职业病了,虽然你编写年史看尽人心,却未必能看透我的心。”
“何谓职业病?”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猜测我的想法。”
“抱歉。”安壬笑了笑,眼角的魔纹像一枝花茎的形状,为她平凡的面貌增添了一丝迷人魅力,白玥都忍不住心软。
但她倏地警醒,对于魔修,不论她们伪装得多么纯良无害,瞧瞧那被证道的安壬前夫,就是没有防备的下场。
她虽被称作合欢宗妖女,好歹也有自己的道心,守着最后的底线,不会随便对旧情人下此毒手。
真不知道从前两人是怎么相处的。
接下来安壬没有再说关于飞升的事,转而对她发出邀请:“小白,要不要与我秘境同游?”
“秘境?”
白玥恍然明白了什么,抬手间那缕雾气又缠绕上来,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清晨的雾气,而是秘境用来阻拦凡人的屏障。
她很多年没有去游历,去秘境,竟然一时没有看出秘境就藏在这座山间。
去秘境还是回万剑山,白玥摇摆不定,安壬索性又抚琴一曲,她穿着广袖长袍,十分繁琐不便,但抚琴的动作风流潇洒,大有隐士高人之风。
白玥的思维被琴音打断,她分心到安壬身上,才发觉她穿的是一件男装,失笑道:“之前跟你一起出游的时候,难怪总有人将你错认成我的小情人。”
这般漫不经心,这般气度自若,白玥依稀从中窥得她从前在妙音门时的模样。
安壬手下一声弦动,音刃将快落在白玥发上的落叶一分为二,她笑笑:“这话可别在外面说,我树敌不少,若是再招惹了你的桃花债,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白玥挑眉,她倒是不怕晦气,信口胡诌,眉目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是从树叶罅隙漏进来的绚烂光斑,白玥本来婉拒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口。
她鬼使神差地答应:“秘境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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