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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口坚治】胆子是吓大的,恋心是偷走的

00

我怎么会喜欢上二口坚治那个满肚子坏水心眼能绕地球一圈的恶劣家伙呢?

可是除了喜欢,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我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听见他的声音会不自觉转头、对上他的视线就心跳加速吗?

……可能还真有,比如我害怕他。

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害怕他吓唬我。

01

我对二口坚治的心理阴影要追溯到我上小学前。当时因为父母都面临评教授的关键时期,忙得只能把我暂时托付给了住在仙台郊外一片古色古香的和式庭园的爷爷奶奶。

在我看来,四月一日家的祖宅可比那些被刻意营造的富丽高雅的旅游庭园好一百倍。我最喜欢在夏日蝉鸣与流水潺潺中,光着脚噔噔噔地跑过廊下,绕过俏皮翻倒的惊鹿*,跳下之字木板桥,踏进清澈见底的小水池里。飞溅的水花在透过斑驳树叶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偶尔有一两条小金鱼会随着我的嬉耍跃出水面,在添水和风铃的伴奏声里舞动。奶奶让我用棍子敲裂冰镇好的西瓜,爷爷坐在供奉壁龛前迎着穿堂风写字,比我岁数都大的胖橘猫悠闲地趴在石板边打盹,仿佛一团融化的阳光。

我喜欢爷爷奶奶家的晴天,尤其是盛夏的晴天,烈阳当空也一点都不觉得燥热。这里没有汽车电车呼啸而过,也没有空调不知疲倦地运转,入耳的唯有自然的歌声与鼓点。挑高的天花板和薄薄的纸门让宅子里的空气格外清凉舒爽,放眼望去一片片修剪整齐的松树和竹篱,可以在苔藓石板上打滚、在歪脖树干上小憩、在屋檐下听奶奶讲书,连时间的流逝都比外界缓慢似的。

于是我有一天,懒洋洋地躺平在檐廊木地板上等待半湿的衣服自行烘干,问爷爷奶奶为什么我这么喜欢晴天,名字却叫“不见晴”。爷爷奶奶愣了两秒,一起笑起来。奶奶轻轻打了一下爷爷的胳膊,说她早料到孩子大了铁定不乐意,爷爷哈哈大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因为我出生那年的四月一日是个下雨天,奶奶写了首俳句,他从中摘出了我的名字。

我原本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我的名字,至少它读起来很好听,只有在学写字的时候老写出格才有些埋怨,直到我认识了二口坚治.

我们是在我五岁的某个夏夜相遇的。我正在房顶靠着肉圆(猫的名字)数星星,突然听到门口的灌木丛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像是小动物,因为惊鹿还在时不时发出惊鸣,若是小鸟小松鼠绝对会被吓跑的。那到底……我紧紧盯着那片黑影直起身子,好奇和紧张并存,跳回送我上来的歪脖树上一点一点爬下去,背后传来的清亮嗓音让我最后一脚踩空,直接仰摔在了地上。

“你是座敷童子吗?”

屁股一阵一阵地疼,我咬着牙也没把眼泪憋回去,隔着模糊的泪水看见了眼前放大的那团黑影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座敷童子也会摔跤啊。”小男孩伸手戳了戳我的脸。

我一瘪嘴哇地哭出了声。他似乎被吓了一跳,转身就往大门外跑,在奶奶过来前就没了影。我被奶奶抱在怀里打哭嗝,问奶奶什么是座敷童子。奶奶说是妖怪,我瞬间哭得更响了,死活不愿意告诉她我刚才遭遇了什么,心底默默把那个说我是妖怪的小男孩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隔天傍晚,奶奶让我去帮忙锁院门,这次我借着仅剩的晚霞和门口的灯笼看清了他,茶色头发茶色眼睛,背着一个捞鱼的网,大剌剌地叉腰站在竹篱外。

我气成了河豚:“你又来干嘛?!”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咧嘴道:“我来抓妖怪。”

“我不是妖怪!”

“哦,我没说你是啊。”

我瞪圆了眼睛:“你说我是座敷童子,别以为我听不懂!”

“诶——听懂了啊……”喂那个一脸残念的表情怎么回事!“我那是夸你呢。”他笑眯眯地靠近,我警惕地后退,把大门掩得只剩一条缝,只够我用一只眼睛看他,“毕竟比起这个宅子里的其他妖怪,你还差得远。”

“其、其他妖怪?”不可能吧?

“对啊,你不会不知道吧,传闻这附近就是仙台藩百鬼夜行的起始点,”他抬手指了指西边的山,在粉紫色的余晖下宛如一团分解扩散的墨汁,“从那座山下来,走过这条路,再去市里。这座宅第以前就是供他们休息和储存食物的地方。”

“食、物?”

“其实……这里以前是个墓园,妖怪的食物当然就是……”一阵风吹过,和平日温暖和煦的暖风不同,我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凉意,从脚踝周围缓缓升了起来。和我对视的男孩忽然微微掀了掀眼皮,好像在看我头顶或者后方的某个东西,我抖了两下,吞了吞口水。“美味的小、女、孩。”

“……咿啊——”

我撒腿就跑,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太大了,从大门跑到住主宅玄关还要越过大大小小的水池、穿过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绕过稀稀散散的景石,往常最普通不过的茶亭边的石灯笼忽暗忽明的光亮仿佛成了他口中的妖怪一眨一眨的眼睛,深色的池水边嘟嘟作响的惊鹿宛如是妖怪一开一合的牙关。我被吓得不轻,压根没跑回玄关,顺着翼廊找到一截没关上的拉门钻了进去,撞上了拿着一本书的爷爷的大腿。我见了亲人立刻泪如雨下,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我过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儿,其间我寸步不离爷爷奶奶,白天就乖乖地读书练字,夜晚更是躲进被子瑟瑟发抖,连树叶在纸门上的倒影都能吓我一跳。奶奶无奈又困惑地把我的头从被团子里解放出来,把我搂进怀里清唱歌谣,才堪堪挽回了我的睡眠时间。

而罪魁祸首则是再也没来,留给我足够的时间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编故事骗我。在找爷爷奶奶确认过什么墓园什么妖怪什么百鬼夜行都是无稽之谈后,我在儿童匮乏的词汇量里搜刮到了“讨厌”这个词。

于是下一次再见到那个男孩时,我脱口而出:“我讨厌你!”谁知他放声大笑,搞得反而是说了坏话的我又尴尬又羞愧,撅着嘴慢慢憋红了脸。他却跟没事人一样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有名的妖怪,大天狗、玉藻前、百目鬼……他倒豆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我学聪明了,理直气壮地同他对峙。

“你骗人!你和我一样大,怎么会知道以前是什么!”

“因为我是二口女的后裔啊。”他说着摸了摸后脑勺,“我后颈头发下面其实还有一张巨大的嘴,都是它告诉我的。”他面色蓦地凝下来,像在听谁说话似的嗯嗯点头,偶尔瞟我一两眼,看得我背后也冒出了冷汗。“嗯……它刚才告诉我说里面现在就有一只影女,就是那种会出现在拉门——啊!”

“啊啊啊!”我跟着他一起尖叫,顺着他惊恐的视线望过去,无人居住的尾廊突然亮起了灯,果然在拉门上映出了一道人影。

我瘫坐在原地,捂着眼睛又从指缝间偷看,他挡在我面前留给我一个哆哆嗦嗦的背影说别怕,他作为二口女的继承人不会输给区区影女。我看得分明,他的后颈平平无奇,哪有什么嘴巴,而拉门上的影子两秒后现了身,不过是跑去仓库找砚台的爷爷。

爷爷看见我们呵呵一笑:“哟,这不是坚治吗,好久不来啦,又长高了。”

恍惚间一只白嫩的小手伸到我眼前,一改之前为了吓唬我而故意压低放轻的嗓音,轻快明亮地问:“哎呀,你怎么摔倒啦,没事吧?能起来吗?”

我一口咬上了他的爪子,他嗷地一声带着一排整齐的牙印抽手。

哪怕被爷爷说教了一顿罚了一张字帖、奶奶把我最喜欢的红豆年糕汤分了一半给他,我也无法压抑内心报复的快感。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我和刚知道名字的二口坚治成为了他吓我一下我打他一下的平等关系。这种关系持续到我听说他和爷爷奶奶相识于附近孩子的“试胆大会”,他被伙伴卖了一个人闯进庭园;到他嘲笑我的名字又长又难读,怎么不干脆直接叫“雨”;到我们上了同一所小学被分到同班,所有同学都知道“鬼宅”四月一日家的大小姐和“二口女”的后裔是被妖怪派来人间学习的使者,每天都在进行“凡人插不进手的妖怪大战”。

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从二口坚治口中流传出去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分明所有人都知道是假的,换一个主人公,没准就会被排挤成众矢之的,他反而一举成了孩子王。我很清楚他这个地位和伊达政宗不同,完全不是靠武力得来的,唯有一张嘴,全靠一张嘴——不,我甚至怀疑他真的有两张嘴,一张抹了蜜,一张涂了毒。而我,就专门负责对付他那张涂满毒液的嘴。

有时候我会想我究竟怎么招惹他了,给我讲怪谈和突然出现吓我已经是常态了,这之中还夹杂着拉我去看教室窗外的树叶,离得近了鼻尖正对着一条肉肉的毛毛虫;故意把他收到的一堆生日礼物搬到我家炫耀,并顺便笑话我四年才能过一次的生日;在我练书法的时候递给我一罐可乐,一打开喷满了整张桌子的笔墨纸砚……层出不穷。还有最可恶的,我明确要求大家叫我“四月一日”或者直接叫“晴”,他偏要叫我不喜欢的“雨”。就算他叫我一声我回他一拳,这个称呼直到我三年级被父母接回东京也没纠正过来。

02

总之,我当初其实并没有和二口坚治正式道过别。

有父母、同学和同院玩伴的陪伴,我在东京的日子绝称不上寂寞。只不过,在夏日的夜晚眺望窗外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仙台郊外、山麓脚下、庭园墙内,水池边的小青蛙、草丛中的蟋蟀、屋顶上的小麻雀,还有那个忽地从歪脖树上跳下来坏笑的小男孩。我抗议他占了我的地盘,他笑我没在树上刻名字。“已经来不及了,我刻名字肯定比你快多了。”在我的拳头准备落下时,又被他捉在手里,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里是一只明明灭灭的萤火虫。

人们常说,记忆是会美化一个人的。我对二口坚治大抵也是如此。记不清他的长相也记不清他的坏笑,不记得他抢了一大包我的糖,不记得他骗我要独自爬山许愿神明才会理睬,不记得他在公园用红豆年糕汤把我引走害我丢了御守;只记得他特意把所有酸奶味的糖都留给我,记得他背着在山上迷路的我回家,记得他在我弄丢御守后把自己的给了我。

最初的两年,我还会趁去看爷爷奶奶的假期尝试找他玩,每年都要攒一些东京买的小玩具等着亲手送给他,可不凑巧总是赶上他们一家出游。当年的通讯不算发达,我不知道二口家的电话,更不可能知道他父母的联系方式。鉴于我周围从来都不缺新朋友,二口坚治又是令我感到最复杂的,哭了几回转移了注意力,渐渐淡忘了。再大一点,读过的书多了,觉得童年的友谊就那样美好地封存似乎也不错,见不见面也就更不重要了。

所以等到意外在伊达工业的放榜名单上看见他的名字时,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我和二口坚治已经失联七年了。我对他的印象除了名字,也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小影子,偶尔会在我听到鬼故事或怪谈时猛地闪过吓我一跳。

如今这个影子一下子放大了好几倍,在一片片樱花中把我切身实地吓了一跳。倒不是他故意出声或从背后吓唬我,而是被他的变化以及一眼便能认出他的我自己吓到了。

隔着校门,我们目光交汇,我正准备开口,不该出现在四月的暖风迎面袭来,我眯了眯眼,再抬眼时高大的男生已经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还扬手叫着青根的名字,方才一瞬的四目相对仿佛是风与阳光与花瓣制造的美丽的幻觉,那道视线对于他来说其实越过了我头顶,指向了我不认识的好友。

福尔摩斯说过,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二口坚治没认出我来。我一口气堵上了喉咙,跺了跺脚发誓在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前,我绝对不要跟他说一句话。我很有自信,哪怕忘记我的长相,他也不可能忘记我的名字。

失算,他故意的。

开学两周后,和二口坚治同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再一次慢半拍地回过味,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和一字一顿的“四月一日”都在他脸上明晃晃地写了四个大字:来打我啊。

于是久违地,我一掌拍上了他的胳膊,触感却不似小时候打年糕一般柔软好蹂躏,我被硬邦邦的反作用力震的手心一路麻到了手腕。我上下扫视一圈他看上去无比结实的身体,根本挑不出一块好欺负的地方。和我刚回仙台第一天在电车站迷路似的,变化大到我心里空落落的。

啊啊,好烦,以后连教训他都不行了。我苦哈哈地想。

“哟,雨女又下雨了。”二口夸张地捂住他的胳膊,咧嘴坏笑,“法力退步了呀,怎么变成毛毛雨了?”

短短一句话,二口把横亘在我们之间空白的七年填得满满当当。我别开头,好像找回了八岁的感觉,皱起眉嘟起嘴:“……说过多少遍,不要叫我雨。”

“诶——可我叫你四月一日你也明显不开心啊。”

我被戳中心事,耳根都红了,梗着脖子抬高声线:“我哪有,烦死了!”我作势又要锤他,无处下手。

二口欣赏着我的窘境笑得放肆,变着花样地叫了好几声“雨”。

“你真是讨厌死了!”我气呼呼地抱着运动校服冲出了教室,心跳被情绪和跑步带了起来,我呼吸有些不畅,不禁扯了扯衣襟。

“哎,小晴!等等我啊——”神代昼香追上我,眨了眨眼:“你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诶?我在笑吗?”我愣愣地摸着嘴角。

“嗯,脸也好红!”昼香拍了拍我的脸颊,“大小姐你不会怀春了吧?”

“……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我举起衣服就想敲她的脑袋,她灵巧地躲来躲去,说我反应越大越可疑,我赶忙收手清了清嗓子,她又说我欲盖弥彰,最终我们一个逃一个追,一路跑到了更衣室,被教导主任批评了一通不要在走廊里追逐打闹,强行罚我们体育课多跑了一圈。

我的高中生活仿佛从那一刻才正式开始,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我的人生也逐渐偏离了正轨。

03

出生在文学世家,我来伊达工业的原因除了离家近,方便照顾身体不好的爷爷奶奶之外,就是我闻腻了家里的文墨书香。

我算过一笔账:书法不可能超越爷爷,作诗不可能超越奶奶,教书育人又不可能超越爸爸妈妈。于是我任性地打算另辟蹊径,成为万花丛中一点绿,选择当一个与钳子锯子斧头机床为伴的酷帅理工女。

然而梦想很丰满,现实……是我惨不忍睹的20分物理卷。我怀疑人生到灵魂出窍,为什么我上课不走神认真做作业也能考得这么离谱啊?!我是怎么做到分析完题目能完美避开所有正确公式的?

“喂你别再虐待你那张可怜的卷子了,还嫌人家不够单薄吗?”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手抽走了我的卷子,二口吊儿郎当地半坐在我的桌沿上吹了声口哨:“优等生也会不及格啊?”

我又想揍他了。

也许是我的目光过于怨毒,周身的黑气过于浓烈,二口罕见地没再继续用他的“毒口”跟我说话:“要不要我教你?”

“不、用。”我咬牙切齿。

他把他的卷子拍在我眼前,我被鲜红的98刺瞎了。他扬起下巴:“真不用?”

我一边腹诽曾经那个班里倒数的问题儿童去哪里开了光,一边嘴硬:“不用!这次是我失误了!”

“是吗。”二口跳起来摆摆手,“那你加油。”他走两步又退回来,指着他自己的卷子嬉皮笑脸:“反正你基本要重写一遍,顺便帮我也改一下错呗?”

我瞪着二口双手插兜的背影,冲空气挥了挥拳头。半晌,我叹了口气,垂眸和老师在二口试卷上留的硕大评语面面相觑。

——卷面太乱,-2。

二口把他的解题思路都写在了题目周围,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师没发他草稿纸呢。

……这是什么臭习惯啊!我骂骂咧咧地顺着他的草稿步骤一道一道重新做了起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的思路是真的又简洁又清晰,有几道题比标准答案还容易理解,我越往下写越心惊。

这个二口还是我熟悉的二口吗?

抱着不服气的心态,我不自觉开始观察他。从上课到课间,从午休到社团,我经常在被昼香唤醒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关注他很久了。我假装看不懂她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的观察对象学习成绩好、排球打得好、人际关系好、外形条件好——这四点无论如何排列组合都不可能变成二口坚治吧。

我放下组装完成的作品,远远地看他坐在对面的操作台上专注地打磨刚做好的零件,微微撅起嘴。好像除了文科和实操课之外,我在学校没有能超过他的地方。文科是靠从小的熏陶,实操课是单纯因为我心灵手巧。只需要计算正确的尺寸(这一步当然最好是让擅长物理的同学完成),我便可以从绘图到制作一个人承包,完美将理论付诸实践。大约是女孩子的手更细更小,在做精细机关时永远更占优势。只有在实操课上,我才能从二口身上扳回一城。

岂有此理,他是不是妖怪进化没带上我?

我质问手里的边角料,刚好有四块可以拼成一个圆滚滚的小人,我拼完又打散,像在把那四个优点从他身上剥离,剩下的便是空空如也。才不是呢,他的缺点也很多啊,我掰着手指数:臭屁、自大、恶劣、爱捉弄人、抢我的东西、不让我吃糖、骗我有背后灵——

“嘿!”

“啊——”

“四月一日!还没下课呢,安静一点!”

“好的老师——”二口笑嘻嘻地替我回答,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凑到我眼前,张了张嘴,笑容落了回去:“不是吧,你哭什么啊?”

我被吓得心脏快出来了,眼睛也是,空洞得没法聚焦。小时候因为爷爷奶奶教育的关系,我专注起来的确做得到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也导致不论过了多久,二口的惊吓依然能够起效。我简直不想数以前因为他报废了多少张字,托他的福,我练的字是是认识他之前的好几倍,但既然爷爷夸奖了我进步神速,我就非常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他。可是现在,半个班的同学都因为我的尖叫看向我,老师还点名批评了我,久违的惊吓加羞耻直接化为了盈满眼眶的泪水,要落不落的。

二口应该是真的慌了,抓起我的手就往外跑,跟老师说要去医务室。我挣了半天,二口的手掌又硬又牢固,跟刚才用的钳子似的,我就只能乖乖当一块任人宰割的铁块。

他没带我去医务室,而是拐到了实验楼背阴处的洗手池。我给了他还攥着我的手一记眼刀,他讪讪地放开,全程直勾勾地看着我洗脸擦脸洗手帕关水龙头。

“没事吧?”见我没了动作,二口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吓就哭啊。”

……他还有脸说!我忍不住拿手帕往他脸上抽了过去,他一边怪叫一边挡。

“你呢?!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吓唬人啊!还在上课呢!你跑过来干嘛!老师还不骂你!就点我!凭什么!”我说一句抽一下,没两下胳膊就酸了,我干脆把湿手帕直接甩他脸上:“讨厌死了!”

他拿下手帕,眼睛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嘿嘿一笑:“这不是看你走神走得太严肃了吗。”他指着我鼓起来的脸颊,“这样多好,像河豚。”

原来是想看我生气吗?!烦人!我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默念不能和他一般见识,耗费的是我自己的寿命。幸亏下课铃及时拯救了我,我伸出手:“手帕还我,该回教室了。”

二口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错了,拔腿就跑到了阳光下,大笑着挥舞手帕:“自己来拿!”

我瞪大眼睛,受不了挑衅追上去,骂他烦人讨厌,他笑我骂人的词汇量还是没长进,我又被气得跳脚,憋出一句笨蛋,他笑得更猖狂了。晚春的阳光还不够热烈,可是二口的笑容一瞬间和他小时候举着独角仙奔跑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我小时候追不上他,长大了依然追不上。但是——

“笑了啊。”二口在楼门口等我喘着粗气站定。

我明显感到我刚才飞快的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也跟着顿了顿。我低头看他的手,顾不得细想:“我手帕呢!”

“扔啦。”他做了个鬼脸。

“……”我回过神,他已经消失进教学楼里了。我仰天咆哮:“二口坚治我早晚——”我卡壳了,悲催地发现我没学过正确的威胁方式,只好把后半句吞回肚子里,一个人对空气呲牙咧嘴拳打脚踢。

“小晴?你从医务室回来啦?没事吧?呜哇,一头汗,你跑圈去啦?”昼香帮我整理了一下粘在脸上的头发。

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护目镜摘早了,最后收拾桌面有点碎屑进眼睛里了。”

“被二口同学发现了?”昼香惆怅道:“真好啊,我也想有个一眼就能看出我难受的幼驯染。”

“……”不,那家伙才是罪魁祸首。我的笑容裂开了,想打死两秒前的我自己,为什么我要帮他树立正面形象啊?!

“对了,小晴你还没决定社团呐?”我摇摇头,她拉住我的手:“不想加入文学社的话,不如来加入我们推理社吧?”

“推理?有这个社团吗?”

昼香一副被冒犯的样子:“当然了!加上你就有五个成员了呢!”

“……是因为下学期三年级退出之后就要被强制解散了吧。”

“嘿嘿,所以你来不来嘛,大小姐?”昼香甩了甩我的胳膊:“很轻松的,还有活动室,平时就是看推理小说和电影,每周有一次研讨会发表读后感或者推荐什么的。伊贺部长和草薙学长发表了几篇获奖的短篇小说,所以经费充足,假期也可能有活动哦~”

我拗不过她,答应了,只是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在认识了社团的其他成员之后,渐渐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如昼香所说,推理社的氛围很好,没有其他社团那种森严的上下级关系,也不需要参加大赛争个你死我活,每天放学后就是悠闲地读一两个小时的书,对于很容易能静下心的我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

04

有了社团活动,我的生活一下子充实了不少,二口坚治观察日志也暂时告一段落。排球部的训练本就结束得晚,他还会和青根同学留下来自主练,我要赶回家帮爷爷奶奶做饭,我们在学校之外几乎没有交流。当然,他找我要了邮箱地址,但我们的邮件出乎意料的正经,基本都在讨论学习或委员会的工作。所以,若非二口本人每天都要来我跟前犯贱,我就快要把他当成普通朋友了。

“二口!我说了我想喝可乐!”我碰了碰红豆年糕汤还在发烫的罐身,气急败坏地瞪着他手里的冰可乐:“你明明买——你还真喝!”

二口故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既然是麻烦别人,就不要这么挑三拣四,雨同学,你就是这么表示感谢的?”

我被他颠倒黑白的能力堵得没话说,良久才憋出一句:“你讨厌!”

“是是是,我讨厌,喝吧,不喝的话,等我喝完,你那罐也是我的了。”

我不敢造次,手忙脚乱地喝了一口,烫得舌尖发疼,红着眼睛吐出舌头扇风。

二口在旁边说风凉话:“你是猫吗这都能被烫到。还不喝口凉水,等着它蜕皮?”

“偶里嗦撒已经够鞥惹(有你说话已经够冷了)。”我晒着舌头含糊不清。

“……”二口无语地看了我片刻,从怀里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罐可乐,咚地放在桌子上:“给你行了吧?喝一口等常温了再喝。”

我呆滞了。什么意思,又在故意逗我?

二口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没事找事一般帮我开了罐,声音被二氧化碳的气泡冲得不太清晰,但我还是听到了。“你、你不是不能喝冰的吗?”

“嗯、哦。”我仿佛被传染了,手不知道放哪,慌不择路地扶着可乐罐,上面还残留着少年微高的体温,比红豆年糕汤要凉多了,可还是一路烧到了我的耳根。我没来由地回想起小时候他天天找茬抢我糖的那段时间,我被蛀牙折磨得痛不欲生,只有吃糖才能让我开心一点,抢糖的二口就成了我心中最大的坏人。莫非那时候他也是故意的?

就像在记忆中撕开一个小口,里面的宝藏玻璃弹珠似的争先恐后地掉了出来,很多我以为我算不清也懒得报的“仇”,转了个方向又多了别的色彩。比如他背我下山后,迎接我的是满屋子的生日装饰;比如他如今挂在包上一看就很有年岁的御守,很可能就是我七岁丢的那一个;比如……刚上小学我的名字被别人拿来开玩笑,他主动编了那个妖怪的故事帮我撑腰、替我威吓他们。

糟糕,这个心跳,绝对不是被吓出来的吧?

就在我脑子一团乱麻,快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差点爆炸时,二口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平静如常地穿过教室回了他自己的座位。我长呼一口气,把可乐放在一边继续小口小口地喝汤,热热甜甜的液体令我全身都暖了起来。

给记忆里的二口镀金这种事,我干得多了,他本人还真未必能想那么多。我默默扼杀掉某些不能细想的情绪,掏出《迷宫馆事件》转移注意。

随着社团活动的深入,我发现我最喜欢的类型是本格推理。用二口的话说,我就是又菜又爱玩,明明逻辑推理能力从物理成绩上便可见一斑,还非要认认真真尝试跟着侦探的线索分析。对于二口的冷嘲热讽,我习惯性地用一个脑瓜崩终结,接着无视他一头扎回诡谲复杂的案件中。

不过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喜欢的其实是本格推理那种一旦解开复杂的作案手法与机关,真相便能水落石出的单纯感。或许是从小在文学作品里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格推理中没有杂乱的人物关系、缠绕的情感纠葛、阴暗的社会背景,只有纯粹和理性的世界反而更加吸引我。

此时,就读于工科专业学校的优点就更加明显了:我甚至利用学校构造和部活室亲自重现了几种密室,还跑去机械部的实验室做出了几个小道具模型。昼香夸张地抱住自己,说小晴要变成变态杀人狂啦好可怕。我顺势露出阴狠的笑,被昼香评价为“比起变态杀人狂更像是病娇”。一旁的伊贺部长微笑着看我们闹,等到昼香不小心碰掉了架子上的一个纸箱,他才出手救了我一把,避免了我被砸成肉饼的命运。

“啊!是以前推理社的活动录像!”昼香发现新大陆似的捡起散落的光碟,“八木山……小晴,不就在你家后面吗?”我冲伊贺学长道了谢,走过去和昼香一起整理。她跟我耳语:“伊贺学长肯定喜欢你。”

这种话自高中以来我听多了,好像女生们不聊八卦生活就不完整,其中昼香就最喜欢乱点鸳鸯谱。我没当回事,翻了个白眼:“那是伊贺学长对谁都温柔。好了,你说八木山怎么了?”

昼香举起手里的光碟,标签上写了八木山和日期,五年前的推理社在暑假去做了什么还录了像。只是我对八木山的记忆实在不怎么好,二口编的百鬼夜行论和我自己的迷路经历让我从回到仙台起就再也没接近过那座山。可以的话,这辈子也不想去了。

然而我看到昼香的表情,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暑假!我们就去八木山举行试胆大会吧!主题是:不看这个光碟,分析出五年前的推理社去八木山做了什么!怎么样,部长?”

我马上转头,哀求地冲伊贺学长摇头。没想到他辜负了我对他“温柔”的印象一锤定音:“好啊。”

昭示着梅雨季的第一道闪电劈下,我一个激灵,决定等二口一起回家,路上再给爷爷奶奶带饭。加入推理社前不祥的预感应验了,一定就是这个可怕的试胆大会。

“还没去呢怎么就可怕了。”二口在自行车棚外面顺口怼道。

雨已经停了,我气呼呼地推着车出来:“都是试胆大会了肯定可怕啊!”

“都有谁去啊?”二口接过车把问。

我没懂这个话题跳跃:“就我们社团那几个人。”

“只有你和神代同学两个女生?”二口的语气听上去更差了。

“不然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学校的男女比例,我们已经算是阴阳平衡的社团了!”

二口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我也要去。”

“啊?”

他挑了挑眉:“怎么,阳气重一点不好吗?或者该说……我二口女的血脉可以压制你周围那些鬼怪?”

头顶的路灯偏偏在此时闪烁了一下,我打了个哆嗦,抓紧垂落在胸前的两条马尾辫:“我、我早就不信这些了!”

“是吗?哦,你还不知道吧,在你走的这几年,八木山上发生了好多起神隐事件,听说是在半山腰会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如果顺着哭声找过去……”

“啊啊啊你不要说了二口坚治大坏蛋!!!”我跳上自行车骑得飞快,谁知过了一个路口就到旅游景点的停车场了,空荡荡的黑暗配上地面反光的积水,仿佛扭曲了空间。我立即怂巴巴地骑回了体育馆门口,果然看见二口悠哉游哉地插兜等在原地。

“其实你也不用太害怕,”二口贴心地说:“毕竟你虽然当不了座敷童子了,但还是可以假装雨女的嘛。”他帮我推着自行车,没一会儿又补充:“啊,不过不下雨的话,雨女就不会出现,应该骗不到几个妖怪吧。”

“……你、你闭嘴行不行。”

“遵命。”二口答应得快到让我心慌,“换个话题,你们的社团活动会讲鬼故事吗?”

“这哪里叫换话题了啊!”我嚷嚷:“还有,我们是推理社不是灵异研究社好不好!我们研究的是科学!科学!”没错,是科学,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科学地举办试胆大会?”二口讽刺地哼了一声,“不会是有人被附身了不怀好意设的陷阱吧。”

“……”我下意识抓住了他扶着车把的手,“我、我警告你,你别吓我了!!”

“我没吓你啊,实话实说嘛。”二口清了清嗓子:“你想啊,磁带、录像、电话,这不是三个最有名的女鬼附身的媒介吗?”

“呜……”如果不是得抓着点有生命的物体壮胆,我现在就想把头发塞进耳朵里屏蔽二口的声音。

“不然你们好好的一个科学的推理社,干嘛要搞试胆大会呢?”

“昼香说要推理出录像那年的推理社做了什么……”

“破案还得有线索呢,就靠一个看都没看过的光盘?谁能推理出来谁就是鬼。”

“你、你别说了,”我声音颤抖,“不可能是昼香……她是我的好朋友。”

“嗯,我没说她啊,我说你们部长呢。”二口顿了顿,“他肯定早就知道录像里是什么,故意让你们发现打上诅咒的印记,又故意把你们引到深山老林里,然后一个、一个地——”

“啊——”我绷不住哭了出来,不想被看到,把脸埋进了手心。

我听到自行车倒下,还有二口的低声咒骂,下一秒,我整个人被揽进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我很早就知道,二口坚治不适合在夏天被用作抱枕,因为他太热了,跟他挤在一起午睡基本等于盖了一层羽绒被,睁开眼整个人就是一根融化的、粘哒哒的冰淇淋。眼下,这个怀抱的温度我很熟悉,味道也很熟悉,可是它的大小、软硬以及附赠在我耳边的、轻声细语的道歉与安慰都很陌生。对了,陌生的还有陷入怀抱里的我自己。

传说仙台城的城墙是伊达政宗筑起的铁壁,那四月一日不见晴周围的城墙便是名为二口坚治的铁壁。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口僵硬了一瞬,扳着我的肩膀拉开距离,严肃地凝视我的脸如同在破解物理难题。

“你终于被吓傻了?”

……还我少女心啊你这个两张嘴的妖怪!我怎么会喜欢上这家伙?!认清自己的内心两秒,我已经后悔了。

可惜心动向来不讲道理,进入暑假后,气温越来越高,我在四月一日宅的每个角落都能拾起一些被微风吹散又被热浪唤醒的记忆,其中永远都有二口坚治的身影。距离产生美这句话果真不是瞎说的,和他分别了七年的我如今短短几天不见就想念了,甚至希望过他会像小时候一样翻墙进来,捅破纸门只为了用洞里的一只大眼睛吓我一跳。

“哎。”怎么突然就懂得分寸感了呢。

“喂,你就这么不愿意让我来?”二口听见我叹气,不悦道。

此时临近午夜,我们正在往试胆大会的集合地走。我提前问了能不能带别人,伊贺部长说能凑够六个人的话刚好两人一组。我还没忘记二口给我灌输的“伊贺被附身了”,看清不远处在路灯下聚集的几个人影时,下意识往他们脚下看了一眼。还好,没人飘着。

“噗。”二口似有所感地捂嘴狂笑。

我给了他一个肘击,抬眸对上了昼香别有深意的目光。

“这位是……?”伊贺惊讶地上前一步。

“啊,他是——”

“二口坚治。”二口挤到我前面,居高临下伸出手:“学长好啊,我是不见晴死缠烂打来凑人数的。”

“……”四双眼睛落在我身上,我嘴角抽了抽,感觉整个人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为第一次从二口口中正经听到我的名字而心悸,另一半在生“死缠烂打”的气——到底是谁死缠烂打啊?!不过在这么多人面前,我的教养让我只能吞下这口恶气,准备待会儿加倍还给他。

“你好,欢迎。”伊贺简单和他握了握手,试图越过高他半头的二口看向我,“那四月一日,我们决定用抽签来分组,你看……”他似是有些为难地瞥了一眼铁壁一般隔在我们之间的二口坚治。我小心地往前一步贴在二口身边,部长真的有点奇怪。

“我们就不必了,”二口强硬地搭上我的肩膀,“我怕生,只认识她一个人。”

我默默看向满头问号的同班同学神代昼香,叹了口气,手绕到二口背后拧了一下他的后腰,他倒抽凉气放开了我,用眼神半威胁半控诉。

我冲昼香比了个歉意的手势,鞠了一躬:“抱歉。学长,我答应了跟这家伙一组。”

昼香立马会意,抢在部长还想坚持之前丢掉了手里的两根同样长度的树枝,高声说道:“那我们快一点吧!马上就十二点了!”

05

我时常想,如果没有二口乱七八糟的故事,我没准会很喜欢山林的夏夜。清爽的空气、草木的清香、微弱的虫鸣、温柔的微风,树叶和草丛随着我们的步伐窃窃私语,星星和萤火虫围绕我们周围闪闪发光,其实没有那么静谧,也没有那么黑暗,只要不自己发散思维,一点风吹草动就觉得要出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夜晚爬山还挺好的,至少不会出太多汗。

我收回东张西望的视线,落在走我前面半步远的二口身上,一小片月光洒在了他后颈上,毛茸茸的发丝平添了一丝神秘感。我想起他以前说那里藏了第二张嘴,小时候我怕被吃掉不敢确认,现在……

“啊!你干嘛呢?!”二口倏地回头,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的使坏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用力把我拉到了他身边:“想吓唬我?”

“才不是,”我故作平静,努力忽略我们相连的手,“我想检查一下你脖子上有没有嘴。”

“……”二口无语地看着我,“现在才想起来确认是不是有点太晚了。”他忽然捏了捏我的手,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我要是想吃的话早就吃了。”

“啊?!”我震惊地抽出手,捂住被他的呼吸染红的耳朵,夏天的声音全都被心跳声取代了,林间的清凉一点点消退,我仿佛一步步被点燃了。再看始作俑者,还是一副平淡无奇的样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夸张的反应,我被他盯得感觉头顶的树在往下掉毛毛虫,条件反射地推开他的脑袋转身就跑。“啊啊你离我远点!烦死了!”

“喂!你慢点儿,小心别……”

二口的声音在我背后越来越小,转瞬便只剩下我震耳欲聋的心跳了。我闭着眼闷头跑了不知道多久,最初觉得舒适的气温陡然蒸腾起来,我大汗淋漓地放慢了脚步,最终靠着一块石头平复呼吸。

讨厌死了,双马尾被汗水粘在脖子两侧,后背的衣服也糊在了身上,出门前喷好的驱蚊液大约也顺着汗水送给了土地,我仰起头深呼吸,哪怕停在原地,身体的热度也退不下去。

都怪二口坚治。我恶狠狠地磨牙,他说那种引人误会的话究竟安的什么心?只是单纯的习惯性调侃?还是……他发现了我的心思故意逗我?

我捂住脸把叫喊声埋进掌心,所以说喜欢上这种家伙太讨厌了,每一句话都不知真假,每一个表情都看不懂真心,每一次心动都来的突兀而凶猛,就像他们排球部的拦网一样。不对不对,我甩了甩头,怎么能把恋爱比作拦网呢?

我统共就看过二口参加的两场练习赛,只听说过他们在IH预选输给了白鸟泽,二口是没能上场的替补之一。在我转学前,二口还没迷上排球,我对比赛的规则自然是一知半解,唯一能看懂的就是有身高有体格的二口和青根同学比之三年级的学长也毫不逊色,他们不带迟疑的网前动作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或许这个印象就是感情的种子,我五彩斑斓的记忆是水源和肥料,让我再也无法用普通的眼光去看待二口坚治这个人。

都说青梅竹马是距离恋人最远的关系,小时候我还在做公主梦的时期,二口坚治是我眼里的恶龙,巴不得赶紧来一个王子打败他拯救我。现在恶龙和王子成了同一个,我理解了所谓“最远的距离”。

只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个“最远的距离”值得我关注:被我甩在身后的二口坚治怎么还没追上来?!我跑的不是直线吗!以他的速度早就该过来了吧!莫非他是用走的?好啊二口坚治,你敢放我一个人在山上不管……等等,一个人?

我石化了,什么粉红泡泡旖旎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一个人。八木山。半山腰。试胆大会,终点是废弃寺庙。不好,思绪一旦越过那道深渊就再也扳不回来了,刚才还赞叹过的山林美景都有了别的解释,四面八方的响动向我挤压,我一缩再缩,试图把自己和石头融为一体,默念我不是人我不好吃我——认识二口女的后裔!

“呜……”我把哭声压到了最小,总觉得在阴影里有无数双眼睛,会从树上掉下来人头,月光穿过透明的女鬼落到我头顶。我不敢抬头,也感觉不到热了,凉意更像是蜈蚣从我的脚踝蜿蜒上爬。

“坚治……”

“雨!”

我猛地跳了起来,想都没想就顺着呼喊扑了上去,攥着他同样粘湿的T恤放声大哭。“呜呜坚治——你怎么这么慢啊!一点声音都没有!也不拉住我!我快死了你才来!你怎么不再慢一点干脆跟我一起神隐好了!”

“诶?”二口挡下我胡乱挥舞的拳头:“你还真信了啊,神隐。”

“……”

“好啦好啦我的错,”二口投降似的帮我擦满脸的泪水,只是擦的速度赶不上流的速度,我的脸一点不见干。他无奈地摸了摸兜,掏出我之前被他抢走的手帕继续。“真是的,你怎么哭起来都没声啊,害我找了好久。你的方向感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差,沿着石头路都能拐到草丛里,你说我要是没找到你怎么办?”

“我、我以为你在后、面跟着我呢!”

“是是,我错了,别哭了,等待会儿被其他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你没欺负我吗?!”我撇撇嘴:“我不、要继续了我要回家!”

“……”二口笑了笑,颇有股幸灾乐祸得逞的意味:“好啊,回家。”

我的抽泣弱了下去,心逐渐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疲惫和委屈。“我、被蚊子咬了好多、包。”

“哦,我给你带了这个。”二口又从另一个兜里拿出驱蚊喷雾,“你这么招蚊子,我就猜得补。”

他蹲下认真地喷满我的腿,我一时间忘了回答也忘了动,只低头看他,连他跟我说话都没听清。

“……喂,你自己不抹匀的话我上手了啊?”

“啊啊!不要!流氓!变态!”我拍开他徘徊在我大腿边的手,红着脸弯腰随便抹了两下,“给我!我自己来。”

二口挑了挑眉:“让你穿长袖长裤,你非不听,露这么多不是专门喂蚊子吗?”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啊!我鼓着脸把喷雾塞进他手里,双手叉腰:“我累了。”

“……”

我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心里也没底。这种试探他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对我的小心思,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期待哪个结果。好像他同意或不同意,我都不太满意。

二口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用英勇就义般的语气说:“上来吧。”

这回轮到我迟疑了。上或者不上都很微妙,我依旧不懂二口在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又带手帕又带驱蚊液又同意背我……是不是喜欢我啊?

“你不上?”二口的声音闷闷的:“你不上我抱你下去。”他作势站了起来,转过身就要捞我的腿,我吓得后退一大步差点儿栽地上。二口定住:“喂……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你你你我我我我不累了!”我跑到他背后使劲推他:“快走吧快走吧这里怪瘆人的。”

是错觉吗?我隐约听见二口轻笑了一声。

试胆大会的结果当然是我和二口倒数第一。但因为他不是推理社的成员,又没有良心,最终接受惩罚的只有我一个人。惩罚内容是开学后打扫一周的活动室。昼香说原本的惩罚是跟伊贺部长去游乐园约会,惊得我把嘴里的水喷出了彩虹,以为她在开玩笑。毕竟如果男社员输掉的话,难不成也要跟部长约会?

“不是啦,最开始伊贺部长就想故意跟你一组输来着。”她充满歉意地看着我:“对不起,他送了我一套典藏版的克里斯蒂全集,我没忍住诱惑就帮他瞒了你,而且当时我还不知道你和二口同学的关系嘛。原谅我。”

“……”我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这件事就此揭过,然后澄清:“我和坚——二口没关系。”

“我懂我懂,青梅竹马恋人未满。”她说的头头是道,“你们不会在较劲比赛谁先告白吧?”

“还没到告白那一步呢……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

“哈?!”昼香沉默半晌,严肃地问:“之前就想说了,小晴你是不是对别人的情感有认知障碍?伊贺部长也好,二口同学也好,你还想要多明显的暗示啊?”

“也许……我需要明示?”我撅起嘴:“不明示的话,无论是答应还是拒绝相应的也都不能做的太绝,不上不下若即若离的好难受。就跟东野圭吾老师写的那几本书似的,剪不断理还乱……”

昼香拍了拍我的肩:“那你还真是难为二口同学了,我都可怜他。”

“为什么啊!”我炸毛:“他那么过分!谁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心的?!”

“其实……”她小心地看了看我的眼色,“你表现的还挺明显的,我不信二口同学看不出来,所以……”

“他就是在耍我遛我逗我玩!”我愤愤不平地大吼,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昼香刚才说了什么:“你说我表现的很明显?!”

昼香猛点头:“特别明显,他不在就找他、看见他就笑、只冲他一个人脸红发脾气……好多好多。基本,不瞎的都能看出来。要不,部长怎么一见到二口同学就放弃了呢。”

我感觉我努力维持的大家闺秀形象彻底崩塌了。

“你本来就没有那种东西的大小姐,男生背地里都在说你傲娇……”昼香小声嘀咕,“你为什么不告白?”

我一愣,脱口而出:“我说不出口。”

“啊?”

我对起手指:“就、就、'我喜欢你'什么的……好羞耻。”

“……”

“我都能想象到坚治会怎么志得意满地嘲笑我!”我皱起眉模仿他的恶人脸:“'诶——什么时候、怎么喜欢、有多喜欢,说句二口大人最帅听听'的感觉。”

“……现在把试胆大会的惩罚内容改成去跟喜欢的人告白还来得及吗?”

“?”

“你刚才的表情,我还能看十遍。”

“昼香你够了啊!!”

06

告白是不可能告白的,不过昼香的话给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怀疑二口坚治真的知道我喜欢他,而且乐此不疲地用各种突袭刺激我,包括但不限于重新拾起了翻墙的技能来我家串门、我写作业在我耳边吹气、我捏饭团他隔着我去拿头顶柜子里的酱料、我梳头他玩我的头发编成了麻花辫……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动手动脚。

……如果不是我喜欢你,我就该报警了啊!我烦躁地瞪了一眼在树荫下啃西瓜的少年,他回了一个灿烂的坏笑(用灿烂形容坏笑是不是不太对?)。

长此以往,我的少女心终于在某个体感温度直逼四十度的大热天躁动到了顶峰:“我要告白。我受不了了二口坚治就是在考验我的耐心试探我的底线。”因为我从小就性子急,他永远都能把劲儿使在刀刃上。

昼香应该是从床上掉下去了,一通噪音过后才兴奋得快从手机里蹦出来了:“七夕祭!你有浴衣吧?怎么办我好想去摄像……”

“……你也是变态吧。”我瞄了一眼奶奶早就给我准备好的浴衣,还是她年轻的时候留下来的手工制品,都是她当年出席友人间非正式诗会时穿的。“浴衣……会不会太过了?”

“我估计你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一次了,穿和服都不过分!”

怎么说的好像要去结婚一样!而且和服是要把我热死吗!我气鼓鼓地把手机摔被褥上,一边往屋顶爬一边做被二口嘲讽调戏的心理准备。等一下,我的心跳戛然而止,他不会拒绝吧!嗯……他身边好像也没有别的亲密的女生,只要没有喜欢的人我就应该不会太没希望……他那种性格恶劣的家伙会关心我至少意味着他不讨厌我……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也不会太过分……他很喜欢爷爷奶奶所以肯定不舍得让他们伤心……短短几分钟,我在脑海里编织出了N个可能的发展,头都要被挤爆了!为什么感情不能像推理小说一样能一步一步通往唯一解呢?!

“呃?你表情好狰狞,诅咒谁呢?”

我这时候倒真期盼我的怨气能化为实质攻击那个顺着歪脖树跳过来的人。

“干嘛?咒我啊?”二口笑眯眯地挨着我坐下,这么宽敞的屋顶,偏要跟我挤,就是故意的。我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他纹丝不动,我也就放任两个人的体温渐渐交融。“七夕祭,一起去吗?”

我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不敢转头,汗顺着脸颊滴落在手背上,一阵风把少年身上苹果的味道吹了过来,让我的胸口酸酸涨涨的。“嗯。”我小声应了,接着用最快的速度、慢一拍我的勇气就要流失一般,说:“那天我有话跟你说。”

我明显感觉到二口也僵硬了,不同的是,他几秒后贴得更近了。

“还是别了吧,这种话应该我来说。”

晚风烘托他放得温柔的声线,我耳朵痒痒的,昏昏沉沉的试图理解他的话。三二一……

“啊?”我猛地转头,我们几乎鼻尖对着鼻尖,我下意识后仰,二口不容置疑地按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禁锢在原地。心跳声又沉又乱,比之七夕祭的烟花估计都毫不逊色。我咽了咽口水,等着他解释。

只是这回他开的是毒口:“怎么,现在就想听啊?我们小雨两天都等不及?”

“……你爱说不说!“我一甩头,辫子抽的他倒吸一口气。活该!

“别生气嘛,现在就说的话,我做了几个月的展品竹竿岂不是白费了。”

“什么竹竿?”

“是是我忘了,都市大小姐瞧不上我们乡下人装饰前夜祭的竹竿。”

“二口坚治!”

“就是小时候你哭着喊着说想要又够不着的挂满千纸鹤和许愿彩纸的竹竿。”他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我给你做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仿佛被一口热乎乎黏沙沙甜丝丝的红豆年糕汤糊住了一样没发出声。

“又要哭了啊?”

“没有!”我把脸埋进膝盖,“惊喜就这么直接告诉我真的好吗?”

“你会因为提前知道就不感到惊喜了吗?”

“……”所以说,青梅竹马真的好烦。我的心跳也好烦。

“不过你要是当天也哭的话,我会很困扰的。”二口拍了拍我的头:“所以最好这两天把眼泪流干吧,小雨。”

“……别叫我小雨。”

“就不要。”他赖皮道,“不过这个可以提前告诉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执着于叫你'雨'吗?”

我悄悄露出一只红彤彤的眼睛:“不是因为这样显得你很特殊吗?”

“嘛,也有这个原因吧,不过最主要的不是。”

我眨眨眼,好奇地看他。

“是因为我喜欢吃糖,而雨很甜啊*。”

END

*惊鹿,又称鹿威、添水,是日式庭院很常见的小竹筒,流水就会跷跷板一样翻转的那个,被用来吓小动物,我选了我觉得最好听的翻译。

*日语中雨「あめ」和糖「あめちゃん」读音只差了一个后缀「ちゃん」(虽然还有音调的区别但我们可以把它归为宫城县的东北口音,非常严谨)而它用在名字后面就是我们所熟知的“xx酱”,也就是我翻译成的“小xx”。甜「あまい」还有一层意思是天真/简单。

*仙台七夕祭很有名,前夜祭完了还会有两个小时的烟花祭。

补全一些不重要的设定:

1)“我”的名字大概是我玩的最欢的一个,最初还是因为想和二口对应而去查了有数字的姓氏,后来觉得二口应该很喜欢愚人节吧毕竟他那么喜欢捉弄人,于是定下来了「四月一日」(而且四月一日和灵异也很配不是吗)。「不见晴」只是我的恶趣味,既然都有「四月一日」了不如起一个能连成一句话的名字。友人提议叫「晴见」,我把它变成了七言绝句(不是)名字深挖的话还是很有趣的,除了二口最后说的“糖雨”双关,还有「不见」的读音和「水」一样,所以说是奶奶作的诗里摘的,诗人写下雨不会直接写下雨的(喂)

2)“我”未来的工作是线下密室逃脱的老板 线上剧本杀app创始人,密室里的机关都是“我”和三届推理社成员一起设计 制造的,app的源代码是和大学朋友一起开发的,投资人是研磨(是通过奶奶的出版社认识的赤苇认识的研磨,赤苇是奶奶的粉丝)。“我”基本属于走在剧本杀行业最前沿了,也就是日本第一批。app里的剧本是父母提供的人脉,他们有不少学生对创作剧本很感兴趣ry

3)如二口所说的一样又菜又爱玩,曾发生过不止一起在自家密室探班时被npc吓到起飞的事件,还不是在密室里,而是在员工休息室(。)总的来说是一个没有架子的老板,无论是来打工的学生还是全职工作人员都能聊天开玩笑,“我”对除二口外的任何人容忍度都很高,用自己的话说是因为二口给的下线实在是太低了,没有人能越过他。

4)当然胆子好像还是没被吓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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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口坚治】胆子是吓大的,恋心是偷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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