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村外有一条小河,蜿蜿蜒蜒穿过村子,再顺着山脚转过弯消失在视野中。
男人飞身赶到河边,举目四顾无人,轻轻啧一声:“人呢?”
身后一阵窸窣响动,他回过身,便看见林木树枝上坐着一个白衣黑围巾的人,背靠树干,不知在树叶的阴影中藏了多久。
亦或是专门出现在那处耍帅的?
“你坐那么高我和你怎么说?”在树上那人审视的目光中,男人开口,第一句是这个。
那人额头上青筋跳了跳:“上来。没长腿?”
男人从善如流跃上枝头。可怜那根树枝不堪重负地被压弯了腰身。
“有什么疑问?”男人拈下身上沾惹的树叶,夹在两指间。
“你那个朋友,”那人顿了顿,“我查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说。”
“你之前告诉我,他在同你不告而别后没有回过白帝城。”
“对。”
那人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假的,他回去过。这事只有极少数神相弟子知情。他向宿山老人打听过一个传说。但那个传说是什么,神相内部守口如瓶。”
“连你也没打听出来?”
“我是碎梦,不是做梦。”
瞧瞧,岁月是把杀猪刀,把锯嘴葫芦切成开嘴葫芦,还抹了把油。
那个碎梦弟子换了个姿势架腿:“坏消息,在我撤离时,被一个神相弟子发现了;好消息,她似乎知道我在调查什么,让我试试‘入梦’。”
“入梦?”男人咀嚼着这个词。
“她给了一个方子,用流光花和一些奇花异草配成一丸香,可以让使用者入受香者的梦、看到一些记忆碎片。”碎梦弟子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顺手抛到男人手中,“她说只来得及赶制了两枚,你摔了就没有了。”
男人顿时觉得手中这小盒子重逾千金。他小心地把盒子放进内袋中。
“怎么这么巧有好心人帮你?”他还是有些疑惑。
“那人说只是还宿山老人一个人情。你死马当活马医吧。”
男人沉吟片刻:“我仍然认为,他是妖邪。”
碎梦弟子侧了侧脑袋,一副“你说,我洗耳恭听”的模样。
“荡尽诛邪的招式对他而言都是致命打击。若是普通人,雷锁根本不管用。”男人一点点分析着,整理自己的头绪,“虽然这几日盘问下来,他的许多问答滴水不漏……”
何止是滴水不漏,就连只有二人知道的一些事,妖都能答出。
可男人并没有感到欣慰,只是更加沉痛。
他太确定自己的故友是一个纯正的人。拥有与故友一模一样身躯、记忆一致的妖的存在,只能说明一件事。
故友已死。
妖或吞噬或夺舍了故友的灵魂与身躯,化身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对斩妖除魔、快意恩仇的侠客的亵渎。
故友的情意似乎也被妖继承。他二人曾是露水情缘,情动之时有过肌肤之亲。故友是位坦荡君子,情意发乎心间、藏于一言一行。
妖截然不同,如一株向阳攀生的菟丝子,借着树的葳蕤形貌吸引他的注意,却希望他将对树的情感投诸于扭曲成这副模样的菟丝子。
男人并不喜欢这样的妖。
“你已经决心要处死那妖?”碎梦弟子在他陷入沉默时问,“若你分析无误,他死、你朋友也死。”
“先前还没想好,但有了这个。”男人的手抚上胸口,内袋中藏着碎梦带来的香丸。
“如果他所言非虚,他没有吃人,是个良善之辈,我会帮他暗度陈仓;若他骗我,我必会处死他,还故友一个清静。”
碎梦没说话,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既然你有主意了,那我没什么说的”。
“另外有一件事,”他开口,“那个传说,余掌事有所猜测。”
“哦?”男人侧目。
“六十年前,这片大山也传出过吃人的传说。”碎梦说,“余掌事猜测……可能山中深处有凶兽,被玄学阵法困在山中。神相内有‘玄’一脉专攻此术,这些事他们秘而不发,事态非小。如果它出现,你应先走为上、传信给我。”
“好。”
妖睡下了。兴许是之前被他折磨得狠了,这会儿负气地背对着他。顺滑的青丝挂在玉山一般的肩头与手臂上,半遮半掩地盖住雪中嫣红。
他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被妖烦躁地用肩头顶开。再弄下去估摸着他俩要精尽人亡一个,于是男人收敛欲念,老实地睡下。
与妖接触多了,从前那些梦再次缠绕上他。
他再次看见了与友人同行的自己。两个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小子结伴同游。
一开始他只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就做好事做到哪儿。但友人是个颇有主意的,每每二人领了赏钱谢礼,他就要拉着他或寻觅深巷酒香、或登高寻幽、或混在人群中去抢新鲜出炉的第一笼糖糕。偶尔携上美食好酒,醒时痛饮舞剑、醉时弹奏吟唱。
不知哪一次酒酣耳热时寻错了乐子,友人咬着他的唇,眸中若有星子坠入湖泊,荡漾出一阵柔软的涟漪。星光汇成一滴晶莹的水,盈盈挂在他的眼睫上,润红了细长的眼尾。
他不甘示弱,与友人唇齿相接,要在这片微烫的软肉中夺得胜利。滚烫的气息冲撞在一处,白面如玉的美人儿连连丢盔弃甲,只能退守城中,被叩关后彻底沦陷。
他是个俗人,但偏偏谪仙是低垂的梅花,落在他的肩头供他玩赏攀折。
白梅零落在红帐中。他将友人的手扣紧,后者腕子上的红绳被汗水浸湿,缠在霜雪般的腕子上勾得人眼红。白玉有规律地叮咚撞在床头,像一支曲子。
待他醒来,榻边酒坛滚落一地。友人已醒了,懒懒陷在床褥间,半张脸躲进被子中,望一望他便笑红了耳根。
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便这样稀里糊涂地维持着。偶尔气氛正好、情浓至深,便不论幕天席地亦或白天黑夜,狎弄一番,各自餍足后便罢。等穿上衣袍,仍是低调又助人为乐的龙吟剑客与神相雅士。
梦随着他们的足迹兜兜转转,停在他们最后几面。友人那段时间似乎异常不安,连欢好时兴致都比平常低。他们在山泉边清洗衣裳,友人突然从背后抱着他。微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亵衣传来,他当是这美人又把自己当手炉抱,仍搓着手中的衣物。
“怎么了?”他随口问。
友人的双臂慢慢收拢,将他抱得更紧些。他的亵衣被水粘湿,衣袖挂在手臂上,隐约能看出流畅的线条。
“白天你也太不小心些。若你被那水鬼夺舍,要我拿你怎么办?”友人言笑晏晏,语气中藏着不安与担忧。
他说的是他们白天除掉的一只水鬼。那水鬼偷偷将人拖入江中,待人溺毙便取而代之,上岸为非作歹。等身躯腐坏,便再骗人下水,周而复始。
它藏得实在是好,就连他俩如此经验丰富,一开始都没看出渡江时险些被害的豆蔻少女是那万恶的水鬼所化。它在他们放松警惕时蓦然变脸,将男人打晕拖入江中。若非友人反应够快,他十有**已是水鬼的下一个伥鬼之身。
男人托起环在胸前的一只腕子亲了亲,正色道:“那你杀了我,不能让这等妖邪把我做成伥鬼。”
背后一阵安静,友人半晌才吃吃笑出声:“肯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个英雄。”
“那你原本怎么想?”男人问他。
“我与你思绪走到一处去了。”友人答,“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
1.气高轻赴难:出自王昌龄《杂曲歌辞·少年行二首》“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一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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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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