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后悔药。太痛苦了,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人生已经走到没有后悔药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天知道这要从哪里说起,我究竟哪一步走错,一步步落到今天的田地——失恋,耳垂受伤,没有工作和存款,没有学历,给家里打电话都觉得羞耻。现在我无依无靠,孑然一身,耳垂还在潺潺流血。唉!我没有真的想死,可我也不想过这样的人生了,为什么没人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站在河边无声地呐喊。内田弥实,23岁,人生遭遇滑铁卢。当然,不是说她只在今年遭遇了滑铁卢,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自我评价都是如此。从小学五年级踢足球摔断腿错过期末考试,以至于没有登上学校的金边成绩榜后,她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主义者。失败主义是这么用的吗?忘记了,因为她16岁就辍学逃家,跟比她大了十岁的摇滚爱好者组乐队去了。父亲曾经板着脸教训她:不要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放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东西上,她没听,结果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她一开始就不应该去踢足球,也许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勉强自己选了理科,也许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谈恋爱,也许一开始她就不应该摆弄那把吉他——真的后悔死了,后悔死了!她早就觉得那男人靠不住,到便利店买包烟都要借三个人的零钱,她怎么会有莫大的自信,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会幸福呢?离开九州之后,他们不得不四处打零工,有时候幸运,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唱上几首,更多的时候是被赶来赶去,坐大巴车时吉他还要被额外收费。紧接着男人开始出轨,他甚至没给自己买过哪怕一个戒指!
内田弥实只从对方那里收到过一件礼物,就是右耳上那个小小的银耳钉。那是她第一次去打了耳洞,跟对方说自己对钢针过敏,这才从他的首饰盒里拿到的。后来,两个人身上打的孔越来越多,弥实总是向对方撒娇,想要闪亮亮的东西,而对方也只是装作郑重地记下了弥实的愿望,七个生日,七个耳洞,只有一个耳钉来自他。就在分手的最后一分钟里,他竟然大言不惭地拦住自己,说:“总得把我给过你的东西还给我吧。”
太恶心了。她扯下耳垂上的小银珠子,把它丢向前任的方向。不只是恶心,还很丢人。刚扯下耳钉的时候她还没觉得很痛,看到那根带血的金属小棍在空中一闪,掉在地上,她只觉得想笑。对方终于出息了一回,没有蹲在地上找那个小东西,只是惊恐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离开了。在寂静的河畔,内田弥实仰起头,畅快淋漓地笑了几声。笑着笑着,她觉得脖子痒痒的,摸了摸颈侧,原来是有血珠滑了下来。
伤口也终于开始发痒。不用摸也知道,当时耳钉被自己生拽下来,估计扯出了一个豁口,血一刻不停地从那里流出来,滴到肩膀上,流到锁骨窝,黏在头发里。血珠在皮肤上滚动的感觉很痒,就像喜欢恶作剧的表妹轻柔的瘙痒,想甩却甩不掉。口袋里没有手帕了。于是她随意用手抹了几下,被痒意刺激地再次哈哈大笑。
真是要疯掉了。如果有人路过,大概真的会觉得她是个疯子。然而事实是,这里始终没有人看到她满脸是血的疯笑,即使有也没有人会评价她什么,没有人关心她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站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批判她。她自己都害怕自己现在的样子,却又不得不保持它,因为想获得关注。天呐,她好失败,也好后悔。最一开始,她只是想有个人问问她“你还好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因此掉进了深渊,从此万劫不复了?
现在就连脸上也开始发痒了。弥实很努力地发出笑声,但又是功亏一篑。嘴角的肌肉越来越疲惫,终于,它们集体罢工,伪装的笑脸露出真面目。她开始痛哭。对面的河岸似乎有几个人影,她也已经无暇顾及了。她很想死,只是又不想真的跳河,耳朵已经够痛的了,她不想再给自己平添更多的疼痛,而且她还会游泳,一掉进水里就会自动浮起来。她蹲进草丛里,紧紧搂住自己的膝盖,开始幻想有人能够抱住自己。
理智慢慢恢复,心里后悔的感觉也越来越沉重。她对一切都感到后悔,又感到无能为力,因为现实生活里没有一个人能做到时空穿梭。她回不到过去了,现在的自己已经定型,23岁的内田弥实没有学历,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甚至耳朵还缺了一块。其实并没有那么想死,可是现在这个状态,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想着想着,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终于有人向河滩走来,步子摇摇晃晃,就站在离弥实不到一米的距离。她悄悄从双臂间露出一只眼睛,看以热情淳朴自来熟而闻名的大阪人会不会注意到这个想死又不敢死的年轻女人,注意到了又会怎么做。然而,这位大叔明显眼神不太好使。他四处转头看了看,嘴里吹着口哨,双手在腰间摸索起来。他大概喝醉了吧——这个时间就开始喝酒,和弥实的前男友不相上下——弄了半天,总算解开腰带,“唰”地拉下拉链。弥实猛地跳出草丛,大叔惊叫一声,脚下慌忙躲闪,左脚绊右脚地滚进了河里。
看着受惊过度,在河里扑腾的陌生大叔,弥实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对着他鞠了一躬,沿路向市区走去。
太傻逼了。现在她的人生拥有了三个精简的形容词:傻逼,傻逼,和傻逼。想随地小便的大叔被轻生未遂的少女吓到跳河,好白痴,好荒谬,好可笑,可惜她回想起来,脸上也无法再露出笑容。眼泪擦干之后,她的脸有一种奇怪的麻木感,就像冻伤的一阶段。她的心情和思绪也是。现在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并且看上去是打算要走到彻底走不动,走到倒下为止。
没有人叫住她。没有人问她怎么了。没有人拉住她的手,要她去做点什么,让自己变好,让生活重回正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在谁的眼里,她都无足轻重,以至于——死掉也不会被人发现。
“喂!”
汽车从她身前疾驰而过。鼻尖嗅到汽油味,她短暂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没有人行横道的街道中央。车主们纷纷摇下车窗,骂她是不是有精神病,是不是想死,然后惊恐地绕过她。即便人人骂她去死,却还是怕她死在自己的车轮之下,但又没有一个人为她减速。她跌跌撞撞地穿过马路,街角,一家招牌都已经模糊的药店落进了她的视线。一瞬间,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胆小鬼们,那我就死给你们看好了。
她昂首阔步,走进那家药店,拍拍柜台,对柜台后面那个垂着眼睛的伙计说:“给我来三瓶阿司匹林。”
小伙子抬起眼睛。炎炎夏日,现在正是昏昏欲睡的时间,整个店铺里只有一个吊顶风扇转的吱呀作响。他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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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不识字吗?招牌上写的是“汉方药”,她上来要三瓶阿司匹林做甚。
南烈又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朦胧中,他只能分辨出对方的金色头发,大概是那种不读书,只会念平假名的辣妹,他们学校一抓一大把。看出他态度敷衍,女人再次用力拍桌,声音打颤:“快点,我急用!”
“不好意思,麻烦出去看一眼招牌。”南烈彻底清醒过来,很没礼貌地指指门口,“南龙生堂是汉方药专营店,不卖普通药品。你……”
余光一瞟,那女人的肩头竟然渗着一大片血迹。南烈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女人转身要走,他赶紧抓住她的手臂,想弄清对方的血从何而来。目光一路向上看去,他看到血的源头,耳垂上一大片模糊的伤口。
他的脑中生出两个想法,一是“耳垂竟然也能流这么多血”,二是“幸好不是脑袋上的口子”。女人开始挣扎,他仔细看了一眼那个伤口,非常深,不算太长,但是皮肉分离,这让他再度产生一种眩晕感,自从去年夏天的意外事故后,他看到流血的伤口总是头晕想吐,内心惶惶。他扳过女人的肩膀,把她推出药店,尽力搜索着母亲笔记里记过的那些知识,对这位没文化的辣妹训斥道:“伤口流血不能只吃止痛药,你得去缝针。阿司匹林有溶血效果,你可能会死掉。”
“那我就死掉好了!”女人依然挣扎着。南烈摸着她的肩膀,感觉她的骨头都要从皮肤里飞出来,把他的手心割伤。她非常瘦弱,自然也非常虚弱,根本敌不过南烈的控制。他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到附近的整容诊所,医生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看杂志,余光瞥见南烈踹门而入,依然不动如山。
“既然闲着就帮忙给她缝两针。”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臭小鬼。家里的店谁看着呢?”
“没人。”南烈理直气壮地回答,仿佛这个世界已经美好到不再需要警察,“店里就剩我了。”
“要是遭贼小心老东西扒了你的皮。”医生扔掉杂志,叼着冰棍来到女人的身边,被对方瞪了一眼。“耳垂受伤了?之前听说过我们南真琴整容诊所吗,耳垂修复和耳骨增生切除是我的强项哦……流了好多血啊,初步怀疑你有凝血障碍,总之先去诊室吧,我把东西拿来。阿烈,去洗手。”
“我?”南烈指指自己,一脸不可置信。
“哦,还要戴帽子。把冷柜里的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拿出来。”医生踢了一脚他的小腿,“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助手都休息了。”
简直太不专业了。看着这个医生来来回回地跑着,弥实心里暗中叫苦。趁着诊疗室没人,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打算撒腿就跑,就在这时,南烈戴好了全套装备,长手一伸,又把她按回了椅子上。
“好好坐着。”
说话冷冰冰的。紧接着,她被侧着头按在那个可以调节的椅子上,南烈熟练地找出药水,开始给她清洁伤口。说来奇怪,直到湿润的棉签拭过她的耳垂,她才第一次感觉到伤口原来那么疼痛。
“嘶——好痛。”
“抱歉。”南烈的声音毫无诚意,“忍着吧。”
“稍微对客户温柔一点阿烈,不然我这生意要不要做了。”医生轻敲着注射器的管壁,“好了,我先给你打上局麻药,注射的时候会有一些刺痛感,接下来等到麻药起效之后是不会痛的哦,如果感觉到不舒服的话就告诉我。”
南烈翻了个白眼。“你又装起来了。”
“不想干的话现在就滚出去。”
看着这两个人插科打诨,弥实哭笑不得,紧张感倒是一点没有消退——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没钱。麻药已经打进来了,她只能攥紧自己的衣服,拼命忍耐那种刺痛感。过了一会儿,大概麻药起了效果,医生又开始指挥南烈:“去,把针线托盘拿给我。”
缝合是不痛,但不代表完全没有感觉。弥实哪怕闭上眼睛,也能听到针线穿过耳朵的声音,感觉到丝线在自己的皮肉中游走。这种感觉让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疼痛,于是在医生又一次收紧线时,她小声地哼了一下。
医生嘴里还哼着最近流行的电视剧主题曲,手上动作流畅,收紧着第二个结。弥实咬紧下唇,拼命不让自己颤抖,手紧紧地抠着手臂。这时,那个药店伙计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背上,用力攥了一下。
“疼吗?”
“不疼……”弥实带着哭腔说道,“只是……”
“哎呀,我麻醉很厉害的,老师都说我特有天赋,不会痛的。再说了很快就结束了啊,还有最后一针了。”
“你应该问问病人啊,真是不合格。”
“什么啊,平时都是助理在说的。我可一直是个不善言辞、只会踏踏实实做事的人哇。”
“你是个屁。”
“是是是,再踏踏实实也不如小烈你的血统正宗。”
“别乱说了!”南烈用力一掐,弥实“嗷呜”一声,他的手里还攥着自己的手呢,被他捏的“嘎嘣”一声脆响。医生赶紧跟她道歉:“没事吧?阿烈也真是的,笨手笨脚的……最后一针结束啦!你可以去咬他了。稍等,给您包一下。”
医生为她调高椅子,把她变回坐姿,给她找来一面手持镜,给她看自己神乎其神地美容针。耳朵上缝了三针,医生虽然吊儿郎当不着调,针脚却非常整齐,因为麻药的缘故,疤痕有些肿胀,但能看出来,拆线之后它们会恢复的相当完美。
医生又用干净的纱布敷料,给弥实的伤口敷上了一层药粉。“请您放心,药粉是汉方药配方,对伤口的恢复很有疗效哦,出品自南龙生堂,就是这位先生刚刚看的铺子,止血消毒的效果都很好,内服也……哦您看起来不感兴趣的样子,不好意思。”
弥实撑起身子,医生正对她温柔地微笑着,“希望您对缝合的效果满意。如果有问题,随时可以来这里复诊哦。缝合的费用是一万五千日元,您是现金还是……”
弥实浑身一僵。是的,她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但是……
“……刷卡。”她打算孤注一掷。
“那请您稍安勿躁,在外面稍等一下哦。”南真琴医生殷勤地请她坐下,又给她递来一些小包装零食,“poss机的话,要等我助理回来,我不太会用这个,不好意思呀。”
安置好患者后,南真琴医生又哼着歌吃着零食,去浏览看封面像是少女漫画杂志的书籍了。
南烈还是一脸阴森的表情,把口罩扯下来,甩进垃圾桶里。他看起来很不好说话,不卖药给自己也好,不由分说抓她来诊所也好,都证明这人相当以自我为中心。弥实硬着头皮靠近了他,看到小伙子皱着眉头退了半步,却依然配合着压低了声音,问她:“干嘛?”
“能……借我点钱吗?”说出这句话时,弥实的底气相当不足,“我一定会还你的……或者,就……”
“你要干嘛?”南烈满腹狐疑,又退了半步,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南真琴。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少女漫画的世界里,并没有注意到另一边,她的顾客在和南烈进行着不清不楚的交易。弥实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实在不行,我可以……肉偿。”
哦。南烈了然。合着是叫不出医疗费啊。“你差多少?”
“一万五。”弥实干脆地报出了全额。
……合计着你身上是一分钱没有啊,那你刚刚来药店那气势,是要打劫三瓶止痛剂是吧。
想到这儿,南烈忍不住苦笑。在弥实的眼中,则变成一个可怕的冷笑,紧接着,这位叫“烈”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好像在评估什么似的。
也不是没见过,前男友总是尝试着把有这种态度的人“引荐”给自己。她当初觉得很耻辱,也很害怕,又想,和爱人待在一起,她什么苦都肯吃,就是不能背叛爱情。现在想来真是太傻了,还不如一咬牙,委身给更靠谱的男人,反正一关灯,大家都差不多。
这算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吧。
弥实咬咬牙,伸手圈上了对方的脖颈,将嘴唇凑了上去。刚开始他好像有点受惊,不过很快,对方就对弥实的反应有所回应了。
“说好了哦。”她趴在对方的肩膀上,“一万五。”
南烈抬起头,正好看到真琴医生放下杂志,一脸震惊地看着两人。紧接着,她悄声无息地站起来,从南烈也不知道的一条通道里飞速溜走了。
他早就觉得这个同父异母的老姐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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