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怀中人放到床榻之上，故侯肇雪为授手痴恩解开头上白玉与碧玉相嵌的冠饰，朱红发丝填在手指缝隙间，仿佛一捧鲜血。
去掉那些珠玉外物，刀客为他盖上被单，遮住了手脚，也遮住了锁链，看上去仿佛真成了可怜无害的文士。棉麻相叠的阴影掩映下，恍惚间错眼了正邪。故侯肇雪定定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像是无处躲避，只能正视。又或是要将这个人，这张脸深深刻印在脑海中。
被一个人这么全心全意爱着，到底是愁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呢？
在系统捅出这个大篓子之前，他已经有太久的时间没有打开系统面板。也许是难以面对自己失约负诺的本质，也许是不想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本质不过是别人笔下谄媚观众的现实。
不曾为他人所知的视野里，展开面板上“任务完成”四个字散发着机械蓝光，刺人眼目。
自见到授手痴恩以来，有关于随境的“回忆”就开始在脑海里浮现。虚幻浅薄的游戏框架被赋予了超乎想象的现实，更显得肮脏不堪。
思及此，脑中倏然疼痛，神经在瞬间变成了活物肆意伸曲，那些仓促被压制的记忆又开始从脑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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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舞不休，笙歌不散，玉臂花女挽着沙丽，如同挽着一段流淌的金砂。那些原型为雀鸟的少女赤足踏鼓，于高楼之上蹈歌而行。金箔掐成的胜芙蓉一朵朵从花女沾染蔻丹的手中飞掷出去，随着歌声乐声落到街巷当中，引得人群哄抢。
从天上泼洒的除了金珠芙蓉，还有甘露醴酒，战争的胜利为他们带来新的机遇，与新的奴隶。按照惯例，人群的狂欢将持续整整一天，为得胜归来的战神献上最为虔诚的鲜血。
而龙庭，这座悬浮于天上的琉璃宫殿，更是极尽奢靡之能事。这座白玉与琉璃堆砌，珍珠与黄金点缀的宫殿代表了皇室的威严。
有关于龙庭上那些高官们的秘事也如同空中幻花一般，止于缥缈的言语当中。
龙庭之内，帝麟戎半跪在皇帝面前，礼节标准，神色虽非谦恭却也绝不倨傲。
只在礼节上，他从不僭越，给足了皇帝面子，仿佛自己当真是位纯臣。
年轻的皇帝站在玉阶顶，金纱白衣，流苏笼罩。比起尊皇，更像一尊神龛中的神像，只为供人拜祭。
神是如此可敬，不可使其陷入红尘，如此便衬得下方谨守臣节的龙如斯清白。
宫人双膝跪地，垂首将盛着金红朱砂泥的白瓷碗放置于托盘上高高举过头顶，皇帝拇指指腹按进那抹浓艳赤红，泄愤一样碾过朱泥。
皇帝离战王约摸一步远的距离，帝麟戎视线内只能看到白袍洒金纱的褶皱，与素白指尖的一点红垂在自己眼前，鲜妍明媚，让人蠢蠢欲动。
半跪的礼节相对于宫廷奴仆来说自然是体面的，皇帝四指蜷起，指节扶住帝麟戎那英俊头颅，沾染朱砂的拇指从右眉眉头顺着眉弓划过眉尾。
力用得重，对于随境武首的战王来说也不过是这样。以皇帝孱弱的武力，帝麟戎都不必担心他会直接按入眼眶，皇帝甚至连最脆弱的眼窍也无法突破。
古时皞天君啮指涂血以染眉，以做征人归祈，是为“扶眉礼”。
皇帝自然是不用割破他尊贵的手，“清白”的摄政王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手指离开时仿佛安抚，也仿佛**，指尖滑向太阳穴一勾，原本上扬的长眉便看上去有些滑稽，衬得脸上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容也诙谐起来。
从头顶传来声轻笑，然后是腰间白衣金绣压住脸面，帝王垂手怀抱，迷离旋目之昙花香气扑面而来，双臂肌肤与脖颈相贴，亲密狎昵：“王叔辛苦。”
……
被零碎记忆冲击所带来的头痛刺激，故侯肇雪下意识皱眉，又被迫想起那触碰脸面的手，与随之而来浓得发苦的香气。他逼自己压下胃中难得泛出的不适与渴望。
……恶心。
【你在报复我。】故侯肇雪笃定，【系统，你恨我。】
【本系统尚未搭建情感模块。】与记忆中相同的字节在左下方跳动。和其他系统文不同，他的这个系统没有语音，只有标准字体的文字。
故侯肇雪曾经有多庆幸这个设计，如今再看，只觉得讽刺。
文字，何其直白的矫饰。文明的一切罪恶都凝聚于此。
语言来自原始的兽吼，起始于了解同类的**。而文字抽象剥离了人类张开喉咙的野蛮，试图以一种静默挑战永恒，为大脑做出备盘，却意外凝练出更加虚伪的谎言。
他早该明白，从他接受系统赠送的这幅躯壳时就该明白，从他几乎是欢天喜地抛弃过往就该明白，从他忘记了穿越前的名字的时候就该明白——百辟劫龙嗜杀好战、杀生驭业的天性会推向自己走向怎样的终点。
为免为欲所制，他割舍本心，背离天性修炼极寒功体。又断情绝欲不敢纵情，只恐心猿四驰、意马由缰。
——他要做一个体面的、挑不出错的成功者。
所以系统便给自己最为恐惧的结果。或许它真的没有感情，但那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失信违约，逃避背誓，报应终至。
眼前红影憧憧，血雾蒸腾，却又在刹那间消失无踪。故侯肇雪抓住一把头发捋开，惊见原先纯白蜷曲的发丝中赫然得见一缕红丝。
红丝缱绻，绕在指间，像是温柔的牵绊。然而真相却是如斯残酷，美丽的背后，是无边枯骨，血泪哀嚎。
知晓自己担下了帝麟戎的因果后，随境战王所造杀业顷刻充盈身体，原本被压制的百辟劫龙本能也乘机抬头。
压下丹田内火的躁动，故侯肇雪点燃桌边小几上的油灯放在床边。
他做这套动作道乃是考虑授手痴恩醒来时若天色入夜，自己如果尚未回转，终不至让他睁眼便是四面寂静，满目黑暗的境地。又怕灯火刺眼惊扰琴者好眠，或者令琴者受了凉，于是解开丝带，将帘纱垂下。
拾月河州没有茶具，故侯肇雪只翻出个葫芦瓢，盛了水放在桌上。
只要他愿意，总是能让别人挑不出自己的错的。只是这种体贴，何尝不是一种责任的推卸？
故侯肇雪掐算着时辰，远望天色，沉吟片刻后转身化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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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黎宴海城中，作为城主府邸的明光卷筑随着第三任城主的伏法后便已经封闭，而今日却因卸任已久的第二任城主再次开启。
昔日讳命悬便是在此地以春夏秋冬为序，定下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印，意为四时流转生生不息，以做拱卫护法之责，是为护城四印。时隔多年，房屋古朴简洁依旧，灰尘不惹，只是物是人非。
楼阁书册当真无情？玄木泥漆是否有灵？随着尘封旧地的开启，故人依然不见，而护城四印中的朱明印早已等候多时。
自不点睛掌握朱明印开始，从未使用过呼岁转令，乃因自讳命悬死后，四印分离，不再驻守城关。
护城四印几乎算是名存实亡，师父让我使用此法召集四印，能来者能有几人呢？
正在不点睛闭眼等待时，忽然，一声狂傲声音传来。
“古今真龙峥嵘，全然无用。是凡俗种，笑唤苍穹。”
不点睛陡然睁眼，手中红玉发出赤芒，正欲起身相迎，但见一道昂藏身影跨过阵法。褴褛衣装中，腰间白玉显眼至一眼可辨，正是护城四印中的白藏印！
“春秋无鸿无庸，皆自九重。问归来者，昂首英雄！”
“唤苍穹前辈，久见了。”手执火红朱明印，不点睛朝面前男人颔首。
“免讲客套话！眼睛仔，你发呼岁转令来，是故侯那边出了什么大事？”男人一身江湖装扮，枯草蓬发被麻绳随意挽了马尾，棕红眼中显出明显的焦急。
转身拿出玉壶，不点睛倾倒入杯，将杯中酒递给唤苍穹，向他讲出缘故。
原来六日之前故侯肇雪亲自在春秋轩祉幸存儒生面前替下枢鸿嘉士屠戮门客三千之罪，又立誓以被授手痴恩窃走的鼎鹿秉笔下落换得自身生机。
如今六日已过，故侯肇雪与授手痴恩在拾月河州论道论出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无论谈了什么，关于鼎鹿秉笔的下落与找寻，在这最后一日里，都显得如此急迫。
“英雄就知道，那红杂毛听你讲简直满腹黑水，怎有可能这么快就将鼎鹿秉笔下落交待出来！故侯肇雪又在犯什么病！”
知晓这位性如烈火的前辈性格，不点睛摇头安抚道：“此事乃师父安排，定有原因。况且七日之约尚有一日之机，呼岁转令也是师父计划交托，我相信……”
“眼睛仔，你连自己都糊弄不过去，难道还糊弄得过英雄？”唤苍穹将酒杯砸在木桌上，发出震耳的拍桌声打断不点睛的话语。
“前辈慧眼，不点睛的确担忧。可不点睛也相信师父的能为。”
画龙知晓，也不怪唤苍穹如此焦急，自己的师父实在是前科累累。何况……尽管与唤苍穹所想方向不同，不点睛的确被唤苍穹话语点破了内心忧虑。
那时情景除却不点睛与故侯肇雪、授手痴恩外无人知晓，可自己不可能在见到枢鸿嘉士对师父的态度后毫无波澜。授手痴恩明显与师父相识，以及授手痴恩对师父的讲出的那番话……稍稍联想便可推测出太多变数。
与春秋轩祉所定七日之约实在太过荒唐，大违罗浮逃名行事，而后又有关于授手痴恩做出的一系列布置，更明显了师父决意保下这位阴谋家的决定。
故侯肇雪从不曾掩饰过自己乃是外境来客的事实。虽然他对于过往经历讳莫如深，但对于正道而言他的外境身份还不如他整天招雪招雨导致的环境问题来得大。
可一个意欲攻伐的外境势力，看枢鸿嘉士反应，师父在其中还是颇具声望之人。
战王战王，战王二字，煊赫得近乎不详。
不点睛又想起这一切起始，故侯肇雪身怀沉疴，乃是为自己再出武林，以至于如今和春秋轩祉方紧张至此。
若非因为自己疏谋少略，力不胜任，何至于如此被动？
思绪间忽听得风雨大作，淋漓雨音由远至近。不点睛心中一喜，专心聆听后，长舒一口气。
——还好，雨声平常，师父那与生俱来的热症还没有恶化。
抬眼看，得见一道飘然身影，白衣持伞而来。
刀客先向不点睛望去，看到徒弟脸色虽然苍白虚弱，但眼中精光依旧，便也放了点心，朝唤苍穹开口：“唤苍穹，久见了。”
故侯肇雪双足还未踏过门槛，就见许久未见的好友横眉竖眼，冷哼一声。
“你们师徒俩同声连气，都是一个口吻，英雄不要听废话，直接讲，有什么事要英雄干！”
这位大觉先天一身不知从哪里翻检来的衣衫悬鹑百结，头上草绳草鞋配上色如枯草、形如枯草，蓬松凌乱的头发，当真是蓬头跣足，短褐不完。加上一副怒相，尽管脸面不差，看上去也凶恶得很。
知晓他的脾性，故侯肇雪合伞入内，开门见山：“唤苍穹，我希望你能够替下朱明印，代掌扶黎宴海城。”
“师父？！”
“好，英雄应下了！”
【小剧场】
不点睛：唤苍穹前辈，久见了。
故侯肇雪：唤苍穹，久见了。
唤苍穹：你看看你看看，英雄就说，你们师徒两个真是同枝连气！难怪青阳和玄英不来！
故侯肇雪：但是你还是来了，不是吗？
唤苍穹：那是英雄磊落！
不点睛：前辈消消气消消气，来，喝酒。
唤苍穹：喂，眼睛仔，你师父夺你的权，你怎么不反抗一下？
不点睛：（乖巧）师父自然有他的道理。
故侯肇雪：目儿。
不点睛：师父？
故侯肇雪：（敲头）别打坏主意。
发现自己写的不点睛越来越弱气了，要找个机会让他也装个逼。
授手痴恩在不点睛那里就是后悔啊我居然没干掉他还让我师父看到了，他不会利用我师父吧，失策失策。
放心吧，不点睛，你的后妈（喂！）不会因为你想杀他而虐待你的。
唤苍穹的诗号属于“昂首英雄”扩写扩出来的，主要这四个字真是朗朗上口，我太喜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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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意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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