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泰拉是佛罗伦萨的一座边陲小城,这里的阳光肯定比整个意大利一年的积光量还要充足丰盛,鳞次栉比的建筑几乎不需要涂抹任何矫饰的颜料,过分耀眼的暖阳就是滋养它们的珍品。来来往往的车马,终年不散的骄阳,热情似火的人群,这一切的一切装点得这里更加温暖明丽了。
沃特拉旅社墨绿色的门前有一个巨大的喷泉,清澈透亮的水柱直冲天空,顶端的泡沫携着波形细浪,不费吹灰之力就鼓噪起来,在半天空中翻飞旋转成无数雨点,地上的画面在支离破碎的水珠中凝固成转瞬即逝的永恒,那短暂的一秒,是水的一生,雨点装着画面纷纷扬扬洒下,翩然而至,轻盈落地,而后清泉便大智若愚地沉默着,等待下一次热情的迸发。
没费什么劲通过了面试,这家旅社的通过条件简直随意的可怕,不问学历不问家世,似乎只要是个会呼吸的活人就可以。
迎接我的是一个金发女孩,典型的意大利北方人,口音里夹杂着半生不熟的英伦腔,也许是移民。她带着一副刻薄的细框眼镜,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新人?”
她充满怀疑与不信任的说,我点点头,作出腼腆的样子,低头垂首,安静侍立,人们在自己卑躬屈膝的同时却又如此热切渴望着他人的奴颜婢膝,真有趣。
“沃特拉旅社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但既然你来了就必须按照我的要求行事,每天早上七点到晚上八点,不准迟到不准早退,对待客人要热情……对,我的意思就是别摆着现在这种丑脸。”
我立刻扬起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面对着她,金发女狐假虎威地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傻瓜,别自不量力,你找不出我的破绽,变脸是门技术活,而你塞满假体和硅胶的鼻子与嘴唇永远也别想真正掌握。
“好吧。”她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工服到后面走廊左转第三间领取,还有工作证,必须夹在领口偏左一寸的位置,偏一点就立刻给我滚蛋吧。”我看着挂在她胸前不仅带错位置还偏到太平洋的工作证,嘴角一抽差点没笑出来,忍耐,凯伦,没必要。
“那么……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行动起来,现在已经七点过五分了,事实上如果我是你,就该知道自己在上班第一天已经迟到了,还不快去!”她盛气凌人,但比不上安娜发疯要回去时一根手指头,我转身的同时对她翻了个无声的白眼,她正翻着一叠薄薄的名册寻找什么,表情愠怒,当然,第一次见面就被打败的手下败将。
“啊哈,今天值班的是海蒂!”胜利又重新回到了脸上,她得意欲死。“今天你和海蒂搭档,你是……”
她困惑地皱起眉,哦,真好,她那被A货连衣裙和高仿化妆品堆砌起来的脑子还能想到,原来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是要先互问姓名,而不是直接开始对话的,我以为她永远也不会记起这点所剩无几的家教。
“凯伦.琼斯。”
“贝蒂.克拉克。”
克拉克看起来极度不希望她的名字被我念出来,当然,当然,请看看我这身装扮,一欧元三件的廉价T恤,牛仔短裤,毫无搭配感的黑色运动鞋,浑身上下除了明显地不能再明显的穷酸气之外,说不定还有发霉的鹰嘴豆和意大利面的味道,开玩笑,那可是我前一周的正餐,标准的下等意大利南方人。很奇怪呢,在意大利这座以人文主义和自由平等著称的城市里,北方人看不起南方人,历史书上没讲的又一个谬论。
“好吧,那这位……琼斯小姐。”毫无疑问,克拉克觉得我的姓氏玷污了“小姐”这个词,不能怪她,琼斯这个比空气还更要烂大街的姓氏简直可以拿去刷马桶,一盆水从二楼的窗户里泼下去就能淋湿一堆琼斯。“立刻,马上,开始你的工作……拜托了,别让我说第二次。”
克拉克说这话带着很大的气,但当她将目光放到印着“海蒂”名字的工作牌上时,脸上暗淡的表情立刻精彩起来,要命了,海蒂不会是个比她还难伺候的人吧,看名字好像就是如此,但最好不要,虽然我也没有选择,就算海蒂要我给她表演后空翻直立行走,我也会死心塌地毫无怨言地跟着她干的,我没选择,我需要钱,需要这份工作,需要活着。
忍耐,忍耐,忍耐,凯伦。
如有实质的墙又出现了,它包裹着我,让我远离贝蒂不怀好意的聒噪。
事实证明,实在是我想多了,海蒂和贝蒂,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等我换好工作服从内间走出来时,刻薄的贝蒂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女神。
棕褐色的头发蓬松地像松涛又像海浪,弯曲出温柔的弧度衬托她的面容姣好,一件长袖高领的白衬衣紧紧箍住她丰满的轮廓,同样的劣质深红色制服,穿在我身上像个孩子不合时宜偷穿了大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像哪个王室遗留下来的丝绸,贴身合体闪闪发亮。
她的眼睛真是绝妙,同样都是人,我的眼眶里装着的就是劣等无机玻璃珠,她的则是昂贵高等的宝石,瞳仁在跟她比起来黯然失色的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紫罗兰色,如果非要吹毛求疵挑点毛病,大概就是她过于白了,苍白的颜色,和我有的一拼,果然上帝都是公平的。
“……海蒂?”我不确定地出声,嘿,拜托了,就让她是海蒂吧,可别是彻夜未眠导致的幻觉,穷人是没权利做梦的,我担心等眨一眨眼眼前又是贝蒂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凯伦。”海蒂微笑着看我,就像……就像我是一块甜美可口的巧克力蛋糕?我被这个奇怪的比喻吓了一大跳,立刻谴责自己自作主张的大脑,别傻了,说的好像你吃过巧克力蛋糕一样,一定是因为海蒂的声音过于动听了,像绸缎那般柔和。
“是……是我……海蒂,我们出发吧?”
海蒂笑而不语,和她在一起简直是种人间极乐的享受,事实上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要张嘴让声音流淌出来,就会有一大堆人争先恐后为她付出一切的。我算是明白贝蒂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了,她是在嫉妒,嫉妒海蒂让她黯然失色,她希望我也如她一样感受到落差,但我才不会,落差是指同等的比较条件下才能讲的,我和海蒂?除了苍白的皮肤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我能与她媲美。
海蒂带着我熟练地走出沃特拉旅社,二十几个拥挤的人已经在空地上等着了,天气很热,人群很不耐烦,隔老远就听到咒骂声,但当海蒂出现之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空气清新安静,天下太平,所有人都呆了。
理所当然。
海蒂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她噗得撑开一把遮阳伞,将自己完全遮挡在里面,而后开始呼唤人群,没有人会擅自脱离团队的,人人都凑上前渴望聆听海蒂的讲解,就好像那不是普通的介绍而是来自天堂的福音。
我觉得自己简直太没用了,有海蒂在根本不需要我张嘴,有点担心,海蒂不会举报我一整天就站在她旁边无所事事吧,我不是故意的,绝对不是,这里压根不需要我,说不定我该回去和贝蒂大眼瞪小眼,告诉她给我换个和她一样愚不可及的搭档,那才和我匹配。
但海蒂显然没有这种恶毒的打算,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躲闪与退缩,她讲解的声音顿了顿,紫罗兰色的目光柔和地笼罩在我身上,不是谴责,倒像是安抚。
“别担心,凯伦。”她捏了捏我的手,很快速的一下,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就抽走了,“我不会举报你的。”
海蒂看透了我心中懦弱的自卑,真惭愧,但她好温柔。我们继续带队朝前,中途停下来过几次,稍作休整什么的。我算是明白了,如果你要用完美来形容一个人,那么这就意味着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走了这么久也讲了这么久,就算是无所事事的我也喝了两瓶水,海蒂却一口水都没喝,这简直是奇迹。
太阳是最准时的闹钟,从偏东走向偏西,日暮下的沃尔泰拉也同样唯美。海蒂柔和到几乎有些魅惑的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干涩或停顿,她从容地踏着高跟鞋指向不远处灯火中恢宏恢宏巍峨到一塌糊涂的城堡。
“普利奥宫……”海蒂喃喃自语,“我们终于到了。”
甜美的笑容出现在天使的面颊上,比白天任何一次我看到的都要亲切温柔。海蒂招招手,人群争先恐后钻进那个巨兽大嘴般的黑洞,里面闪烁出依稀的烛火光。
“你不进去吗?”海蒂来到我身后,人已经全部进去了,只剩下我和她,真是太奇怪了,明明海蒂和我差不多高,但我却觉得她笔直矗立的纤瘦身体挡住了所有离开的退路。
哦,离开,怎么会有人想要离开呢,我还想在今天结束之后问问她,怎么才能每天都和她搭档呢,看起来海蒂不是每天都在,那就尽可能让她在的每一天都和我一块,这实在美好过头。
我晕乎乎地走进去,大门在身后砰然合上了,海蒂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轻快的脚步声,前面有游客在大声呼唤寻找着她,可她没有加快步伐。
哦,闭嘴吧,蠢货们,我几乎想对前面高叫的人咆哮,她都劳累一整天了,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上帝,就不能让人休息一会吗,她是如此美好。
“我去吧。”我拦住海蒂的胳膊,快步向前追上人群,在费老大劲保证海蒂一定马上就赶上来之后,人群终于愿意消停跟着我往前了。
普利奥宫不知道是种什么构造,脚底的路一直向下,像个没有尽头的阴森下水道。我们不会走错地方了吧?我开始怀疑自己。不,根本没必要怀疑,相信海蒂就对了,她永远不会错。
又走了一会,我们来到一条明亮的,普通的走廊。两边的墙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灰色的,天花板上均匀地挂着很多平常的矩形吊灯,非常温馨,不远处有扇胡桃木门,海蒂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她太快了,快到我都没看清她是怎么来的。
“这边走。”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离开了那扇胡桃木门,过一会又一扇几乎别无二致的雕花乌木门出现在眼前。
“就是这里了。”海蒂推开门,让人群走进去,“尽情享受吧。”她轻声说。
一切的发生就在瞬息之间,大门打开的片刻,我就发现这间骨白色的大厅里不是空无一人,十几个身穿斗篷的人站在里面,或许我该说是中世纪法袍更加合适吗?他们无一例外俊美非常,苍白如雪,面孔精致,恍若天神,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们,像把锐利的剑。
这是什么?他们是谁?海蒂的亲戚朋友?这种如出一辙的美丽使我的想法有很高的可信度。那么他们在这里干什么,精彩的变装表演,导游友情惊喜?
很快我就知道答案了。
一个浑圆的头颅滚到我脚边,脖颈处裂口整齐,就像被照相馆裁剪一寸大头照的长刀照着基准线切下来的,男人的额头还闪着油光,皮肤却是丧失活力的苍白,失去血色的肥厚嘴唇还微张着,一刻钟市政广场前售卖爱情锁的店铺里,这张嘴的主人还在狡猾地和年过半百的店主砍价。
空气里弥漫着什么味道,从浅淡的浓郁,这味道我不该陌生,每次接受过休伦的暴打之后都会从破裂的头皮里传出来,血,这是血。
四周的尖叫像是嘈杂的默片,一帧一帧缓慢一异常,我张嘴想叫海蒂快逃,转头却发现她正伏在一个男人身边,神情餍足,嘴唇通红。
很好。
如果刚才我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着什么,那现在清楚了。毫无疑问,这是一群杀人的凶手,或者更糟,不仅杀人而且吃人,而我就在这里,血的中央。
我逃不掉了。
我循着本能张大了嘴,却没能成功发出尖叫。这种彰显脆弱的美德已经在过往无休无止的漫骂与虐打中消失殆尽了,求饶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才能讲的,而显然不论何时我都没有选择。
血腥越来越重了,我无意识地瑟瑟发抖,想象自己是一堵墙,一堵墙,凯伦,你是一堵墙···你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你会活着···
没用的。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轮到我,这是可以逃跑的征兆吗?
一道深红到漆黑的目光锁住了我,他该在我背后的,我不应该知道他的靠近,但不知道为什么直觉让我转过了头,我看见了他。
淡金色的半长头发向后梳去,苍白的脸,五官立体,轮廓锋利,垂落在肩膀的发尾整齐划一,像刀子。酒红色的内衬从法袍领口探出头,他穿着那件法袍,漆黑的夜幕笼罩在他身上,诡异又唯美,如果不考虑现在的处境,我会毫不犹豫称赞他是天使的,堕天使。
堕天使的眼里泛起迷茫的大雾,那使得深红的眼眸快要化成如有实质的血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他伸手朝我的方向虚抓了一把,表情变了又变,这种变化真不该出现在那张完美的脸上,那使他有些滑稽了。
呸,滑稽的是我自己。
他是刽子手,凯伦,刽子手,你该拔腿就跑的!
来不及了。
刽子手从容不迫地向我走来,步伐优雅地像个古典油画里跑出来的贵族。他的确不用着急,因为我是不会跑的,我也跑不掉,我是他的盘中餐,囊中物,就刚才那些和他一样的人的表现来看,杀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或许还要更容易。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不用在责任的苦海里沉溺毙,不用在委屈自己和拯救家人的境地里两全,甚至连愧疚都不用怀有,因为死在这不是我的错。
我将死去,毫无负担的死去,如此轻盈,这在我荒诞的生命里是种史无前例的华丽。
我突然感激起过去的十九年里,安娜坚持每周叫我一起去破教堂祷告,尽管我一直都想告诉她,比起信耶稣我更愿意信撒旦,毕竟天堂怎样没人知道,但地狱却很真实,我就活在那里,每分每秒。
但现在我将要解脱了,这是主赐给我至高无上的死亡。
他来了,到我身边来了。不要害怕,凯伦,这是好事,期待已久的好事,我该感激他,虽然可能会有些疼?没关系,没关系的,凯伦,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块顽固的岩石,想象自己是一堵坚硬的城墙,想象自己是一堆强悍的钢铁,没事的,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忍耐,忍耐就好了。
肩膀几乎被掐碎,那是种彻底的碎裂,碎裂到痛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颤抖都做不到的我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里,一种我不懂的嘀咕在耳边响起,这就是地狱的声音吗,毕竟我这种人死了也去不了天堂。
在我最后模糊的意识里,杀人凶手没有一击致命,他在干什么?舔我的脖子?这动作怎么就像我是个夏天倒扣在甜筒边摇摇欲坠的冰激凌球,如果不一口吞掉就会吧唧落地。我苦中作乐的想。
天哪,他怎么还不动手,我开始厌烦了。
杀人凶手不会连个甜筒都没吃过吧?如果是真的,那还真是和我一样可怜,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甜筒还是和休伦一起,刚结束乞讨,努力将纠结成一团的长发从扯着它的巨手里解脱出来,酥蛋卷的香气毫无征兆飘进鼻孔,没多停一秒就被休伦暴虐的嗓音冲散了。
“看什么看,你这种一天讨不到十欧元的赔钱货也敢抬头做人?”
如果不考虑现在的情况,真的都要可怜起这个舔我脖子的人了,他为什么要杀人,是因为和我一样活不下去吗,如果是真的,那我们可真是倒霉的天生一对。我苦中作乐地想。
迟到的杀戮如期而至,猛烈的大火焚烧着身体里所有的血管,我满足地闭紧了眼睛。
再见了,世界,我终于等到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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