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说什么。
顾惜朝的药,副作用是嗜睡。他过不了一会儿就礼貌地把戚少商请走了,而在这一会儿之中,他们也没能聊上几句。
第二天醒来,戚少商得到任锦屏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顾公子一早就去“百花楼”了!
戚少商难得一夜无梦好眠,精神有些迟钝,听到这句话时瞬间清醒了。
戚少商当然知道“百花楼”是什么地方。
“百花楼”不如“嫣红阁”等大场子,虽然也在西湖边上,但是里面的姑娘姿色才艺都比不上其他的,因此也便宜许多。所以,只有临安有“嫣红阁”,但是各地都有可能有“百花楼”。
更重要的是,“百花楼”不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盘,而是属于“六分半堂”。
初至临安,根基未稳,这两家自然分毫必争,就连“百花楼”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烟花巷陌也要争。
戚少商几乎是骑着马飞到了“百花楼”的门口,翻身下马。
——怕什么来什么。
门口正停着一架轿子,从轿子里面走下来一个茶色锦袍的男人,垂着首,也垂着额前醒目的白发。
“低首神龙”狄飞惊!
戚少商一时也不知道是先打招呼好,还是装作没看见他好。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先找到顾惜朝,把他带走了再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养病,反而跑到这声色犬马的地方来?
他几欲闪身进去,却听到背后狄飞惊淡淡地道:“戚楼主,清晨至此,有何贵干?”
戚少商言简意赅。“找人。”
“找什么人?是哪位姑娘入了您的法眼?”狄飞惊无不嘲讽地笑了一声,缓步踏进大门口去,“何必亲自来一趟呢。不过我听说楼主久不近女色了,这倒是新鲜。”
戚少商懒得与他解释,也走了进去,找前头的妈妈问:“今早有没有位青衣的,和我年龄相仿的公子过来?”
此时客人尚不多,有的也大多数是昨晚便留在这里的,顶着两个黑眼圈,出来吃点早饭。戚少商看了一圈,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
妈妈扫了他一眼,果然是那套“客人多着,我哪记得”的说辞,意思是要戚少商递上一点真金白银的诚意来。
戚少商纵不想给六分半堂添砖加瓦——更何况狄飞惊还在背后很感兴趣地看着——但是他依然从衣襟中摸出了钱袋,打开,数出了三块碎银子——
“公子能回来看看奴婢,奴婢就已经很感激了。当年之事,我也知道,自然是各有苦衷。小姐……小姐她一定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公子的。”
二楼边上,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红衣女子啜泣着。
“百花楼”并不是容得下哭声的地方,晨间又无歌舞喧闹遮掩,很多客人和姑娘便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来。
而在那女子身侧围栏上靠着的,青衫白氅,就是顾惜朝。
顾惜朝轻声安慰道:“笑娘,委屈你了。此后我一定努力替你寻个好出路。”
笑娘哭道:“公子不必费心,事已至此,奴婢不强求什么了,公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有个肥头大脑的财主爷很响地“啧”了一声,道:“在这里装什么装呢?这贱——”
他还未说完,顾惜朝一双眼睛便如同刀刃一样扫了过来。他站得高,俯视下来便好似有天生的威压,让那财主不寒而栗,抖了一抖,把剩下的话小声说了。
顾惜朝伸出手拍了拍笑娘的肩膀,但是非常拘谨礼貌,连她的一块肌肤也没有触到,道:“错也在我。”
笑娘摇头道:“哪在公子呢!是……是老爷糊涂……”
笑娘的容貌不算出众,甚至只能说是“平平”,身材也并不窈窕或肉感,亦是“平平”。根据戚少商的“经验”,她很可能是农家的妇人,被迫来做这卖笑生意的。
战乱以来,家破人亡,有这种事也正常。
他还是把银子给了那老妈妈,问道:“妈妈,我多问一句,那‘笑娘’是什么来历?”
妈妈收了银子,立刻见钱口开,道:“那女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狄飞惊冷不丁接口道:“她是傅宗书的家眷,娘家姓金,名叫金一笑,在府中就称为一笑。蔡氏倒台,新帝即位,新旧帐一笔算了,男奴女娼,都卖入贱籍。一笑辗转到了这里。”
戚少商略一沉吟,道:“我知道了。多谢狄堂主。”
“小姐”是谁,“老爷”又是谁,他心中已经明了。而顾惜朝为何身体刚见好就跑来见她,原因也自然分明。他略微有了些歉意,自己也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惜朝又和一笑压低声音说了一些话,轻轻地搂住了她,让她在自己肩上哭泣。过了一阵,一笑哭声暂止,她抓着顾惜朝的手温言细语几句,顾惜朝便劝她回了房,自己走了下来。
他看到戚少商,也不惊讶,只是淡淡道:“大当家。劳烦你跑一趟了,实在没什么大事。”
戚少商摆手道:“是锦屏那姑娘多嘴多舌。”
顾惜朝一笑,道:“我告诉了她,便后悔了。”
狄飞惊轻轻地清了清嗓子。
戚少商像想起什么似的,把顾惜朝一把拉到身边,抬手介绍道:“这位是‘六分半堂’的狄飞惊狄堂主。狄堂主,这位就是……顾惜朝。”
顾惜朝也听话地抱拳:“久闻大名,不如一见,狄堂主果然英雄气概。在下顾惜朝。”
戚少商突然十分感谢顾惜朝。
因为他从不知道,狄飞惊冷峻的脸上,居然可以出现这么精彩的表情。即使只有一瞬间,戚少商也快活得想笑出声来。
狄飞惊回了礼,客套了几句,随后面色凝重地目送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出了“百花楼”。
戚少商牵来自己的白马,本想让顾惜朝上马,却被他礼貌拒绝了。此时街上赶集的人多了起来,原来今日恰逢初六,正是大集的日子。顾惜朝看这许多人,皱了皱眉头。
戚少商低声道:“你若是不介意,咱们绕远些。沿着西湖走半圈,再走灵隐寺过去,这一路没什么人了。”
顾惜朝点了点头,似乎是等不及逃离这里了。他们两人背着人流而行,不一会儿便脱离热闹的街市,到了僻静之处。西湖此时游人尚不多,水平无风,杨柳也静静的。
戚少商道:“你怎么知道她在这的?”
顾惜朝道:“我就是因为知道她在这,才来临安的。病是路上染的,我不想耽误,钱也不多,就忍了下来。”
戚少商道:“她是谁?”
顾惜朝低声道:“晚晴的贴身丫头。和小玉的位分不一样,一笑从小就陪着晚晴,她们一起长大的。晚晴死后,是她先找到我,收留了我,给我治伤,我才活下来了。傅府还有很多家人,但是我唯独只和她保持了联系。”
他露出了一种很凄苦的笑容,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戚少商牵着马,默默地走在他身边。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人都会变的吧。”顾惜朝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侧头看了戚少商一眼,说,“毕竟……二十年了。”
“你不像是会变的人。”
顾惜朝不置可否。
戚少商于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不过,我也变了很多。”
顾惜朝又抬起头来,看着他,定定地道:“你没有。”
戚少商不无自嘲地道道:“无论别的,你没听见狄飞惊说吗?我很久没有过女人了。我想这也算是改变吧。”
顾惜朝淡淡道:“除此之外,戚大侠,你一点都没变。尤其是你的……”他嗤笑一声,“侠义心肠。”
“我若不救你,你可能现在已经死了。”
戚少商和颜悦色地说。
顾惜朝随口道:“那不正遂了天下人的意么?”
戚少商好一会儿没说话。顾惜朝为此稍微地洋洋自得了一下。但是戚少商仍然很和蔼地答道:“可惜这不遂我的意。”
这下轮到顾惜朝说不出话来了。
戚少商侧目看着他,如沐春风地笑道:“就算天下人都要你死,我想救你时,就偏要救你。”
顾惜朝道:“你不恨我么?你不想我死么?”
“我若真的全心全意恨你,又哪会让你活着走出皇城。再说,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戚少商仰起头,抬手接了一片即将落到自己发上的柳絮,轻轻吹散了。“你呢?你恨我吗?”
顾惜朝停下脚步。
“我若说我从未恨过你呢?”
他低着头,声音也压得很低。
戚少商也不禁为之一愣。
顾惜朝不像是会在这种事情上面撒谎的人,因为即使他说恨他,戚少商也不会生气,只会觉得是意料之中。
顾惜朝抬起头来,眼神很复杂地看着他。
“大当家,你是不是没有想过,我当年为什么要杀你,我又有什么理由恨你。”
他向前踏了一步,几乎要伸手抓住戚少商的袖子了,但是他没有,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戚少商,像是欲哭无泪。
“如果我真的恨你,我为什么时至今日,还在叫你‘大当家’?戚少商,你真的想清楚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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