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见英太接过及川彻强行塞来的菜单时，也看见了极少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出现的慌乱。
对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
“2号桌的客人，麻烦接待下。”
“不是……那桌客人是第一次来吧？”濑见疑惑地回想了一遍今天的预约情况，“第一次来的客人不都是主厨亲自接待吗？这还是你定的规矩呢！”
一向各种要求吹毛求疵的主厨及川抓着他的肩膀，表情凝重：“濑见见你一定懂的，人这辈子总会有一些不想面对的人和事……”
濑见的眼神逐渐嫌弃：“那位客人该不会是你的高利贷债主吧？”
正在处理羔羊肉的副主厨赤苇京治及时出声：“你们谁去都好，不要把客人晾在那里行吗？”
及川拍了下他的肩膀，濑见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在心里咒骂了主厨一千万遍，他调整出自己的最佳营业状态，走到2号桌边。
桌前只有一位年轻的男子，穿着彩线编织毛衣，小圆领里露出米白色的衬衫领子——随和的打扮和安静的气质，还有温柔的灰发和眼角的泪痣——无论怎么看都不是需要严阵以待的那种客人。
见是侍酒师装扮的他抱着菜单走来，客人露出带着些玩味的笑容，没来由地让濑见心里一紧。
“晚上好。”濑见递上菜单，“我们今天提供的是主厨推荐套餐。”
某种程度上来说，及川彻是会让整个厨房的人都想要在下班后将其套上麻袋殴打一顿的那种主厨。他会让当季菜品围绕着某一个主题来展开——这很常规，但他总是有很多灵光乍现的想法，并往往不常规地一意孤行。
现下给客人的菜单，上面只有一首诗歌，是来自于阿根廷诗人卢贡内斯的《原野之月》——
只有诗歌，没有其他东西。
副主厨赤苇对此表示了反对，而及川提供的理由是可以营造神秘感和节约菜单的印刷成本。
与之相对的是濑见学会了在客人将菜单翻来覆去阅读之前，先优雅地抛出文学评论的烟雾弹，再把主厨在阿根廷的人生经历略微加工垫在后面——文艺和情怀，双杀。
正当他想如法炮制时，年轻客人的视线在菜单上停留了片刻：“这次是卢贡内斯啊，有点期待了。”
濑见一边开始认真地回想餐厅最近的经营状况，一边保持营业的微笑：“方便告知您有什么偏好或者忌口吗？”
“没有哦，酒水也上配套的就行。”
“好的，请您稍等。”濑见本想收回菜单，但最后还是将它留给了那位客人，“预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他们餐厅的厨房是全开放式的，在出餐台内可以方便地观察到餐厅的全貌——这个设计是及川极力要求的，为的是更好地发现客人的需要。
但与之相对，从客人的角度也很容易能观察到厨师的状态。
此时在大多数客人眼中，及川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主菜的酱汁，但在出餐台旁的濑见看来，主厨还是分了一点神，一直关注着2号桌的客人。
刚把苹果派塞进烤箱的甜点师宫侑凑了过来：“听说及川彻的老相好来了？”
“不像是老相好，更有可能是我们的债主。”
“诶——债主啊。”宫侑狐狸一般的双眼眯了起来，“那不就更有趣了吗？”
法餐甜点的制作相对独立，这也许是他们的甜点师在菜单换季以及新品试吃时必定要和主厨吵架的缘由之一。宫侑认为甜品是整个用餐流程的收尾和升华，不能沦为可有可无的陪衬；而及川总嫌宫侑的设计喧宾夺主、只注重出彩而不考虑融合。双方的争吵往往以菜品的意见分歧开头，最后结束于小学生级别的嘴炮和副主厨的调停——赤苇有着极为丰富的、拿捏幼稚鬼的经验，据说是高中时代面对某个情绪如海浪般高低起伏的学长磨砺出来的——总而言之宫侑乐见于主厨吃瘪的场景，无论何时何地。
濑见在心里默默为主厨点了根蜡烛，也不知道当初他为什么想不开要把这些人拉在一起开餐厅，理由仅仅是因为他们高中时都在排球社团里打过二传。
“宫少爷你现在是不是很闲？没事干的话过来帮忙摆盘。”及川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宫侑耸了耸肩，面上极不情愿地走到操作台旁，看了一眼及川的示范摆盘之后迅速上手。
盘子之前被放在冷藏柜里降低了温度，餐厅专司鱼类料理的厨师黄金川贯至正将切好的鱼肉一块块放进摆盘的中央，赤苇随在其后用汤匙在盘子两侧划上相应的酱汁。
黄金川并非出身法餐厨师的培养体系，而是作为日本菜料理人受训的。之所以会成为这个诡异二传团队的一员，除了本身技能过硬之外，还有及川坚持在日本开法餐厅鱼类料理一定要拿得出手的缘故。
说起来，主厨没少因为这样的坚持被所谓的主流排斥，尤其是他在阿根廷开法餐厅时把很多拉丁美洲料理方式融入菜品的尝试，几乎都遭到了嘲讽和批评，一度还影响了当时餐厅的经营……
“濑见见，别走神。”及川拍了下手，“准备出菜。”
前菜主料是金枪鱼，新鲜的中落和经过湿式熟成处理的大腹拼在一起，佐以牛肝菌和一小段烤制的茄子，摆盘则是呼应《原野之月》开头枯枝和玫瑰色月亮的意象。
濑见把盘子稳稳端到了2号桌上：“玫瑰夜色，请享用。”
“欸，酱汁里磨了生的坚果，是……巴西栗？”客人发出赞叹，“有趣。”
大部分客人会首先关注到菜品用的是传统法餐几乎不会用到的食材，接着对一道前菜就用到了金枪鱼的中落表示惊讶。但这位客人显然更关心法餐的灵魂，而且仅凭气味就说对了酱汁的成分，让濑见心里小小跳了一下。
这位肯定是行家里手啊。
“是的。”他迅速转换到侍酒师的身份，“为您搭配了阿根廷乌科谷产区的霞多丽，请一道品尝。”
灰发的客人看着他将醒好的白葡萄酒慢慢注入玻璃高脚杯，微微笑道：“你们主厨真是发自内心喜欢拉丁美洲呀。”
听不出对方太多情绪，濑见只得以退为进：“毕竟他在那生活了八年。”
“嗯……”客人依然看着酒杯，“原来有八年这么久呢。”
濑见收了酒瓶和醒酒器，略微躬身退开。回到出餐台时，正在等苹果派烤制完成的宫侑靠在台边：“债主看起来倒是和蔼可亲。”
“债主一下子就说出酱汁里加了巴西栗。”濑见知道及川一定在听他说话，“这可是我们的独家配方，要是有竞争关系的同行就麻烦了。”
“休息室里的杂志你们都不看的吗。”黄金川擦拭着自己的刀，“最新一期的《后厨》好像有那位客人的专访。”
先反应过来的宫侑表情夸张：“难道那人是……乌鸦之舌？”
濑见不禁转头看了一眼2号桌，灰发的客人正小口尝着杯中霞多丽的味道，难以想象他就是那位以言辞犀利著称的美食评论家。
乌鸦之舌自然是一个私下流传的外号，除了形容他味觉敏感，能吃出细微的区别并判断问题来自于食材还是烹饪之外，更多的还是暗喻传说中他发一篇美食评论就能毁掉一家餐厅的恐怖影响力。
“不要在背后议论人，他不喜欢这个绰号。”及川终于发话，“小赤，羊肉处理得怎么样了？”
“还有十五分钟烤制时间。”赤苇看了一下计时器，“可以在第二道前菜出菜后开始摆盘。”
“OK，十分钟之后上第二道前菜。”
众人齐声回答，表示自己接到了指令：“是，主厨。”
第二道前菜是芝士配烤培根鸡肉芦笋卷，相对常规的法餐菜色。按照及川的话说，在第一道菜给客人惊喜也可能是惊吓之后，得适当归正一下客人的期待。
濑见依然负责2号桌：“河心垂柳，请享用。”
“培根芦笋卷裹芝士。”客人对这道菜似乎更感兴趣，“哦，还加了薄荷，切得很细呢，看来你们后厨有刀工很好的人。”
“内里配了芙蓉蛋白和低温慢煮的鸡肉，希望您能喜欢。”
客人抬了头，眼里盛了笑意却感觉凝固了一瞬。
濑见想了想自己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微微欠身离开。
只见评论家对着面前的盘子若有所思。
这道培根鸡肉芦笋卷是本季定菜单时及川拿出来的第一个菜品，虽然在常规的框架内出新意不是容易的事，但当时大家都有些搞不懂主厨的意图。
“这是……我一直想试试看的方案。”及川看着所有人都试吃完了，才慢悠悠道，“是个不错的创意吧。”
“加入蛋白的想法确实很大胆，但也不能保证没人这么做过。”赤苇评价道，“首创或者独家对于餐厅是最重要的，主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来了，众人喜闻乐见的副主厨领域——每当主厨那骄傲的孔雀小尾巴要翘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副主厨就会祭出被动技能来应对。及川一度怀疑过赤苇是不是有个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流落宫城县不巧和他一起长大，然后通过一些不可言说的心电感应才会那么熟练。
然而总有很多歪理的主厨这次少见地没有反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低声回道：
“独家应该没问题，毕竟那人已经不做厨师了……”
濑见记得及川蓝带毕业后在法国的Le nord rivières待过一段时间，那家餐厅以菜品经典要求严苛出名，不太可能有新手厨师私下试菜的机会。之后及川自荐到名厨Cyan Feuilles手下，一路做到了餐厅的副主厨……
“你和债主在Cyan Feuilles那一起共事过？”
周围所有人虽然手上活儿没停，但都竖起了耳朵。
及川拿汤匙盛高汤的手依然稳定：“要听故事的话也得先把菜都做好。”
可惜他偶尔的正经并没有唬到同事们，濑见依然无声地盯着他。最后及川只得无奈投降：“没有共事，只是参加过同一个比赛。他……帮过我一个小忙，我提供了一个创意给他参考，仅此而已。”
“就是你和白布搭档参加的那个。”赤苇突然补充道，“濑见前辈应该记得吧，你们组的冠军。”
“我们组的冠军是那个天才影山飞雄……”濑见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和搭档的关系，“不是，为什么赤苇会知道这些？”
“之前和菅原前辈还有影山一起合作过两次商务宴会，算是相熟。我知道濑见前辈是担忧菜品创意，这应该不成问题，毕竟……”赤苇拉开烤箱的门，羊肉的香气四溢开来，“菅原前辈最终决定离开厨房，我们的主厨要负一定的责任。”
众人的视线这下子都不藏了，整齐划一地扫了过来。及川瞪了赤苇一眼，后者则是把烤盘端出来放在操作台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还好主厨脑子清醒，知道出品优先，动作麻利地开始将羔羊肉块按照事先定好的标准片开。濑见看着及川拿刀的样子，突然意识到那句“刀工很好”是在夸谁——那位姓菅原的评论家一定能看出哪些食材是及川处理的。
“当年的比赛，我听说有小组违规使用了组委会提供范围以外的食材，那人该不会是你吧？”
“我不过是采了花盆里三朵的木槿花，用了它们的花蕊……”及川抬起头，想起手上的活比辩解过去的事重要，又把关注点放回刀和案板上，“好吧，就是我。”
“其实没有人发现的。”赤苇把预热好的盘子逐一摆开，“除了菅原前辈——他从菜品里闻到了木槿花的味道。”
“是我的话一定去告发你。”路过的宫侑从冰箱里拿出处理好的橙子果肉，丢下这么一句又走开了。
濑见接着猜道：“所以他没有告发你。”
“没有，最后是我自首了。”他们的主厨换了一把刀，走到操作台另一边处理起了小羊排，“毕竟是胜之不武。”
“你们明明是打了平手。”
及川好似听不见这句：“实话说，当时国内流行的那套，认为法餐就应该恪守成规高高在上的理论，完全让人不能接受……嗯，起码我不行。所以，他一开始来找我的时候，就听我说了一些过分的话。”
濑见完全可以想象主厨误以为对方找茬，阴阳怪气的样子。
“不如你趁着人还在去好好道个歉吧。”
“我道过了！”
“那不告而别跑去阿根廷呢？”
及川被赤苇飘来的这句话噎住了似的，好一会儿才接道：“后来在阿根廷读到他的评论文章，才知道他选择不做厨师了。”
濑见和及川曾经讨论过美食评论家这种职业，在他气鼓鼓地看完一篇对自家餐厅鸡蛋里挑骨头的评测之后：“我看这些人是无法真正享受美食的，即使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到他们面前，他们也只会嫌弃月亮表面和胡椒粒一样坑坑洼洼。”
“任何事物只要变成了不得不做的工作，都会令人生厌的吧……不是真心喜欢很难坚持的。”及川把杂志从濑见手上接过来翻了两下，停在了某个页面上，像是视线被什么吸引，“况且，把胡椒粒做得像一轮明月，不就是法餐厨师每天的任务嘛。”
“……听上去我们的工作也挺没意思的。”
“或许对很多人来说，天边的月亮和眼前的胡椒粒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但人们总有想抬头看月亮的时候。”及川合上了杂志，“那我们做得光滑点，让最苛刻的人也无话可说，不就挺有意思的嘛。”
不得不说主厨的歪理邪说在某个瞬间打动过他，濑见每次下班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月亮都会有点感触，以至于忽略了为什么下班的时间总能看到月亮。
“你在阿根廷被轮番攻击丢掉了法餐尊严的那会儿，人家可没少为你写辩驳的文章。”
及川没有接话，而是陷入了沉默。主菜的摆盘已经开始，大家也不再往下问主厨和评论家之间的故事，而是心照不宣默契配合。在盘子一侧放上切开的新鲜无花果，衬着盘中烤制小羊排和片好的羊腿肉，淋上带有西班牙风味的酱汁，再撒上研磨过的海盐和细碎的干罗勒叶，足以令人食指大动。
“夏月之幻，请享用。”
濑见将主菜的盘子放下之后，没有马上离开。餐厅每日人来人往，作为侍酒师的他也许对客人用餐喜好能通过观察得知一二，但从未对其中哪一位的过往有过如此多的了解，尽管也只是道听途说的一点罢了。
2号桌的客人抬头看他，露出笑容：
“有什么事吗，濑见君？”
“您果然认得我。”濑见也跟着笑了起来，“店里有一支酒很衬您，想邀请您品鉴一下。如果您愿意，我稍后帮您撤换杯子。”
“那就有劳了。还有……”灰发的评论家指了指那道餐厅众人精心准备的主菜：“谢谢你们做的月亮。”
濑见微微欠身：“非常荣幸。”
用餐流程接近尾声时，濑见带着选好的酒和酒杯来到了2号桌旁。播放着的背景音乐切换到了波萨诺瓦风格，让人不禁想要跟着节拍摇摆起来。
宫侑将做好的甜品逐一送到每位客人面前——这个环节他一直不假他人之手，主厨尤其被排斥在外——很难有什么机会让两个都认为对方自我意识过剩的人能捏着鼻子坚持在一起共事，除了他们这间奇葩聚集的餐厅。
但今天，宫侑有意绕过了2号桌。出餐台上，一份苹果派和橙花鲜果冻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
“真的不去见一面？”
赤苇的手指在台面上叩了两下，问道。
及川看向坐在桌前的菅原，那人弯弯的眉眼满溢着笑意，像是和濑见正聊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摇了摇头：“还是不要打扰客人用餐了吧。”
赤苇向远处的宫侑摆了摆手，然后看着宫侑的脸几乎皱成了一团，翻译道：
“我们的甜点师骂你是胆小鬼。”
“……大概是吧。”及川把装有精致甜品的盘子递给赤苇，“这个就交给你了。”
对主厨难得的坦率有些讶异但没有表现出来，赤苇不得已地接过甜品。及川在他即将踏出厨房时幽幽接上一句：“我记得这周的预约还有一个空档？帮我预留下来，我要请阿治来试新菜。”
甜品派对结束，客人们陆续完成用餐起身离开。濑见把羊绒大衣和围巾从衣帽间里取过来给菅原：
“外面雪刚停，需要帮您叫车吗？”
“谢谢，这个点拦车还不算麻烦。”菅原接过自己的衣物，“濑见君挑的酒我很喜欢，也期待你们春季菜单。”
濑见笑了笑：“不介意的话，可以赏光来参加试菜哦。”
他见对方轻声叹了口气，想说的话终究没说出口。最后只是拍了拍濑见的手臂：
“不用送了哦。”
等菅原走了，濑见才看到餐刀下压了一张纸。
画了芦笋的简笔画，标注了几个点，明显是改刀的建议。
后面还写了什么，他没有细看，而是把纸张折好，塞给了今天一直没有离开厨房的及川。
“这应该是留给你的。”
对方有些困惑地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濑见。后者指了指餐厅门口正在拦车的灰发客人。
及川解下围裙，用力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一边。
餐厅的所有成员目送他们的主厨冲出大门，把刚停下来准备接人的出租车劝走。在他身后数步之遥的评论家带着意义不明的笑容看着他向司机不住地道歉。
宫侑叉了叉腰：“今天晚上让主厨自己留下来整理卫生吧。”
“喂喂——”黄金川笑道，“这也太不仗义啦。”
“我看行。”赤苇抱着叠好的桌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加入了一起看戏的行列。
众人得到副主厨的允许，欢呼着作鸟兽散。
濑见则是拿出手机，在短信息编辑栏里速度很慢地打字。
什么时候回国？很久没见了——
好肉麻，删掉。
回国后请你吃个饭。
太直接了，删掉。
他犹犹豫豫字斟句酌，最后终于编辑好信息，摁下了发送。
END.
东京大饭店paro，第三人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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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月亮与胡椒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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