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是江湖人。
但是他当这“金风细雨楼”楼主,从代楼主当到实权在握的真楼主,一当就是十几年。
他想回到江湖去,但是他现在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真的怀念那些快意恩仇的日子,还是纯粹地把这个理想在心里刻得太深了些。
因为曾经的他想回去,现如今的他就一定要回去么?
王小石和死了一样了无音讯,和他同行的人也七零八落,语焉不详。温柔的倩影也在约莫十年前彻底消失在了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监视下。靖康一乱,所有人更是泥菩萨过河,哪还有心思找一个找不到的江湖浪子。
因此,他想让位,都不知道能让给谁。
他是打算让余未期继承这一切的。他的父亲为了救苏梦枕而死在白愁飞手下,他的母亲死在白愁飞身死的那个夜晚。余未期有资格继承这一切。
但是他还是个少年,他还没有长成。即使有智囊苏心相陪,他们的阅历和经验都还不足以接手如此重大的基业。
戚少商只能继续忍耐,继续当他的“龙头”。
赫连相思想起杜怀璧的话来,趁顾惜朝还在沉思,马上补充道:“当然了,我没有话语权,也没有在逼你。我只是说一说。因为戚伯伯很……似乎很……的确很看重你。我不懂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就像他最喜欢说的,为了大局着想,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是最好的。”
她呆呆地看着顾惜朝,此时终于露出了点少女的情态。一点点未经世事的天真,一点点故作老成的犹疑。
顾惜朝也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位故人。当年他的敌人,息红泪和赫连春水。
然后他也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他说。
赫连相思用一种很无趣的语调,拖长了字说:“你们——都是这样——白活了四十多年——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顾惜朝笑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有很多事,我现在不清楚,大概将来也不会清楚的。”
赫连相思道:“你果然很……很像戚伯伯讨厌的那种人。他最不喜欢风花雪月的文士,满口大道理,却不做实事。”
顾惜朝略略一顿,随意地道:“是么?可我从军四年有余,也曾经有一身好功夫的。”
赫连相思道:“我当然知道。你其实很像他本人。”
顾惜朝“嗯”了一声,有些出神,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很缓慢地说:“我不像他。我不会为‘侠义’买账。——就算这‘侠义’三番五次地救了他的命——”
“也救了你的命。”赫连相思一语中的,很犀利地说,“你不信这个?时至今日也不信么?”
顾惜朝似乎想要摇头,但是他没有摇得动。
赫连相思接着问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
“那你相信戚伯伯吗?”
顾惜朝很快地反问道:“你相信我的回答吗?”
赫连相思也回答得很快:“信。当然信。因为戚伯伯信你,因为你也对我很诚实,因为你写出过《七略》这本书。”她还得寸进尺地加上:“不许说不知道。信便信,不信便不信。你若不想他知道,我绝不和他说一个字。”
顾惜朝定定地看着她。
她比起赫连春水,更像息红泪一点。
一个他也不认识的息红泪。
年轻的息红泪,还没有心碎的息红泪。
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血脉也是。
顾惜朝定定地说:“我当然相信他。从始至终。”
赫连相思并没有回答,而是用眼神接纳了这个答案。
她站起身来,郑重地说:“谢谢你,顾公子。锦屏应该要来给你送药了,我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顾惜朝也站起身来,对她抱了抱拳,“多谢赫连小姐。”
她推门而去,不一会儿就到了顾惜朝窗前的花园中。她高挑的背影和粉色的衣裙很像一树盛开的桃花。
她踱着步,没了影子。
有人敲顾惜朝的门。顾惜朝正起身整理自己写过字的宣纸,随口应道:“任姑娘,辛苦你了。”
来人推开门,但是很轻地清了清嗓子。
是个男人。
顾惜朝背对着他,并没有回头,但是苦笑了一下。
“大当家。”
戚少商径直走过来,把药碗搁在桌上旁边,瞥了一眼他写的字,没说什么,自己抽开旁边那把椅子坐下,然后问:“思思那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顾惜朝拢着宽袍大袖,把宣纸叠起来,放在一边,把没有用过的纸卷起来,把毛笔挂起来,说:“没什么要紧的。”
戚少商盯着顾惜朝,道:“思思心直口快,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还多见谅。”
顾惜朝仍没有回头,把用过的砚台清理开,道:“不中听的话,我听得有点太多了,算不得什么。赫连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虽然脾气的确很直来直往,对我也很讲礼数了。我和息大娘不太相熟,我却能看出她应该很像她。”
戚少商轻轻笑道:“那就罢了。也不亏我对她的教养。”
顾惜朝终于收拾完了,终究是避不过这一劫一样,缓缓地转过身来,靠着书案,双手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药。
戚少商此时却没有看着他了。目光很安静地越过他,投向窗外,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沉闷的夜晚。
屋檐上都吊了灯笼,但是不开窗的话,光就透不到屋里来。顾惜朝的房间窗户永远是开的,或许因为外面就是花园。所以灯笼淡淡的暖白光照进来,洒在顾惜朝的背上。
房间里的桌上也有一盏孤灯,因为无风而灿烂地燃烧着,照亮顾惜朝远离戚少商的那半边脸。
顾惜朝喝了一口药,咳几声,继续慢慢地喝。他这病最初可能是风寒,不过后来被拖成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清忧师太把着他的脉的时候,眉头皱得很深,转头问戚少商:“戚檀越,你真的要救他?”
顾惜朝不知道这个问题,但是他已经知道了戚少商的答案。因为这个答案,他也大概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但是他没有问。聪明的人不会问。
于是他们无话可说了。
他们自打重逢以来,说的话本就很少。
戚少商对顾惜朝说的第一句话是:“顾惜朝,好久不见”。
而那时顾惜朝刚从一场迷离而长久的风热梦中醒来,看到戚少商,听见他说话,尚以为在梦中。待他反应过来不是做梦,百感交集,话还未能说得出,一口淤血先呕在了床被上,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他第二次悠悠醒转,又如隔世,便面对着戚少商不急不躁问出来的第二句话。
“顾公子,还有哪里不适么?”
顾惜朝仍然是没有出声,摇了摇头。
然后他们就再没有说话了,府内大小各人来历,都是前来照料他的任锦屏相告。
直到今天,顾惜朝谢谢戚少商的照顾,却没有等到他的回复,就翩然离开。然后晚间,他问他方晓梦是谁,还多说了几句关于方应看的事,也是顾惜朝先结束的对话。
他们还能说点什么呢?
戚少商也不急着走,顾惜朝也不急着喝药。
一切都在这个无风无言的夜晚,很慢很慢地进行着。
顾惜朝喝完了药,放下碗,下意识掏出手帕要擦擦嘴,却低头看见手中一抹刺目的暗红,便愣了一下。
戚少商也发现了,立刻问道:“是咳的血?还是吐的?”
顾惜朝把手帕放在一边,安然道:“方才和赫连小姐说些旧事,未免有些太过触动,因此咳重了些。不妨事,都是淤血,顶多我再多吃些补血养气的药好了。”
戚少商哑然失笑,道:“是药三分毒,也不能这么说。”
顾惜朝突然也笑了,但是不是无奈的或者为自己担心的笑。而是一种很轻松的,很自然,又有些捉摸不透的笑。
“大当家。”他说,“你好像很想和我多说说话。”
顾惜朝依然很敏锐。
一种让戚少商期望他不这么敏锐的敏锐。
他几乎病入膏肓,但是他的眼睛依然明亮而锐利。
戚少商也笑了一声。
“毕竟我没什么可以这样随意说话的人了。”
顾惜朝道:“杨无邪呢?孙青霞呢?盛大捕头呢?”
戚少商道:“毕竟公事繁忙,不可能一天到晚都闲谈。”
顾惜朝笑道:“好。”
他用左手背掩着嘴,右手抚着心口,轻轻地咳了咳。
“那我就听你说。”
戚少商突然有一种很荒谬的感觉,就像他和顾惜朝本该是朋友,本该是多年的老友一样。
他们是吗?
难道是吗?
难道不是吗?
杨无邪、孙青霞、无情。他们知道的是“龙头”戚少商的抱负,他的手腕,他的权谋。
但是顾惜朝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众矢之的的群龙之首。他刚从连云寨请辞,也不想做他的“九现神龙”戚大侠了。他肆意谈论的,是他真心的理想,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或许是十八岁之后的戚少商,离江湖最近的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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