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3日,佛罗伦萨
古典与艺术的气息自文艺复兴从十四世纪开始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它们忠于职守,游荡在城市上空,填满每一条熙攘的街道,渗透进被踩踏了百年鹅卵石小路,直至感染每一个行人。
或许是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导致的阳光灿烂,以及充足的日照和对天主教虔诚的信仰,这些元素造就了这座文化上多元包容的城市别具一格的色彩搭配。
古往今来,黄色和金色是这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受日照光线的偏折角度的影响,仅从视感角度出发,同样的颜料涂抹在佛罗伦萨的砖墙上,总能够明显感受到其中含有的黄光成分要远远高于其他地区,特别是中高明度和彩度的黄色。
接近浓烈饱满的姜黄和印度黄,更在此处大放异彩,几百年前的建筑家对色彩的运用简直登峰造极,除了闪耀的黄色调,稳重的土红色调,优雅的豆绿色调和亲和的肉桂色调也都是诸城外墙上运用广泛的颜色。
那不勒斯黄造就的砖墙,朴实无华,从微红的黄色过渡到浅黄□□段的部分,包含着铅和汞的化合物确保了它们将美丽得持久而永恒。
庞贝红,古罗马时期最受追捧的颜料,象征着无上的身份与地位,屋大维统治时期将这种艳丽而又不失高贵的色彩,广泛应用于记载功勋的壁画。而在历久弥新的现代,它们被集浪漫主义与实用主义于一身的建筑家涂抹在屋顶上,使那些或高或矮,错落有致的房屋不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都格外古老与庄严,透着历史沉淀过后不可多得的余韵。
路过圣母百花大教堂,路过乌菲兹美术馆,穿过市政广场。
在这些集古老与庄重,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地标性建筑掩映着的背后,无数漆黑幽微的小巷如同不该出现在腐肉上的蛆虫,无声昭示着这座城市的另一面。
艺术,优雅,文化。
毒品,下流,犯罪。
就像此时此刻,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巷道里,吸引着苍蝇与蟑螂的锈铁皮垃圾桶翻倒在一边,断了四肢的死老鼠白眼上翻四脚朝天,食物残渣与生活垃圾发酵后的杰作流淌在还算干净整洁的道路上,是种另类的玷污与罪恶。
几个庞大的影子包围着一个娇小些的,它倒在地上,比耗子还不如,翻滚抽搐。
拳头,唾沫,咒骂,密集的雨点般落在它身上,仿佛那只是一块供人泄愤的石头,而不是在这个高歌人权与平等的社会,某种受光明正义的法律保护,值得尊重与爱戴的活物。
是的,那就是我,凯伦·琼斯。
“立刻,马上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你这个无耻下流的婊/子!不识好歹的贱/货!”
一巴掌重重扇上左脸,打得人发懵。浓重的血腥味从上槽牙泄漏出来,我有些头疼。
但愿别打倒那颗上个月才在地铁站流浪者医疗站补上的牙,那个奸笑着说在那补牙比在正规医院便宜十倍的糟老头子,卢克,可保证不了这玩意的质量,想也知道,凭借混乱中偷来的一张进站车票外加半推半就的让人上下其手一番换来的治疗,能指望有什么妙手回春的效果?
“····休想。”
艰难地张嘴,有什么东西差点呛进气管,该死的,就知道卢克那个老不死的没给我什么好货色,这个依靠下半身思考的蠢货活该比正常同龄人更早一蹶不振,等回去之后我要亲手结果了他。
拳打脚踢更激烈了,□□与□□碰撞的声音,伴随着风摇晃起远处不知道哪家哪户挂在门上的风铃,沉闷与清脆,混合成一曲高歌猛进的爵士风架子鼓。
“钱在哪里!”又是一个耳光,不过不是上次那个人打的,他累了,正休息呢,这真不公平,同样一场游戏里我就没这种待遇。
休想知道。没力气张口了,在心里回答他。头脑简单的白痴,以为殴打就能逼我就范,简直荒唐,我第一次遭受毒打的时候,这种渣滓还不知道在哪个阴沟里发霉呢。
挨打最好的接受方式,弯曲脊背,蜷缩成一团,姿势诚然耻辱,但却能最大限度保护内脏,手指一定要塞进嘴里,全部塞进去,填满每一点牙缝,这样当受不了毒打而无意识挣扎惨叫时,就不至于愚蠢到咬断自己的舌头,让施暴者得逞。
宝贵的经验,我那英明的父亲用拳头让我自己琢磨着学会的,真不错不是吗。
休伦·琼斯,我的父亲,一事无成的醉汉,悲惨人生里仅剩的爱好就是殴打折磨我和我的母亲,似乎只有在那时他才能从沉沦的酒精中苏醒,通过母亲的抽搐和我的惨叫确认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活人。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你简直不敢相信,意大利百年的典雅文化,究竟是怎么熏陶出这样一个恶人。所以你看,历史也不总是真实的,现实往往比经过美化修饰的历史更加残酷,薄伽丘的人文主义救得了封建主义下迂腐麻木的欧洲,却救不了我,普通人,蝼蚁。
我的母亲,安娜·史密斯,不过她更乐意别人称呼她为“琼斯太太”。真嘲讽,不是吗。那个善良又执着到白痴的女人,带着不能为世界所容忍的单纯,独自一人从抚育了自己十几年的小乡村来到大都市,然后理所当然的被我的父亲,一个在当时开着一辆破二手家用轿车改装的拉风敞篷车,吹着口哨肆意潇洒假正经的流氓青年给欺骗了,他们大概确实经历过一段美好时光,不过一定很短,因为我无法从她无休无止的喃喃自语和日渐深刻的皱纹中,找到任何关于那种虚幻美好的过往记忆。
她固执地把这种随便哪本烂俗小说上都能读到的二流悲剧称为爱情,并且一直笃信至今,现实和理想的残酷使她大多数时候处于一种神智不清的状态,清醒的时候会告诉我快跑,逃离这个家。可等我带着她离开后又迷糊了,哭着寻找我的父亲,说要回去。
不,我不能怪她,她这辈子所有的坚强,都已经花费在保护当时弱小的我,和缅怀那个还没睁眼就已经死去的妹妹身上了。我。我和连名字都没有的妹妹是双胞胎,我先出来,还没等安娜虚弱颤抖的嘴唇亲吻上我的额头,休伦就满身酒气的闯进来了,他从产婆手里抢过襁褓,当成花瓶扔上墙,我可悲的妹妹啊,连一滴血都没能留在地面上,短暂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更加仓皇的离开了。
可我没有说的是,我嫉妒她,嫉妒她可以一出生就去死,这项特权赦免了她经历生与死之间漫长的罪过,她是幸福的,因为无知而幸福。迎接世界上所有婴儿出生的,都是他们自己嘹亮的啼哭,那象征新生与希望。
而我不同,这个世界用以迎接我的,是安娜,我母亲悲痛欲绝的哀哭与惨叫,是休伦,我父亲死不悔改的嘲讽与狞笑。可我不行,安娜保护了我,所以我不再拥有随意去死的选择,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我生而为人的权利,更是我不得不履行的义务。
“你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凯伦,我纯洁无暇的凯伦。”
多少次,安娜抚摸着我的额头,看着我尚且稚嫩的眼睛,一遍又一遍一遍告诉我。
“你也是为了你的妹妹而活,为了我而活,我已经失去了她,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凯伦,我的凯伦!向我保证,你会活着,永远活着!这是你的责任!”
我抬头保证,我跪下发誓,安娜终于相信了,这也意味着她又要开始神智不清了,她安静下来,靠在破门或破窗上,一遍遍念着我父亲的名字,休伦,休伦,她的休伦,她最爱的休伦。
我不明白,如果她想要我活着,那么在我带她跑出家门后,就不应该寻死觅活着要去找休伦。多少次,我们明明已经逃离了,但安娜写信给休伦,告诉他我们的位置,所以安娜也是自私的吗,她什么都想要。
对于这个问题我从不深入思考,她是我的母亲,给予我生命,这就是最大的无私,我没办法,没办法去谴责她,憎恶她,唾弃她,我只能逼死自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休伦真的想和安娜与我好好生活,与其在收到安娜的信之后拆东借西地拼凑路费,然后赶来将我们一顿暴打,为什么不把这些时间花去打几份零工呢?
逃跑,回家,逃跑,回家,逃跑,回家。
永无止境的循环,从十二岁第一次开始出逃的巴勒莫,卡坦扎罗,罗马,梵蒂冈,米兰,都灵,再到佛罗伦萨。我们从最落后的意大利南部跑到最发达的意大利北部,兜兜转转又到意大利中部,根本无法数清这是第几次。
逃跑,回家,这两个象征着流浪的词,构成了回荡在我十九年短暂又坚韧的生命里,挥之不去的主旋律。
每当休伦的拳头伴着爆喝落在身上,我就蜷缩成一团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凯伦,想象自己是一块顽固的岩石,想象自己是一堵坚硬的城墙,想象自己是一堆强悍的钢铁,没事的,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忍耐,再忍耐。
发源于心理自我保护的臆想,居然真的成了保护我的盔甲。逐渐麻木的疼痛里,我觉得自己是坚不可摧的。
多么美好,我获得了一项能力。
忍耐,无休无止的忍耐。
我最牢靠的盾牌,隔绝一切伤害,这世界上没有东西能毁灭我,我负隅顽抗,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忍耐是种美德,因为安娜不会允许我去死,是的,尽管活着很不好,但我必须要活着,这是我的责任,更是我的权利。
就算休伦的拳头再硬,只要我不放弃,谁都不能随便拿走那条一文不值的小命。这很好,每当拼劲全力忍耐痛苦,带着一身伤痕晕去,又带着一身淤青醒来,望着窗外明媚眼的阳光时,我总是这么想。
这是种另类的叛逆,是我和这个没天理的世界无声的对抗,到目前为止,我从没输过,我也不能输,机会是不对等的,世界有无数人命可以陪它做游戏,我不行,只有一条,很宝贵的。
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殴打也停止了。围着我的四个蠢货似乎终于明白了这纯粹是场浪费时间的游戏。为首的一个把手伸进我的牛仔裤后袋一通猛翻,只得到几个五十分的硬币。
“呸,真晦气,别让老子下次再碰到你!”
一口唾沫糊住了我的眼睛,他们骂骂咧咧着离开了。
“一群蠢货。”我哆嗦着站起身来,周围一片漆黑,所以也注定不会有人知道和在意我的狼狈,快速把手伸进衣服扯下内衣,原本饱满的海绵垫中央有两道蜈蚣样的线条,忍着痛暴力地扯开它们。
一堆碎海绵混着塑料屑,还有沙子和细石掉下来,不必吃惊,捐助站捡来的内衣总不能要求太多,里面没藏着个避孕套就是耶稣赐福了。挑挑拣拣是富人的权利,我们这种人随便一点会生活的更快乐。
随之落下的还有两张十欧元钞票。我把它捡起来吧唧亲一口后对准月光,嗯,完好无损,就刚才那种水平也想抢钱?
不过就是读书半途而废后走投无路的青少年,靠着储量贫乏的脏话和一无是处的蛮力证明自己,就掏一掏口袋,连搜身都没有,以为我是他们的母亲吗,会把零钱放在大衣口袋等着自己的小甜心跑过来拿去买糖吃,荒谬愚蠢。
一瘸一拐地走回去,临时的家在另一条更加肮脏的巷子里,安娜照例坐在门口的地上等我,不过再看到我的模样后就一声不响地进去了。她在逃避,良知告诉她作为母亲不应该让自己的孩子经受这些,可私欲说休伦在找她,但愿这次她能不要那么快写信,我们才在这里呆了两周,佛罗伦萨景色不错,也好赚钱,我不想这么快离开。
说到赚钱。一张皱巴巴的广告单从口袋转移到掌心,沃特拉旅社,诚聘导游,要求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女性——年轻和性别总能在无形中带来一点隐藏优势,熟悉沃尔泰拉的一切,对佛罗伦萨及周边城市有最基本的了解,灵活变通,听从安排····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不耐烦地略过那些套话,让我找找···在哪···啊哈!
时薪五欧元当天结算。这才是我想看到的,我需要钱,不用很多,但最起码不至于让安娜饿死,她精神不济,已经是半个废人,没必要指望她,她能别给休伦寄信或者在发疯时一把火点着屋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赚钱很重要,现在是法制社会——尽管法律也没保护到我这种人,但这意味着我不能靠偷靠抢,去掠夺那群受保护的家伙的财富,乞讨也不能满足日益上升的开销,打几份零工是很必要的。
沃泰拉旅社,年龄,女性,时薪,简直不会有再美好的打算了,必须去碰碰运气,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明天这个时候我已经坐在这里数收入了,啊,还能吃个干面包什么的,连续五天的发霉鹰嘴豆和意大利面条足以荼毒我仅剩不多的生命,就这么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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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olumn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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