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六月底的腾冲，正是个很舒服的季节。
不过这个“舒服”也是因人而异的。凉爽的温度，泛着硫磺味的温泉，山地里疯长的野生菌，对游客来说绝对是美好的旅游季。但是这漫长潮湿的雨季，待得久了，也是很影响心情的。
苗邈坐在爷爷家老宅门前的门槛上，捧着脸，望着屋檐上滴答落下的雨滴发呆。
这一次回老家，不是普通的返乡，而是回到了她爷爷的祖宅，家族远近亲戚聚齐，参加一场葬礼。
苗邈亲生父亲的葬礼。
125.
特别强调亲生父亲，是因为她前前后后换过好几个爸爸，总得加上一个形容词，才好将他们区分开来。
在这一场葬礼的参与者中，苗邈的身份是很尴尬的。祠堂里的灵牌上，一溜儿的唐字开头的姓氏，只有她姓苗。
她的姓氏甚至不是随的妈妈，而是随的妈妈改嫁后的第一任丈夫，作为妈妈讨好新老公的一项措施。
不过好在老家的人也没几个知道她改名换姓的事，大部分人还是在叫她——
“唐念初啊，谁叫她回来的？”
“肯定要叫啊，她是阿辉的长女，从小养在爷爷身边的。”
“狗屁长女，她爸还记不记得自己有这个女儿都难说。”
“哎哟，少说两句。”
“怎么？你们不知道吗？她妈妈当年进我们家就没跟阿辉扯过结婚证，婚礼也没办，名不正言不顺的，谁知道她到底是谁的种？葬礼这么大的事，能让她来？”
“哎呀，仪式又不会让她上，有昊昊在呢。就当多个客人。”
“昊昊现在是不是还挺出息的？听说去南京工作了，混得很是出人头地噶。”
“孩子能不能有出息，还是取决于妈妈的基因。我跟你们说，这就跟狗配种一样，品相再好的公狗，配了个野母狗生下的崽，照样是歪瓜裂枣。就像有的女人，自己水性杨花的，生下来的女儿也——”
砰！
哗啦啦啦——
院子里发出巨大的声响，惊得老宅内外许多人都看了过去——茶几被踹翻，上面的瓜子茶水撒了一地。
“唐昊！你干什么！”
院里的女人坐在小板凳上磕着瓜子聊着八卦，茶几忽然就被掀翻了，怒不可遏地跳起来骂道：“我可是你姑姑！你造反啦！”
“你是哪儿来的姑姑？”唐昊高高瘦瘦地站在那里，看长辈时都没有低下头，只是垂着眼俯视着说，“族谱上不知隔了几百代的关系了，嚼舌根倒是又给你嚼回了我们头上，舌头伸得有够长啊，你是田里的土蛙吗。”
“你——你——”方才骂得最大声的女人此时脸憋得通红。
旁边瘦小些的妇人站出来圆场：“哎呀，昊昊你懂点事，你三表姑这也是在帮你说话呢！你可别忘了，是那个女人破坏了你父母的婚姻！如果不是她们母女，你们家又怎么会……”
“那跟念念姐有什么关系？”
“啊？”
“我在问你们，我们爸爸妈妈做的事，跟念念姐有什么关系？”
他叫她“念念姐”。
周围的人马上就明白了唐昊的立场。
唐家主家这一代，只有唐昊这一个儿子，他的爷爷和父亲如今均已离世，也就是说，唐昊现在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
现在，这里的主人说“她是我的姐姐”，也就是认可了苗邈，或者说是唐念初的身份。
即使他们之间有再多剪不断理不清的过往，但血缘永远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或许，正是因为血缘，有些东西才怎么都无法剪断吧。
126.
苗邈没有回过头。
从妇人们毫无掩饰的大声讽刺，到唐昊在院中掀翻茶几为她发声，苗邈都没有回过头。她一直背对着他们，坐在门槛上发呆。
屋檐上的雨滴，滴滴答答，落得慢了些。
身边有人坐下，带来了一阵风旋，以及年轻男孩的体温。
“你倒是稳得住，在这儿演什么纯情小白花。”唐昊没好气地说，“让我一个人在那儿发疯当恶人是吧？”
“你喜欢发疯当恶人嘛，又没人逼你。”
“说话讲点良心！”
“嗯，谢谢你。”苗邈像表扬小朋友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唐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两条长腿委委屈屈地缩在门槛前，手臂搭在膝盖上，和苗邈一起坐着发起呆。
在外人看来，他们本不该成为一对关系良好的姐弟。
唐昊被带回爷爷祖宅的时候，苗邈已经十岁了。
不同于一般的重组家庭，或是单亲家庭，他们俩的出身都有点特别。
他们的爸爸早在年轻时就在老家和苗邈的妈妈在一起，生下了苗邈。当时村子里的交通并不发达，他们没有领证，只是草草办过仪式，告知亲人，就当是结婚了。生下苗邈没多久，爸爸就离开了这个老村，外出工作，并在昆明认识了唐昊的妈妈。
唐昊的妈妈出身很好，家境优渥，而且还是个异常纯情的恋爱脑。这对当时一穷二白但外形条件优越的爸爸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于是他瞒着家人，在昆明和唐昊的妈妈领证结婚，又生下了唐昊。
他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一个男人吃两家饭，靠着合法妻子的家庭条件，又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养活两家人和老家的父母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当然，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苗邈要上小学了。她妈妈不想她继续留在这种小村子里，催着爸爸将她带去昆明接受更好的教育。
爸爸虽然想办法敷衍着搪塞过去，但在为苗邈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他重婚的事情终究还是暴露了。
苗邈一直觉得，这或许就是爸爸格外厌恶自己的原因。
如果不是她需要上小学、入学籍，爸爸的这花开两朵的戏剧生活，大概能一辈子演下去吧。
苗邈的妈妈委委屈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唐昊的妈妈却不是受得了这种气的人，她痛苦挣扎了几年，等到唐昊年纪稍大一些，就跟他爸爸离了婚，孩子也没要，甩掉他们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唐昊爸爸失去了妻子娘家的支持，只能离开昆明，去更遥远的地方谋求生计。
就是在这时，唐昊被从昆明送回了腾冲爷爷的祖宅，开始和苗邈还有他们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他们俩的出身，谁也不比谁光彩多少。村里人说起闲话，都是将两人连着一起骂的。
当时最流行的一种骂法，是说他们俩，一个是法律上的野种，一个是没妈要的野种。
苗邈的妈妈很快就无法承受邻居终日嘲讽的目光，借口外出打工离开了这里。
这下，苗邈和唐昊真的彻底成了没爹没妈的小孩了。
或许正是因为村里的孩子一直把他俩放在一块儿排挤，这两个原本应该互相仇视的孩子，不知不觉却结成了同盟，互相依靠着长大了。
最开始是年龄更大的苗邈保护唐昊，几年后就变成了唐昊和她一起扔着石头反击。等到苗邈十四岁、唐昊八岁的年纪，他已经能把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压在地上揍了。
但是，唐昊一直很遗憾，因为苗邈初中还没读完，就被她的妈妈接走了。她离开的那年，他还没有成长为可以保护姐姐的男人。
在他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总记得那一年雨季，他应该是四岁，或者五岁，刚从城里最好的幼儿园被扔到这个陌生的村子。周围的人对他尽是莫名其妙的敌意。
在人生最开始的几年，他一直是个被爱和优渥的物质包围着长大的孩子，他还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样的突变和敌意，迎接他的，就已经是其他孩子的辱骂和泥巴了。
雨季的腾冲，泥土的味道很清新，对后来许多前来度假的城里人来说，甚至是难得的养生佳品。
但他们不知道，这些泥巴打在脸上，也是很疼的，糊住口鼻还会让人窒息。
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是苗邈站出来把他抱进了怀里，用后背替他挡下了那些辱骂和攻击。
唐昊觉得非常、非常的遗憾。
他一直没有机会去报答那个雨季的拥抱。
他将这种遗憾解释为——他讨厌欠人情的感觉。
127.
苗邈妈妈对她尽的最后的母爱，就是将她从村子里带出来，去大城市接受更好的教育。
这个在感情里困了一生的女人，唯独记住了小学里老师教的那句“知识改变命运”，而这句话，也确实改变了她女儿的命运。
苗邈很感谢妈妈的这个帮助，她知道，如果没有妈妈的这一手帮助，她不会有读高中的机会，不可能考上大学，继续深造，最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更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彩的人生际遇。
虽然，她对她所尽的母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128.
“你最近过得好吗？”苗邈像小时候那样，和唐昊并排坐在门槛上，笑着揶揄他，“唐～队～南京好玩吗？”
唐昊脸上闪过羞赧的红晕，随即又板起脸来。
他从加入百花青训营开始，就没告诉任何人自己选择进入荣耀职业圈的事。这个行业竞争太大，在没有把握取得成就之前，他不想让亲人朋友知道自己的选择。他很好面子，也害怕期待落空。
即使是苗邈关心过几次他的学习情况，他也只是敷衍地说，自己在实习。
哪里敢告诉她自己休学了。苗邈以前在学习和工作上的思维很传统，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休学去打电竞，肯定会冲去百花大楼把他从电竞椅上拽走的。
他本想等自己坐稳了战队首发席的位置，再告诉她自己这些年的际遇。谁知道他的际遇还真不错，一不小心就在全明星擂台上挑战林敬言成功，一不小心又高价转会入呼啸，成了队长，还一度创下联盟转会记录，接着又成了季后赛四强。
虽然在季后赛上被轮回教训得不轻，但作为一个刚刚20岁的年轻人，他几乎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等他洋洋得意地准备找个黄道吉日向很久不见的姐姐炫耀自己的成就，却在选手群里看到了韩文清和她在酒吧门口拉拉扯扯的视频。
韩文清！
想到这个人唐昊就出离愤怒了。
——吗的，平时在选手群里各种花式秀恩爱，好像对念念姐有多好似的，现在我们家出这么大事，他就这样放着念念姐在家受欺负，自己玩失踪？
是不是没有认真对待她！？
过去几天一直在为葬礼的事情忙碌、缺乏睡眠的唐昊，此时脑子更是不灵光，一时气血上涌，掏出手机，找到韩文清的电话号码就拨了过去。
嘟——嘟——
“喂？”
该死的，声音竟然还这么平静。
“韩文清！”唐昊陡然吼出这个名字，让苗邈浑身跟着一震。
“你干什么！？”她低声喊，慌忙去拽唐昊的手腕。
唐昊抬高肩膀避开她的手，一遍继续怒道：“你他吗的现在——”
苗邈从门槛上站起来，一把拍掉了他的手机。
“喂？你是谁？”手机听筒里，还能听到韩文清疑问的声音传出。
苗邈赶紧捡起来挂掉了电话。
“你发什么疯呀！找他干嘛！”
“那家伙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唐昊满脸怒容，“他不知道你在这边的情况吗！”
“你季后赛输了才有空，人家又没输。我没告诉他这里的事。”
“……”唐昊快气死了。
就因为韩文清，苗邈开始关注荣耀的消息，很快就发现了新闻里某个熟悉的男孩，现在已经长大到她快认不出了。但她还是辨认出了他，开开心心地打电话过去问他——那个打荣耀的唐昊是你吗？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让唐昊耐心隐瞒多年的惊喜就这么泡了汤。
虽然苗邈还是很为他高兴，但惊喜的价值终归是大打折扣了。
都怪，他妈的，韩文清。
无可奈何，唐昊粗声粗气地问：“他对你好吗？”
“很好呀。”
“那你为什么没有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他？”
“因为……我对他，还不够认真吧。”
“啊？”唐昊愣了一瞬，然后又回过味儿来。
“念念姐，你不要再像之前一样乱来了。”唐昊的语气变得委婉了许多，“我虽然挺烦韩文清的，但是，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对什么事都认真，比你之前找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多了。”
“对啊，他是个很好的人。”
雨又下大了，刷刷刷的连成一片。苗邈望着眼前的雨幕，面无表情地说：“感觉他有时候，正得发邪。”
“啊？”
“你说，怎样的家庭才能教养出韩文清这样的人呢？正直又认真自律，争强好胜又有包容心，还很温柔。”
“他哪里温柔了？”
“昊昊。”苗邈自说自话地看向他，“你说，像他那样的家庭，会接受我们这种人吗？”
唐昊说不出俏皮话了。
只听到苗邈的声音在雨声里模模糊糊地：“我们这样的人，配拥有那样的安稳幸福的人生吗。”
她甚至，没有用疑问语气。
在清寒的雨幕下，苗邈缓缓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坐在门槛上缩成一团。
“我不想……然后又……昊昊，我很害怕。”
她的声音太小，被雨声干扰得断断续续的，让人听不清。
只有唐昊听清了，并且红了眼睛。
129.
“昊昊！你二爷爷家的叔叔来了！”灵堂那边传来长辈的催促声。
唐昊扭头高声应道：“来了！”
然后又不放心地低头看向苗邈。
“念念姐，我必须得……”他一边说，一边想抱一抱她瘦削的肩膀。
但是年龄和岁月的隔阂，让他一时不好意思再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
“嗯，不用管我，你去吧。”苗邈抬起头，脸上分明是温和的笑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天就要上山了，你还有得忙呢，不要累垮了。”
“我不会垮！”唐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最近生病了，身心俱虚，先写到这儿吧，明天再想怎么结尾。
自己都忍不住感慨一句：设定可真狗血啊（吐血
三年前写下的狗血大纲，哭着也要填完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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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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