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经历七岛秘境的分离,洛九江便不能遇到足以交托生死的友人,无法机缘巧合中和自己师父守望相助一回,因而倘使时光逆流,他还是会和寒千岭一起走进这一切的开端。不同之处在于,这回他知道的更多、能做到的更多、付出更多的努力且不为茫茫前路感到惶然。
他必然要与寒千岭一同离开七岛秘境,不仅是担心无序的破坏毁灭秘境牵连其内的旁人,也担心寒千岭留在七岛这个小世界会不为他人所容,担心还困于死地的谢兄、雪姊她们,更担心新晋大乘的师父杀气腾腾地提着屠龙宝刀过来剁他的千岭。
与无数世界擦肩而过后,神龙终是在神思恍惚中力竭般一头撞进了一处界膜。
关于龙能腾云驾雾、施云布雨的传闻是否为真暂且不提,此世仅存的神龙后裔能驭使云火倒是不假。
簇簇流火伴随长龙从天而降,从万里青空坠至地面时,那些流火已然化作一颗颗巨大的火球,似要将地面的山水生灵全部化作灰烬。
这可苦了还龙背上试图唤醒蓝龙神智的洛九江。
侥幸没被“时空乱流”和寒千岭本人抓破的衣袍,却在他们撞向界膜时猝不及防被蹿起的流火烧得香脆、左一个大洞、右一个焦黑,偏偏那流火放着洛九江这个大活人不烧,火舌擦过他的皮肤头发也分毫不伤,等洛九江反应过来用灵气护住自己岌岌可危的衣服时,全身的黑袍已经可以张开做渔网了。
偏生他还不能破罐破摔放任意识不清的寒千岭不管、坐视异火烧尽方圆百里,一边疯狂抽取体内灵气将龙和火都裹进一个大“球”里,减缓蓝龙坠落的势能,不让火焰向四方蔓延;一边轻轻抚摸龙首担忧地呼唤寒千岭的名字,抬手的幅度稍大一点,滚滚热浪就透过破烂的衣袍把他烤得汗如雨下。
洛九江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比死地里漫天白雪冻得人发僵还衣不蔽体要好上些许。
“千岭?千岭?快收收你的神通,不然你一睁眼就会发现我黑得像只烤过头的文鳐鱼了……”
唤了数声神龙依旧双目紧闭不言不语,维持坠地的姿势一动不动,洛九江实在没办法了,脱力般抱着神龙的侧脸和颈部缓缓跪坐下来,长长叹出一口气——想吃千岭的烤鱼了。
就在洛九江缓慢阖眼之际,他讶然发觉寒千岭的龙躯正在逐渐缩小。
先是缩小到能将龙爪安然搭放在洛九江的双肩上,又似乎犹嫌不够般收束筋骨、敛起龙鳞化回人身。在洛九江的双手抚上他的背脊时,寒千岭的下巴刚好能安放在洛九江的肩上。仿佛能凭肩颈相依的动作中汲取足够的安心,寒千岭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眉心舒展、颤动的眼睫也平静地垂下。
撞击灵气壁障,咆哮着要焚毁天下的奇异烈火不再沸腾,反倒温顺地围着两人绕了一圈,如同在护持他们的安全。
见此情状,洛九江长松一口气,整个人也精疲力尽地将脸埋进寒千岭的肩窝。
十四岁的洛九江虽然在修炼一途上不曾懈怠且比之同龄人努力百倍,但和洛刀神未来历经千锤百炼的身体相比,即使有远超当年修为的灵气支撑,从秘境到这儿的一番折腾也足够让他感到万分疲惫,此前尚能清醒全凭他对寒千岭的满腔深情和忧心。
洛九江本该在一时松懈的昏沉中闭目养神,不过与寒千岭胸膛相贴的动作突然硌了他一下,令他顿时清醒过来,伸手往怀中一探,讶异地摸出了一颗圆溜溜的小木珠子——正是从前他给寒千岭磨的那串佛珠中的一枚。
正当他有些哭笑不得想着这珠子是怎么掉到自己身上,又被无知无觉地从一个世界带到另一个世界时,蓦然想到了圣地的那一晚,汗水和一颗木头圆珠一起从寒千岭的锁骨上滑出,纵使山洞中漆黑一片,意乱情迷之中他也看得清楚……
洛九江定了定神,端详手里的小圆珠半晌,思绪又不禁飘飞到青龙书院久别重逢后落英缤纷的桃林里,寒千岭对他说自己醒来时手里还握着那颗佛珠的时候,解开领口给他看用一缕头发悬挂在胸口的木珠……
但凡他再多往下想想,那场面用阅尽动态龙.阳磨.镜春.宫图的封雪的话来讲就是要‘过不了审’了。
思及眼下他和千岭未长开的年少之躯,仍搭在寒千岭脊背上的掌心触摸到的青涩脊骨,洛九江不由面露苦笑,却似有丝丝甜意掺入喉间,拿着佛珠的右手手指碾动那颗被盘到包浆的光滑木珠,眼含春风笑意地无奈喟叹:
“这还真是……‘月夜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啊。”①
一声短促的闷笑忽然从洛九江的颈侧传来,不等洛九江惊喜地唤出寒千岭的名字,说话的吐息便和一句玩笑吹进洛九江的耳中。
“哦?”寒千岭侧过头含笑凝视洛九江的双眼,垂落虚握的手张开,露出原本卡在龙鳞缝隙中的另一枚佛珠,“难道不是‘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吗?”②
洛九江:“!!!”
纵然洛九江天性热情、浪漫、坦荡,在情之一事上早与寒龙神翻就同心结、共赴鱼水欢,大庭广众之下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在唇齿相依时渡过一遍又一遍,猝然听见十四岁的寒千岭开这种玩笑,说出这样的话语,还是令洛九江有种悚然一惊的感觉。
可在洛九江汗毛立起前,那过分熟悉的语调和凝望来时的浅笑嫣然先一步让洛九江明悟:是他的千岭来了——和他一同走过三千世界,懂他所懂,会他所会的寒千岭。
两人四目相对,洛九江从寒千岭泛着幽蓝的黑瞳中瞧见了自己束发散乱、灰头土脸的模样,偏生寒千岭本人由于龙化,除了中衣散乱外袍不翼而飞,再化回人形时还是个白璧无瑕的翩翩公子,着实不公又可气。
他十分想伸手在寒千岭素白的脸颊上捏了捏,留下一点浅淡的黑灰,但又有点舍不得破坏如水洗凝脂的美丽。寒千岭似是对他的心思了若指掌,安然若素地朝洛九江凝眸抿笑,不管洛九江要做什么他都全盘接受——不如说若洛九江什么都不做,那他大概就要做点什么了。
不过还是洛九江对寒千岭的担忧占了上风,见他转醒便忧心地问:“千岭,你的伤?”
“小伤,不妨事。”寒千岭叹气。
异兽本就□□强悍,遑论他身负龙神血脉,虽初至金丹得以化龙,寻常法器已伤不了他半分,皮肉上的伤他只要心念一动就能快速愈合。比起自己,显然是洛九江这个人类更“脆弱”。
寒千岭拉起洛九江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没发现比擦伤和磕碰出的淤痕更严重的伤势,只是看起来有些狼狈、体内灵气空乏,才略略放下心来。他伸手探向洛九江腕上的脉门,灵气就毫无阻碍地顺寒千岭的手心流入洛九江的经脉。
将体内的灵气分出一半,寒千岭又去找洛九江的储物袋——他自己的早和外袍一起丢在了七岛秘境——却发现洛九江不仅储物袋不翼而飞,腰带还像被人用烧火棍烫过般遍布焦黑的空洞、藕断丝连险之又险地挂在洛九江身上。
寒千岭:“……”
洛九江低头见自己这副惨状反而“噗”的笑出声,用手指拨了拨破碎的衣摆道:“寒宫主这一鸣惊人的一飞没见着月兔,倒叫我领教到了被金乌炙烤的感觉。”
寒千岭:“……”
废墟灰烬中,寒千岭抬手用自己的衣袂擦了擦洛九江脸上颈侧的黑灰和汗水,轻轻推着洛九江的肩膀让他转过身背对自己,然后解下他散开的发冠,以五指为梳替洛九江把散乱的头发重新理好。
依从寒千岭动作转过身的洛九江也没闲着,他摊开攥住佛珠的手,又用灵气勾动寒千岭身上的那颗,让灵气托着两颗珠子晃悠飘起。
洛九江并指在自己落在耳边的头发上一划,割下一缕,又半侧过身伸手轻柔挑起寒千岭的发丝,用同样的方法断下几根,双手灵活翻飞、动作稍显生疏却利落地将两人的头发编织成绳。
待发绳穿过两颗木珠首尾、编好纹样,洛九江就拉过寒千岭的一只手,然后把发绳套在寒千岭的手上,拉紧两端系好。
寒千岭微笑任由他动作,也不嫌弃他手艺不佳,眉梢微抬显露有点惊讶的神色,好似在说“我竟不知你还会编这个”。他的指腹缓缓拨过两颗紧挨相贴的木珠表面,眸光微动,瞥见洛九江手上的红绳时唇上笑容愈深。
“当时太紧急,没能寻回更多。”洛九江绑着红绳的手握住寒千岭戴着木珠的手,另一只手指向自己身上摸出来的那颗珠子,有些歉然地说:“就连这颗也是意外得来……”如果有机会,我不止想为你寻回所有散落的佛珠。
年少轻狂,许多年前洛九江会笑着问寒千岭“有我的心还不够吗”。他自幼就过分透彻地知晓:有时候失去,是为了得到更多。
时光荏苒,一往情深的少年意气未随流落水边花,但洛九江总是想为寒千岭做更多,不舍寒千岭有一分一毫的失去。
像是对调的镜像,这一回是寒千岭满足地慨叹:“有你在就已足够了。”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他的指尖轻点过佛珠光滑的表面,视线始终放在洛九江的身上,仿若怎样都看不够般目光流连在少年潇洒俊逸的面庞上,半是怀念半是餍足地嫣然一笑:“九江,我真的很高兴。”
于是洛九江亦是莞尔。他抬了抬系着铭音螺的那只手,动作间牵动寒千岭被他握住的手一起在半空晃了晃,洛九江屈指敲敲手腕上完好无损的铭音螺,笑着问道:“螺里无福谛听的歌,若要神龙界主亲口唱予洛某,界主可愿?”
“一首歌有何妨?”寒千岭贴近洛九江的耳畔,柔声道:“有洛郎相陪……三天三夜也唱得。”
①出自宋代秦观的《八六子·倚危亭》。
②出自唐代张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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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朱雀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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