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浮。这是经常萦绕在南烈耳朵里的一个形容词。他知道这代表着一种贬义,经常用在随便和人发生关系的女性身上。在南家的宅邸里,它就像弹弓用的子弹,被人抓在手心里弹来弹去,互相斥责彼此的品行。母亲这样攻击父亲,父亲也这样谩骂母亲,但到最后,他们却又紧密地贴在一起。南烈对这样的结果又羞耻又迷惑,而南佳树,他同母异父的兄长,则会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把南烈涨得通红的脸揉来又搓去。
真琴经常说南佳树品行败坏。南烈对此没什么感受,不过他也不喜欢佳树,只是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总觉得母亲更怜惜佳树,每当自己想获得母亲的夸奖或者关注,她总是会说“你的兄长佳树如何如何”。与他不同,佳树对运动不太感兴趣,身体也更弱一些,当年南烈觉得他高大健壮,但上了高中之后,哥哥跟他说话都要抬着头,才能与自己直视。可即便如此,南佳树还是家里更显眼的人。他也要从医科大学毕业了。
他比不过姐姐真琴,可毕竟人家比他大了十多岁。至于南佳树,明明自己哪里都比他出众,被父亲母亲理所应当地重视和宠爱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可是,母亲依然把佳树当成幺子疼爱,父亲也从未对南烈表现出特殊的温情。唯一重视他、鼓励他、认为他总有一天会成功的长辈,现在再也不会站在球场边,看着他们拿到冠军了。
他痛恨这种无人在意的现状,却又无能为力,后来渐渐的也变得麻木。真琴算是家里最疼爱他的人,经常把他叫来自己的诊所帮忙,哪怕只是杂活,也让他有一种被期待的感觉。他怕麻烦,但是当有人拜托他做些什么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会有一种麻酥酥的快乐。只要有人对他有所求,他就会莫名其妙地对对方生出感激的情绪。真奇怪,明明是自己需要被感谢。
这种复杂的情绪,南烈很少跟人提起。朋友听完只会哈哈大笑,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真琴也不会理解。高二之后,他愈发沉默,因为这种期待着被别人请求帮忙的心情也愈演愈烈,他越是渴望,就越是感觉羞愧难当。
自从学校换掉北野教练,拉出一个年轻的金平之后,他在篮球场上也逐渐失去了野心。教练试图引导别人放弃本来的跑轰打法,这也就等同于引导别人放弃南烈自己。他暂时还未落到如此境地,但这样的意识赤/裸/裸地闪着寒光,像利剑高悬在他的头顶。如果再没有人请求他,逼迫他做些什么的话,南烈怀疑自己会疯掉。
有一段时间他对宗/教十分热情,从神社、寺庙再到教堂,无一不求,但又毫无敬仰之意。他请求别人请求他,这小小的循环听起来那么可笑,以至于他自己打心眼里都不相信。他甚至尝试着去联系藤真,设想过很多种面对他的方式,或轻蔑,或悔恨,却从未实行过。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他被困在家里那个最小的药房里,能做的只有漫无边际地等待。
1992年7月29日下午14:36,他等到了。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她只是恳求他。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只是打扮的很不入流,如果父母在街上遇见这样的人,虽然不会直接表现出来,但回到家,也会偷偷讨论。她染着一头金发,脸上打着一大堆钉子和金属环,眼睛红彤彤的,看起来刚刚哭过,打劫似的要一大堆根本不可能卖给她的阿司匹林。气温升得太高了,南烈疑心是自己在做白日梦,打了个哈欠,用力睁眼去看,却被她耳朵上的一串血迹惊醒。不是噩梦,与他无关,那是个可怕的伤口,需要缝针的那种。
面对这样的伤口,他总是手足无措,尽管这只是人生中的第二次。他掰过对方的手臂,下意识地推她离开现场,想向周围的人求助。出了门他才想起,这不是比赛现场,他也没欠她什么。然而……他也受够了长时间扮演恶人的角色。他同任何人一样,渴望感谢,渴望原谅,毕竟没有人是依靠“王牌杀手”的名号活下去的。人需要亲情,也需要爱,所以南烈又犯了错。
等到一切结束,他才知道对方身无分文。她似乎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但却很快调整过来,试图向他换钱。轻浮、品行不端、情感纠葛……乱七八糟的词语涌进南烈的脑海,但并未影响他的心情。事实上,在看到伤口之后,南烈就有一种神游天外的感觉,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抛开心情的问题,对方的恳求也让他很想接受。他知道,他只需要付出一点点金钱就可以同时得到道谢和凌驾于人之上的成就感。他其实也明白这样做很罪恶,可处于各种复杂的原因,他没有拒绝对方的提议。她只给了南烈一个名字,山,yama,弥实。所以南烈也决定只让她知道“烈”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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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的气质不是很搭。”弥实挺没礼貌,从开头闯进药店的行为就知道这一点。南烈请她吃青花鱼套餐,她还不忘在吃饭的间隙,对南烈评头论足。“我真的很难以想象,一个叫小刚的人是你这样的长相,虽然说你确实挺高,也挺健壮,但是皮肤未免太苍白了吧?眼神也很忧郁,头发也是,嗯……更狂野一点吧?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嘛,我在和你找话题,又不是真的想冒犯你。说起来,谈话不带上自己的**真的很难开口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之常情啦。你上过大学吗?”
“没有。”他觉得最后一个问题还算无可厚非,自己还是高中生,老实回答也一样。弥实咬着筷子头——这个行为在家里会被打手背的——点了点头,“我也没上过。老爸总说,你不上大学将来还想干嘛啊,可是明明大家都没读过大学,一样过得很滋润啊,那个老头子啊,还活在曾经的时代,完全没想过现在的人想要怎么生活吧。他还老是跟我怀念我那个死掉的老妈,其实他只是想把我培养得和老妈一模一样。我都没有见过她,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吧,就算是偶像也要在电视里露面才能模仿啊。”
“还是念大学比较好吧。”南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弥实想要的并不是交流,即便对面空无一人,她可能也会自言自语,把这些往事一股脑地倒在空中,或者在脑内重复这些独白。她之所以说出声来,只是想挽留陌生的男人,尽管她并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做,两个人的灵魂才能结束相互鄙视的状态。大部分人的计划也都很模糊,与她类似:暴露伤口、想象童话世界、身体的接触。糟糕的是,这一套简陋的行动,竟然是从人类使用语言开始流传至今的,无论谁都没办法改良。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我也有不去做的权利。”弥实放下筷子,想托住一边的脸颊,却碰到刚刚缝好的伤口,表情松动了一下。她换了个方向,用筷子末端把剩下的鱼肉戳得很细碎,把饭菜划来划去,看起来想吃却吃不下。“我就想把我的人生过得一团糟,我知道怎么做会更好,但是我不想。”
难以置信。南烈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比起“怎么会有人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更觉得难以置信的,是“竟然有人和我一样抱着这样的想法”。这种感受并不清晰,他暂时没有意识到这么深刻的地步。看着弥实冷淡的表情,南烈觉得格外亲切,也因此格外紧张。他说不出口,直白的表达让他感到非常羞耻,可是他需要她。请不要走。
理解他的人都会一个个在他身边消失。请不要走。
“我姓南,就是那个北、南里面的南。我叫南烈。”南烈敲敲桌子,看向弥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来找我,别忘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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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地下乐队的杂志和高中生体育情况的杂志被摆在一起。看来,这家书店的分类标准非常自由。弥实先是翻了翻前面那本,为前男友的乐团仍然籍籍无名而感到庆幸。紧接着她拿起另一本,封面上标出的是今年全国大赛的简介情况。想起家里有对篮球感兴趣的亲戚,她顺手翻到篮球专栏,简单地浏览了一番。杂志是大阪本地出版的,除了常胜队山王,自然也花了些笔墨,介绍了今年的黑马,选拔赛优胜大荣和出线队丰玉。弥实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重名?
翻到下一页,再没法这样欺骗自己了。队长照片就明晃晃地贴在上面呢。可能因为打篮球的男生都比较高大吧,弥实很难想象,他们竟然都只有十七八岁。她深呼吸两个回合,放下杂志,思考该怎样冷静自若、不留破绽地走掉。
现在再看到南烈,只觉得他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她早该意识到这一点,少年的神态还很稚嫩,动作也过于小心,被她注视时会移开眼睛,还未修炼到二十岁之后那种厚颜无耻的水平。弥实战战兢兢地吃了南送来的饭团,想了好几条让自己脱罪的理由,又在脑子里一一推翻。即便她从未愿意接受严格的道德教育,内心还是给自己下了审判——抢劫,未遂;偷窃,未遂;侵犯未成年人,既定。羞愧姗姗来迟。当耳边没有父亲的斥责之后,她就学会自己束缚自己。
“你没有工作吧?”
她被南吓了一跳。对方也像受惊了一般,吞吞吐吐,一个大阪人,还在努力把话说得柔和委婉。“你这样生活……会很辛苦吧?如果你有需要,来找我或者我姐姐怎么样?”
不要。不想被施舍,不想走别人说“这样更好”的路,哪怕自己知道接下来要面对多少困苦。矛盾的是,弥实的心里早就后悔了,扯下那枚耳钉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不要再吃更多平白无故的苦了,但面前有一个改变现状的机会,她又开始害怕。夏天的时候渴望冬天,但秋天来临又害怕气温骤降,弥实怨恨自己瞻前顾后,又心安理得地认输了。她不搭话,也像南烈一样,把目光转向外面。
“没关系啦,我过得挺好的,谢谢你。反倒是你要我帮忙疏导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没什么……”
嘴上是这么说着,两个人却都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一片沉默中,南烈和弥实安静地对视着,互相拉扯那道微微敞开裂缝的心门,却始终没有真正下定决心,于是对视到最后,彼此甚至露出一丝敌意。南烈不明白,为什么这女人始终在退缩,他品出苦涩的挫败感。
他暂时还没有经历过恋爱,这第一次悸动的感觉让他无比苦恼。在一片混沌朦胧的心意中,南烈很难不生出退意。对方说她会去名古屋开启新生活,他尽管不甘心,却没有生出勇气阻拦。
看着弥实走上公交车,公交车又绕出前面的路口,南烈发出懊恼的叹气声。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未动,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只要继续等下去,他就会错过新干线,就可以错过再次遇到弥实、挽留她的机会,这样这一切就都是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一场失败。
他这样静静地想,静静地等,然后转身离开。
下午,他重新回到丰玉。队友们热情地接纳了他,没人再关心教练的脸色和态度。这让南烈稍微找回了一点类似快乐的心情。至少,总有人需要他,总有人厌恶他的同时也需要他。他挑衅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面色阴沉的金平,换上球衣,跑进场内。但投进第一个三分球时,他想到的是驶向名古屋的新干线。
关于南烈的家庭情况、杂志系作者捏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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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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