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呼啸而过,历史成了个跌跌撞撞的孩子,只顾着闷头冲进霓虹绚烂的钢铁丛林,弄丢了一地的信仰,与云端上漫游的神明。
习涿有一个小孩子模样的挂坠,孩子眼睛瞪得老大,红绳绑了两个冲天揪,脖子上还套着个黄圈,据说是叫“哪吒”。
从小到大哪吒只在他的梦里出现,也没人认识什么哪吒,习涿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遇见他。
啊,不对。
应该说,是遇见李十三。
灾灭迹元第72年,秋。
哗哗!
哗哗!
雨从黄昏一直下到了深夜。
城市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村落,灯火通明。
房内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但电锯一通上电,外面的雨声轻易就被盖了过去。
习涿正躺在一张冰凉的金属台上,身上还被体面地盖好了白布,陌生的脚步声和着电锯嘈杂的噪音,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没错,这电锯就用是来锯他的。
电锯刺耳的噪音里,他偷偷掀开了身侧白布的一角,近在眼前的是与他一起被抬进来的“男尸”。
男尸一只右手落在了白布外面,右手后方与白大褂一同移动的刀齿链条上,血迹混合着组织碎屑沿途撒了一地。
白大褂很快来到了他的金属台边,可就在他缓缓将白布向下放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看见旁边男尸的手......
猛然动了一下。
怎么可能?
他明明确认过,那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浓稠的血腥味挤走了所有的空气,第一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在习涿面前的白布上。
透过白布细微的缝隙,他看见白大褂下是一双干瘦的腿,凭借行走时小腿摆动的幅度,可以初步判定来人大概是一个男人,黑色长裤的布料是生物基塑料。
水泥地面上潮湿的水渍很少,男人自下午开始应该就没有出过房间,金属台下方的桌腿处,发黑的血迹混合着长短不一的毛发,这里不像是实验室,倒像是屠夫的案台。
雨水的潮湿加重了福尔马林的味道,也拉长了一点后味,竟让他想到了曾经喝过的一种酒......
他该是患有一种神经反应障碍,但还没有接受过确切的诊断。
因为,越是紧张刺激的关头之下,他的头脑反而运转得更加精准、快速。
白布自他的身下被掀开,柔软的胸腹裸露出来,疯狂转动的齿尖一寸一寸落下。
他的眼睛没停,依然躲在白布的缝隙里寻找着什么东西。
刀齿链条划破最外层的衣服,习涿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笑意,接着,硬币大小的银白色鳞片从他指尖飞射而出。
整个房间随之陷入一片黑暗,电锯催命的魔音戛然而止。
真不巧,又让他给找到了。
房间内的电路短路引起了连锁反应,说不准这个破村子是不是经常会发生这样的问题,还是今晚的瓢泼大雨足以掩盖一切。
外面的嘈杂声一起,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径直出了门。
习涿从金属台上起来,唤醒智能手环上的照明模式,先将切断电线后嵌入墙壁内的鳞片收了回来。
这是他从不离身的宝贝,由一种特质的钛合金打磨而成,是他最喜欢的银色仿真鱼鳞模样,自己做的,相当听话。
与此同时,智能手环也自行扫描起了他现在所处的房间,一应数据同步上传终端。
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手环,内里却是根据华高特学生的专属手环改装而来。
华高特全称“华央高等特殊战斗学院”,从这里毕业的每一位学生,都有可能成为未来华央联合政府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学生自入学开始就享有参与社会治安维护的特权,因此,在华高特的学分表上,除了日常的学习科目外,另有一项特别的分数结算,用以考核学生在解决社会突发问题上的实践能力。
这门考核也被学生们称为“课外辅导”。
“课外辅导”排名第一位断崖式领先的名字,赫然正是习涿。
死囚集体失踪事件,是上榜三个月后仍未被侦破的一项课题,他会成为“尸体”出现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个。
他自认追踪的本事学得不差,整个中心城应该也没谁能在他之前找到这里,但......
习涿将男尸头顶的白布掀开,右手食指再次探到了嘴唇上方。
男尸长了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棱角冷峻分明,鼻梁与额头凸起的轮廓,很像远山。
让他最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抹垂落在眉心的朱砂印记,能叫人想到雨霁初晴后,天边绚烂而浓烈的晚霞。
然而。
20秒......
50秒......
80秒......
依然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习涿强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分钟后,果断转身走向了操作台,他现在的时间并不多。
操作台上散落着许多机甲改装的图纸,看得出来这些机甲用的都是破旧的二手货,应该是有懂行的人在中间做过了手脚,以至于现在这个图纸的样子,他也只是感觉不对劲,却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明显的规律是每台机甲的设计中,都预留出了一个奇怪的空间,空间的位置大小不一,尺寸不一,一时间想象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这其实也不算特别,“集中义体感染事件”后,人类虽然极度恐惧与机械造物的融合,但是对智能机械上限的探索却从未止步,更何况是人才辈出的暗网。
说不准是不是巧合,出逃死囚监狱所在的街区——连枝,就曾是灾情最严重的几个街区之一,也是最臭名昭著的几个暗网集市之一。
当年,机械义体技术一经普及,便获得了空前的社会接受度。
但就在机械义体的改装运动进行到最为盛大的**时,社会群体性异变的样本数远超实验数量,事情开始朝着无法预计的方向发展。
机械义体受到空气中漂浮尘埃的影响,纳米级别的义体感染爆发了。
所有参与过义体改造的个体,存活率仅为10%,世界总人口数量被再次削减。
人类从此与冰冷的机械造物划清界限。
这一批失踪的死囚正是当年事件发生后关进去的,因为情况评定复杂,所以,拖到现在还没有行刑。
翻找到最后,习涿才算发现了一份关于目标死囚信息的档案,不过,档案只有一份。
先前所有调查结果都指向这是一次集体失踪事件,无论他们出逃的目的是什么,都没道理只剩下一份档案。
而这仅有的一份档案中,关于人体机能的各项指标核定详尽到惊人,不可能是给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准备的......
这时,整个屋子的灯光突然闪了一下,是线路要被修好了。
依照手环上的提示,他暂时躲进了墙角处的一个柜子里,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视线落在金属台上凸起的白布时,他到底犹豫了一下。
他微微伸出手,男尸周身浸透的雨水在他的掌控之下,自发地悬停在了半空中,轻易便将被包裹的男尸一并拖进了柜子里。
如此违背科学常识的异能自然不是华高特教的,这是他自己的秘密,还没有对任何人说的打算。
柜门关死前的最后一秒灯光亮起,他捕捉到斜对角一侧,操作台旁边架子与墙角相交的位置,似乎灰尘的痕迹过于齐整了一些。
如此拙劣的躲藏无异于掩耳盗铃,只是没想到意外来的这么快。
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不到一分钟,就听到藏身的柜子下方,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齿轮咬合的声响。
接着,柜子底部用以承重的部分突然全部移开,一人一尸整整齐齐地掉了下去。
下坠的过程中身体难以控制,多亏了他们身上的雨水还在,他分出精力艰难地汇集水流,试图在自由落体结束之前,给彼此一个体面的登场。
两人在半空中摇摇晃晃颠倒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习涿甚至怀疑这人又诈尸了,他明明感觉有人伸手推了他几下。
于是,真正降落到底端时,男尸被他精准地压在了身下。
男尸的体质实在惊人,气明明早都断了,身体却一直是热的,和这人一比被雨夜冻透了的他,倒更像是个死人。
跟着,头顶正上方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闭合声。
黑暗里习涿好整以暇地站起身安心等着,手环亮起的荧光照着他一头银白色的短发,秀挺的鼻梁只露了一半,消瘦的下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芒。
这人皮肤白的几乎接近病态,唯有紧闭的双唇被重重点上了两抹嫣红的亮色。
他微低着头,银白色发丝将一双眼睛全部遮了起来,荧光所至之处显露的是一身火红的劲装。
不多时,空旷的四周灯全部亮了起来。
正前方的墙壁上,自中间看不见的缝隙处裂开了一道门,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身后几个巨大的身型慢慢上前,正是他曾在村落外围遇到过的,身高接近六米,敏感度惊人的古怪机甲。
这次来的,共有六台。
机甲后方,男人扶了扶特制的金丝眼镜,和颜悦色地说:“抱歉,我们这里一向只接待尸体,客人既然不请自来,那便,安心上路吧。”
“好说。”习涿笑了,嫣红的嘴唇弯出好看的弧度,“不过我还不急着走。”
六台机甲的同时攻击,会在第一时间覆盖人周身所有的逃生死角,因此,最好的应对策略是主动出击。
他依仗速度优势优先从最擅长的右手边发力,自两台机甲身形交错的间隙急速掠过,在闪身跳出包围的同时甩出了四枚鳞片。
附带着流动水膜的鳞片,精准地卡在了两台机甲的四个膝盖处。
几乎是在落地的一瞬间,四块金属鳞片间便建立起了短暂的闭合电路磁场,再次用水流制造电力短路,两台机甲的卡顿至少能为他争取两秒的时间。
两秒,足够。
只见两个精巧的镂空匕首骤然从他的手腕处滑落,匕首镂空间淡紫色光晕若隐若现,竟然是两把微型等离子刃。
两台无法动弹的机甲身下,矫健的身影如同灵活的毒蛇,自下而上攀附过机甲交汇的肩膀,速度之快,不等其他四台机甲作出反应,人已经再次回到了地面,身后两颗巨大的钢铁头颅轰然砸下。
落地之后,习涿的第一反应不是躲避,而是快速摘下了手环,与两个微型匕首组合在一处,然后握紧,抬手挡在自己身前,下一秒一道淡紫色的光束墙凭空出现,将破风而来的高速光子炮阻断了下来。
火光的剧烈迸溅对视野产生了严重影响,他被冲击震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却在身形勉强稳住的瞬间整个人不退反进。
淡紫色的光束再次在他的操控之下,以手中圆盘为中心收缩变向,化为一块圆形的光束飞碟,带着刺破空气的锋利向着离他最近的机甲而去。
待圆盘被收回时,不远处的另外两台机甲也已人头落地。
情况紧急,作为一个合格的死人,他身上能藏起来的东西实在有限,幸好留下的这两样紧要关头用着倒也还算趁手。
华高特为数不多的日常课程里,有一门几乎全院人都会选修的课——武格课。
武格课包含的内容五花八门,人机格斗勉强能算得上是入门级别。
而在人机格斗考核时,学生平均需要应对的机甲数量,具体会根据任课老师当天的心情而定。
比如,现在面对六台机甲的情况,对应的就差不多是武格老师相当开心的时候。
不过,眼前的机甲,很明显不是他们平时课上面对的那种。
只喘了口气的功夫,四个被削掉了脑袋的铁疙瘩,和另外两台机甲就一起反应了过来,六把子弹上膛的光子步枪,整整齐齐地对准了习涿的脑袋。
没时间再拼什么小圆盘了,他收了匕首开始立即在身体周围汇集水流,赌上暴露的风险祈祷着用魔法降服科学。
只听“砰”地一声,沉闷的枪响传来。
离他最近的一台机甲突然失去平衡,倾斜着向前倒来。
接着,一个又一个机甲像是排好了队一般接连倒下,在它们背后相同的位置,多了一个正在燃烧着的火坑。
视线失去遮挡,时间静默无声。
越过燃烧的赤红色火光,在白得不见一点杂质的背景里,一道孤峭的黑色身影,猛然撞进了眼中。
习涿抬眼,额前碎发散落一侧,露出来的是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清冷、澄澈。
他并没有直接看清楚人,反而在第一时间想到了,雪地里兀自挺拔的松。
那人在遇到他的目光后,匆忙收起了手上样式奇特的枪,脸上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像是寒夜里兀自呼啸过的风,陡然途径耳畔,一刮,就是三千年。
习涿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那人轻眨的眼睛,也跟着慢了一下。
他来了兴趣,开始追问。
“你枪哪来的?”
“凭什么你能把枪带进来?”
那人蓄着一头黑色长发,一半扎起一半散落,头顶与耳朵两侧编了几根精致的长辫,发梢尾端几乎垂到了胸口。
右耳的耳饰落在发丝间,隐约反射着嶙峋的白光,看不清完整样式,脖颈处坠着一个黑色面罩,该是有经常蒙面的习惯。
见对面人一句话不说,他有些气恼。
“正常人类怎么可以憋气那么久,能不能教教我?”
这张脸比刚才见过的更加冷峻,眉骨高而眼睛深邃,占比过大的黑色瞳孔在紧盯着人看时,显得乖戾又阴郁。
那人似乎很年轻,看样子就算是比他大,应该也大不了几岁。
嫣红色的嘴唇继续不依不饶。
“为什么刚才折腾那么久不诈尸,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诈?就这么看不起我?”
那人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便装,只在上衣左胸口处,有一个红色的手工刺绣图饰,看着像是一只长满了翅膀张牙舞爪的小鱼。
“装死混进来是想干什么?你说清楚,我不挡你的路。”
习涿一米八三的身高也算是为男性基因进化做出贡献了,没想到跟那人站在一处,头顶居然只到那人的下巴。
偏偏这个落差只要稍微凑近一点,就能将左胸口处的怪鱼看个彻底,鬼使神差地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竟把手伸了上去。
那人看清习涿的动作后,像是被通上了电,瞬间闪现到了两步之外,连带着意识也被激活成功,终于想起来要回话。
于是一脸平静,开口的嗓音低沉,带了点沙哑,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嘴唇好红。”
“对,没错,就算是我的嘴红,但你......不是,等会儿!你说我嘴什么?”
话飞出去了半天,脑袋才终于追上。
这人说他嘴唇红?
他嘴唇为什么会红?
确定很红吗?
......
他说我嘴唇红?为什么?
这鬼地方建的,也不说给安个镜子之类的......
不是,现在说的是嘴唇的事吗,没事闲得盯着他嘴唇看干嘛!
习涿只觉得一股邪火蹭地蹿上脑门,手腕处的两个匕首立即滑了下来,说着就要甩出去。
前方一点明亮的鲜红忽然晃动着出现,正是他从不离身的小哪吒挂坠。
他连忙伸手探向胸口,用来装挂坠的里侧外衣口袋果然空了。
“还给我。”
习涿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把他的小哪吒拿回来,谁知,却听见那人盯着他的挂坠说:
“真丑。”
匕首上淡紫色火舌吞吐,习涿一字一句问:“你,留给名字。”
说完,才刚往前凑了一步,眼前那人突然皱了一下眉,是身后躺着的六台机甲处传出了动静。
机甲上留下的火焰还在不停地燃烧着,但机甲内部似乎另有一层隔热物质,阻断着继续舔舐的火舌。
而几乎同一时间,六台机甲的不同位置均有一块外壳脱落了下来,露出的赫然是六个人。
“我叫李十三。”
低沉的声音倏地响起,一道黑色劲风自身旁急速而过。
习涿回头,在赤红色的火光里大喊:“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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