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床帐顶专心瞧,刺绣翠鸟的蓝色绣线褪了颜色,这帐子合该换新。
我尝试着动动身体,躺得久了全身僵硬。
我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坐起身子。
母亲的轮椅停在我的床边,她方才对我说了许多话。
我每个字都听得懂,连起来却觉得茫然。
母亲见到我的心不在焉模样,忍不住发出叹息声。
母亲问我:“宁宁,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眨眨眼睛,出神的意识可算回笼。
我动作僵硬地点头:“我在听的。”
母亲说了什么呢?我迟钝地想着。
哦,对了,母亲说,莲知查完帐、走出铺子时,遇到自称被人引到此处的庆晖。
这时一队禁军冲过来,将莲知和庆晖团团围住。
为首的禁军队长拦在门口,他用手指着身穿我斗篷的莲知,大声说,扬王殿下新婚燕尔竟不忘旧情,与昔日青梅唐家小姐私会于此!
莲知当下愕然,她想到,定是我的衣服让她被人认作是我,她自然会选择站出来,澄清她的身份。
祁王庆彦很快赶来,他分明认得我的长相,却硬将莲知说成是我。
莲知就此发觉,事情似乎不对劲。
尤其是庆晖,据说他全程保持沉默,更是任由庆彦指鹿为马、将莲知认作是我。
我与庆晖之间如何生分,还有庆晖过往对我的图谋,莲知对这些事情再清楚不过。
庆彦此番前来,颇有不依不饶的势头。他对庆晖说,四弟不必担忧,你既然与这唐家女儿两厢倾心,本王愿意替你们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好心成就你二人青梅竹马一对佳缘。
庆彦还说,弟妹那边有本王的王妃出面劝说,她们妯娌二人在成婚前是手帕交。你刚过门的妻子又素有知书达理之名,想来不会介意府上多出一位妹妹陪伴她。
后面的事情,母亲说来轻飘飘的几句话,我听来却如遭雷击。
莲知清楚地认识到,庆彦是有备而来,而庆晖愿意将错就错让人误会,他今日是来与我私会。
讲道理显然不能解决眼前难题,莲知如果不做些什么,我真要不明不白地背上私会有妇之夫的骂名。
如果这事成功栽赃在我头上,我甚至会如同庆彦提议那般,被指婚给庆晖做侧妃。
莲知干脆利落地扑进庆晖怀里,趁他惊讶不及做出反应之际,她伸臂搂住庆晖的脖子,对他故作亲昵姿态。
莲知说,殿下,婢子为您付出这么多,却要被人认作是我家小姐,您都不帮着婢子说句话,婢子真是觉得委屈死了。
她说,既然婢子同殿下私会一事被人发现,您可要兑现您的承诺,给婢子一个名分。
她说,婢子若是能留在您身边,您就不必打着探望我家小姐的旗号,次次遮掩着过来找婢子。
听过母亲所言,我觉得腮边有东西滑落。我伸手一抹,落得满手冷泪。
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追问母亲:“后来呢?”
母亲不带情绪起伏地叙述:“后来,扬王殿下总算开口澄清说,祁王殿下认错人了,他怀里的女子是莲知,不是你。”
母亲说:“昨天晚上,莲知托何内侍转告我说,她与扬王谈好一笔交易。她说,她对你提出两个要求,你只管按她要求的内容去做,其余的事情由她处理。”
母亲看出我的蠢蠢欲动,她知道,我想要冲出去,找莲知问个明白。
母亲出言制止我:“宁宁,不准去!莲知说你不能轻举妄动,她请求你听她的话,否则她的一切布局都将前功尽弃。”
我终于哭出声来:“那本就是我与庆晖的陈年旧事,我不想连累其他人!”
母亲听罢,伸出手轻轻打了我一巴掌。这次她下手很轻,同我晨起时轻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的力道一般。
母亲说:“你这一病,当真是病糊涂了。你且想一想,在你哥哥即将回京受赏的节骨眼上出了这事,明摆着有人想将我们家牵扯进争储之事。”
我听后呆怔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母亲耐心与我分析局势:“你看,当时祁王和扬王,这两个争储夺嫡的主要力量皆是在场。即将回京的观晨是扬王伴读,不过是观晨被流放出京三年,人们几乎将他遗忘。当今圣上最为忌讳党争之事,如果是我想将观晨打为扬王一党,让他被圣人猜忌、无法获封要职,我就得想个理由,做实观晨流放以后仍与扬王私交从密。”
我垂下眼帘,终于想清其中关节:“所以祁王一派想到了我,观晨只有我一个妹妹,我偏巧还是庆晖的青梅竹马。只要能够证明,庆晖成婚后同我余情未了,祁王便算达成目的。”
所以祁王不管昨天去铺子里查账的人是不是我,他都必须把来人说成是我,不然他的算计会落空。
我问:“为什么祁王选中的地点是铺子?”
母亲解释道:“你近来染上风寒,在家中休养几日。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不肯死心,居然四处追查你在京中行踪。铺子掌柜得了祁王府许下的好处,他将你的行踪卖给祁王。”
“只是那掌柜操之过急,他远远看见莲知穿着你的斗篷走下马车,都不细瞧来人容貌,便急着给祁王府通风报信。”
我问母亲:“掌柜他人呢?”
母亲递给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放心,已经处理好了。”
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浮现狠厉神色。
我心中一凛,知道母亲定是从重发落。
母亲曾做过宫中女官,自然晓得宫里许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事情逐渐明晰起来,我尚有一事不解。
我怅然道:“莲知何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她只管自己脱身就是。”
话音落下,母亲语带愧疚开口:“这事大概是怪我,在王家夫人来家里闹过一通后,我曾经避开你,去找莲知谈过她未来去处。”
我吃惊地看向母亲,此事莲知未曾对我提起半个字。
母亲讷讷道:“是我好心办了坏事,我对莲知说,我想让她离开府上暂避些时日。我对她提了几条去路,一是让她拿着一笔钱、出去自立门户,二是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还有……”
母亲想到什么,忽然闭口不言。
我瘫坐在床沿,抬头望着床帐上的刺绣图案。
我恍惚间想起,这帐子是莲知绣得。
我说:“真是巧了,我近来也对莲知说过,如果她想离开,我会给她一笔银子,诸如此类的话。莲知心思细腻,又不善抱怨,她定是觉得,我与母亲是在赶她离开。”
母亲说:“莲知是随她母亲改嫁而来的,她生父早死,继父在她母亲改嫁过来的第二年酗酒而亡。她的生母在她继父死后没几个月,也因为病重去世了。”
换言之,如果莲知察觉到,我和母亲想要她离开,以她孤苦伶仃的身世,任天下之大,她却无处可去。
我与母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口。
“到底是提防王家夫人对莲知不依不饶。”
“终究是怕王伯母再找莲知麻烦。”
我与母亲对视一眼,各自发出叹息声。
归根结底是因我家道中落,我和母亲面对王家伯母为难莲知时,没有把握护得莲知周全,这才对莲知提议离开之事。
无力感很快席卷我的全身,我开口发问:“莲知会以什么身份留在扬王府,她依旧是做侍女吗?”
母亲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宁宁,你知道的,天家子孙从不信那些虚无的礼义忠孝。莲知又是一位女子,她既然选择扬王府作为出路,以她的身世,她就必须和扬王之间拥有一段足够稳定的关系,作为她在王府安身立命的支撑。”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我惧怕地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了!我累了!我要休息!”
母亲抓紧我的手、不让我捂着耳朵,她强迫我听下去。
母亲盯着我的眼睛说:“明日我会去找宣城长公主,看看能不能走她的路子,将莲知出身改为长公主府。扬王总会给他姑姑几分面子,如此方能让扬王向陛下请求,将莲知册封为他的侧妃。”
母亲双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比刀子更为无情。
我听来如同天崩地裂,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皇家女眷生活充斥着繁文缛节与勾心斗角,平日里堪称水深火热。
这样的日子连我都惧怕不已,我又如何忍心看莲知身陷其中?
我喃喃道:“一定有其他办法的,一定还有……”
母亲反问我:“莲知的确有其他出路,但她自己选择走上这条权利之路,你又能将她如何呢?”
面对母亲犀利反问,我无法做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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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像承诺莲知的那样,呆在家中闭门不出。
我在家中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如何解决眼下僵局,也不知该用什么法子让莲知从扬王府脱身。
我和庆晖之间早已不是随意笑闹的关系,他如今是权势炙手可热的扬王,我不过是家道中落人家的女儿。
我去见他,总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去同他做利益交换。
后来,我时常是想着莲知的事情,便会听到云含惊呼一声:“小姐,您怎么哭了?”
云含大惊小怪的次数多了,我便心生厌烦。
我将侍女们都赶出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办法。
我坐在窗下兀自出神,也不知时间如何流逝。
我只知窗外天色由亮转暗,再由暗转亮。
我决定提笔写信给什么人,求对方搭救莲知。
我想到放下尊严去求令颜,转念又放下笔。令颜对后宫里的事情有法子处理,但她管不了她表哥扬王府里的事。
我也想到苏恒,但也很快否定他。苏恒连想见煜王府的周夫人一面,都得放下身段来求我。说到扬王府里的事,他更没有办法应对。
至于扬王妃薛雯,她年纪长我几岁,又不曾读过宫中女眷宗学,我认识的人与她也无交集。
我丢下笔,趴伏在桌面上,任由眼泪在宣纸上晕开大小不一的圆圈。
母亲当真看得犀利透彻,她说得对,我除去闭门不出,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去救莲知了。
我乖乖呆在家中,便能躲开外面的是非琐事,不让莲知的布局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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