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相思果然染了风寒,回房间又是昏昏沉沉地睡,到掌灯时分睁开眼睛,脸已经烫手了。
任锦屏不免略有微词,念叨着顾惜朝身体未愈又要照顾一个病人,但还是老老实实给赫连相思煮了粥喝。杜怀璧曾经有从医经验,在府上给她用了几味现成的药。子时往后,赫连相思风热见退,倒是睡不着了。
她没人去打扰,只能自己在床边试着做任锦屏留下的女红。可是抓惯了长枪的手连穿针都不熟悉,她在第三次差点戳了手指后就彻底作罢,决定还是出门走走。
此时正是夜深露重、万籁俱寂,她披着斗篷,拖着脚步,在花园里东走西瞧。
睡觉的时候,她其实做了很多恶梦,但是归结起来,不外乎是王烁变作了蝴蝶从她手中飞走,要么就是一个面目不清的贵族女子在两军阵前和她对峙。
赫连相思决定不去想王烁或者完颜烁,好像只要不想他(她)的事,他(她)就会慢慢地从她的脑海中消失。反正三日之后,金使离宋,完颜烁跟他们一起,也回自己的家去了。
——反正他们真的大概不可能再见面了。
她路过顾惜朝的客房,眼睛被晃了一晃,发现那里还亮着灯,先被吓了一跳,才想起自己不该随便出来,于是闪身躲在暗处,往那边看去。
顾惜朝坐在桌前,披着旧鹤氅,手上拿着一本卷宗模样的书,一边翻看着什么,一边说话。戚少商站在他身后,倾着身子,右手撑桌,在看桌上的书,也在看顾惜朝。
赫连相思知道,这多半和白天那个“案子”有关。她挪近了些,却也只听到一些压得很低的只言片语。
“……不可能?”
“你说是便是吧……”
“依我看,还是……”
“唉。”顾惜朝叹了口气,往上看去,“大当家你啊。”
戚少商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们又压低声音谈了一会儿,接着顾惜朝打了个哈欠,合上卷宗,把它塞进戚少商手中。
“都几时了,你就这么劳烦一个病人?”他有些赌气地说。
戚少商用卷起来的书本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手,“若不是你自告奋勇,我哪敢麻烦你。你晚上的药是不是还……”
顾惜朝倦怠地趴了下来。“不用了,少喝一次死不了。”,
戚少商替他扇灭了油灯,转身出房间了。赫连相思赶紧躲开,但是等了好一会儿,戚少商也没走。
顾惜朝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戚少商重新走进了房间,把顾惜朝肩上滑落的鹤氅重新披好了,又越过桌子,关上了窗户。
赫连相思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想着,自己也看得够多了,于是等戚少商也走了,就悄悄溜回房间去。她躺在床上,仍是睡不着,盯着帷帐出神。
她觉得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有点不一样,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他们很默契、很了解对方,交谈永远是轻松而直入主题的。戚少商看上去比她还不在意当年的那场血案——这就是赫连相思想不通的地方了。
他可以就这样忘记吗?
还是说,他们都在尽力装作那件事没有发生过,这样他们就可以……
可以什么?成为朋友吗?
天光渐亮,她才慢慢地入睡。
戚少商在她醒来时又已经消失,据顾惜朝说,是去赴招待金使的宴会了。他身为一介布衣,本没有资格参加,是无情出手保了他一个席位。而顾惜朝就不奢望了。
他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读着书,抬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发呆的少女,道:“赫连姑娘,你伯伯很担心你。”
赫连相思恹恹地道:“他……我……我知道啦。”
顾惜朝轻轻笑道:“惹你心烦的,是那位小郡主么?”
赫连相思听他提起完颜烁,不禁鼻头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赶紧道:“不是,没有。我……我怎么会认识她呢?”
顾惜朝喝了一口茶,微笑道:“你不想说也无妨。”
赫连相思想起什么,道:“你……你娶过亲?”
顾惜朝手一震,但是很自然地接下去。“是。”
“是谁?”
“先妻傅晚晴。”
“傅?傅宗书是她的……”
“父亲。”
“那,你曾经是相爷的女婿……”
“……我宁可我不是。”
“你好像曾经也是……探花……是在那以后结的亲吗?”
“是在我被革之后。我在街头卖艺,她刚刚提亲被拒,心灰意冷,想让我杀了她。”
“很无理。”赫连相思深吸了一口气,说,“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就要否认一个人的才华。”
“不仅是出身。族裔和国家亦是如此。”顾惜朝看着她。
赫连相思一愣,道:“什么?”
顾惜朝笑了起来。“姑娘,我终究是比戚少商那家伙多懂一些女人心的。你听到离国郡主名字的时候那种神色,一看就知道,别有渊源。”
赫连相思大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告诉你,你不许和伯伯说。”
“我不说。但是毕竟,纸里包不住火……”
“我等到时候合适了,我会告诉他的。”
赫连相思就把她怎么去灵隐寺参拜,怎么遇到“王烁”,怎么和他在临安游玩,怎么在西湖泛舟,又怎么匆匆告别的过程,颠三倒四地讲给了顾惜朝听。她几欲落泪,但是又狠狠地压了回去,忍得嗓子嘶哑,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顾惜朝听罢,淡淡道:“姑娘,你是因为完颜烁骗了你而伤心吗?”
赫连相思道:“他……没有骗我,也不是有意骗我。”
顾惜朝道:“你是因为他是女人而伤心?”
赫连相思很认真地想了想,红着脸摇了摇头。
“我其实觉得……阿烁本来就美得很男女莫辨。我喜欢他……也不是那样的喜欢……总之……和男人女人没关系。”
“那便是因为她是金人了。”
赫连相思眼含泪水,委屈地哽咽:“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阿烁要和我好,他是金人,我也不会在意。但是,因为……偏偏他是金人,我就不能和他好……”
“为什么不能呢?”
“我是西辽的皇亲,大宋的女将。我为了大宋的皇帝杀过金人。”赫连相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悲哀地说,“阿烁是养尊处优的金国郡主。我们就算做朋友……唉,也做不了的。”
“可他很喜欢你。”
“单单喜欢有什么用啊!”赫连相思对着顾惜朝吼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垂首道,“对不起。”
顾惜朝点头,“你动真心了,情有可原。”
“我是说……我猜阿烁也很喜欢我,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呢。国难当头,我们若交好了,会叫天下人看不起的。”
“在意天下人有何用?天下人会在意你们吗?”
“宋金连年战火,苦的就是天下人啊。”赫连相思看着顾惜朝,泪眼汪汪,看上去怪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狗,“顾……顾叔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我还是忘了阿烁吧。”
“说忘了,就可以忘了么?”
顾惜朝苦涩地低声说,不像要说给赫连相思,反倒像在质问自己。
赫连相思凄苦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泪水便像流星一样划过她漂亮的脸颊。这是年轻而张扬的她第一次露出这种让人很心疼的表情,有种她突然之间长大了的错觉。
“我知道我忘不了他的。真好笑,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她仰起头,“谁叫我们之间有那么多夹缠不清的东西呢。私情大义,国仇家恨。我分不清。他分得清吗?天知道呢。”
她看顾惜朝似乎还在思考,便很轻很轻地道:“谢谢你,顾叔叔,愿意听我讲这些废话。”
她站起身来,离开了花厅。
而顾惜朝望着窗外一方春景,兀自出神。
倘若事事都能够泾渭分明,他和戚少商必然有一个人活不到今天。
拜香吉日的神哭小斧,九月初九的逆水寒剑。只要他们再狠心一点,明明就可以彻底了断一切。
但是他们都有所保留。于是戚少商踏上了逃亡之路,成了群龙之首;顾惜朝一朝风光一落千丈,辗转尘世至今。
二十年来,扪心自问;他们于情于理,都问心有愧。
“说忘了,就可以忘了么?”
“私情大义,国仇家恨。我分不清。他分得清吗?”
于赫连相思而言,这个“他”是完颜烁。
而于顾惜朝而言,这句话同样掷地有声。这个“他”,便是戚少商。
门外车马响动,是这家的主人赴宴归来。顾惜朝仍在看书饮茶,只在戚少商路过时瞥了他一眼。他穿了一件很华贵的袍子以彰显身份,不像平时,素白的粗布衫子就足够了。
“有进展么?”
顾惜朝在戚少商换回他的白袍进花厅的时候问。
“馆驿都快被翻得底朝天了,确实不在金人身上。”戚少商答,“但是无情看出来了些端倪,多半是他们做的。”
“那几个疑犯呢?”
“也都不是。”
“这两日应该无人会轻举妄动。”顾惜朝道,“如果是金人的势力,自然会等到大部队离开这里再做第一桩案。”
戚少商点了点头。“但是要在两日之内找到……”
“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知道。”顾惜朝站起身来,“所以准备好背上骂名吧,戚大侠。”
戚少商看着他的背影,笑得很无所谓。
“我没什么可准备的。”他说,“我反正知道你会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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