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有第一次。距离他第一次在球场上击伤对手已经过去一整年,今天,南烈第一次尝到开场比赛便出局的苦涩。北野教练带着围观的孩子们在场外等候,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他别过头去。岸本坦率地流下了眼泪:“教练——对、对、对不起——”
哭起来真丑,像猪一样。正因为如此,他绝不能哭,绝不想哭,绝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眼睛里同样蓄满泪水。金平教练显得有些尴尬,只能站在角落,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些极少服从自己的少年们抱在一起。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不同的情绪,或许有后悔,或许有不甘,各种复杂的心通过简单的方法,泄露出一点点秘密,变成压抑的抽泣声。教练也好,球员们也好,都曾是年轻气盛的人,如今比赛落幕,意识到青春的逝去,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时间已然悄悄溜走。北野教练也在角落里抹了抹眼角。
南烈人生的某次体验再次仓促地结束了。一次又一次,他总得习惯这样没头没尾的结果。岸本的鼻子和眼睛都红彤彤的,他哭得最大声,也最早停了哭泣,把现在还止不住眼泪的同辈和后辈都嘲笑了一番。南烈已经尽力忍住泪水,但还是被岸本狠狠拧了一把脸颊,在他的规则之下,哭要挨打,不哭也要挨打。北野教练拍了拍每个学生的肩膀,“别让篮球变成你们的负担。后面打得很好了。”
“可最后还是输掉了……”
“北野教练,比起‘本来就会输’,我觉得‘差一点就赢了’更让人难过。”
“你们是这么想的啊。”北野的眼睛扫过面前每一位球员,就像他曾经还在任职的时候那样,认真地打量着每一个人。他经常用那双周围布满皱纹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孩子们,却很少对他们做出评价:“不管大家怎么想,该回去休息一下了。”
南烈看向北野教练的眼睛。四目对视,他顿时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面对擅自跑下台的自己,频频犯错的自己,时不时想要放弃的自己,北野教练从不发火,只是用长辈才会有的眼神看着他,在那样的眼神里,他好像在照镜子,与其说是向北野教练道歉,不如说是对自己。被北野教练带来的孩子则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于是,南烈低下头来,对那群孩子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赢给你们看。对不起,没有打得很开心。对不起,我把篮球当作了自己的负担。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吗?开头喜欢的不得了,后面又因此饱受折磨,放弃之后则悔不当初。看着广岛的街景在闷热的空气侠微微摇晃,南烈的心中并没有生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感觉自己像从一片滚烫的汤锅中跳出来,却又被扔进刚出锅的布丁里。也许是自己天生缺乏享受快乐的能力。
其他人开始商量晚饭的菜单,在烤肉、牡蛎和广岛烧之间犹豫不决。心情再沉重,听到他们为吃什么而争辩的时候,南烈也还是不禁笑了一下。岸本的声音最大:“总之不吃御好烧!除了可以加乌冬面和炒面,和大阪烧有什么区别啊!”
“加了乌冬面和炒面那就不是大阪烧啊!再说了要吃牡蛎的话,御好烧也可以加牡蛎的唉……南,你来决定吧!”
责任突然又落到了南烈的身上。众人都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等待着南烈的决定。闷热的风扑在身上,他什么也不想吃,自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烤肉吗?牡蛎吗?三个里面一定要选一个吗?
“我都不是很想吃。”他的嘴不受控制地一张一合,说出了自认为最不合适的答案。“抱歉……我有点不舒服……”
“头痛吗!是不是感觉很晕很恶心啊!”岸本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南烈额头上的绷带,“我陪你去医院吧。你们爱吃加炒面的大阪烧就去吃好了!”
“广岛居民会讨厌你的啦,实理。”
“我才不管呢!刚来一天就让我出局了,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岸本抬手叫了辆出租车。南烈先坐了进去,岸本刚要往车门里钻,听到同伴们商讨的结果是吃牡蛎,原本信誓旦旦要陪朋友去医院检查的他一下子顿在了原地。南烈哭笑不得,又把岸本的半个身子从车门里推了出去。关上车门,他犹豫了一下,问司机:“可以带我去平和公园吗?”
“小弟弟,你伤得不轻啊,真的不去医院吗?”
“不用了。”南烈碰了碰额头上的伤处。这段时间过去,头已经没那么疼,也没有晕眩感,凭借经验,他认为自己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司机拿钱办事,很快便带他来到了目的地。下了车,他转了一圈,找到了直达宫岛的轮渡。
既然都结束了,去看看又能怎么样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破窗效应”吧。仅仅只是一场比赛,却让他改变了这么多。放到昨天,要是有人让他在比赛结束后去看看风景,他一定会暴跳如雷,质问对方的意图,感觉自己对胜利的渴望遭到了难以忍受的侮辱。他确实不想输,但事到如今,他也不想让输掉比赛的阴影永远笼罩在自己的身上。
但心情的转换并没有那么容易。从轮渡的窗外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海,他再次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懊恼。或许,坚持跑轰是错的,如果他们的防守更严密一点,今天的结果会更好。要是能早点接受金平教练就好了。南烈深吸一口气,分出另一个自己,向对方不断灌输“不要在意这些问题了,已经过去了”,但胸腔却感觉越收越紧。一道金色的光辉闪过,眼泪终于滑出,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滚落。
我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我的出生,我的选择,全都是错的,只会给人带来遗憾。
他这么想着,有一种想把这话说给某人听,留作最后的遗言的冲动。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正在阅读时尚杂志的女人,旁边坐着戴着眼镜闭目养神,几乎快要睡着的男人。他们都是陌生人,也许和南烈一样是游客,也许又有别的目的,但总之不是他该留下遗言的对象。如果妈妈听了这样的话,大概会捂着嘴,小声地抽泣,而父亲则会勃然大怒吧。很遗憾,他的身上也没有纸和笔,也没法以文字的方式,把这条讯息传递下去。
南烈的思绪继续发散。一死了之的话,母亲会伤心,父亲会生气,哥哥和姐姐会惊讶,她也许不知道。然后,总有一天,自己会被忘记,最多只是被摆在某个位置,一无所知的同时,别人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这令他短暂地从当前的情绪中解脱,可这一切毫无价值。尽管当前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南烈还是正起身子,把去死的冲动压在了最下面。
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是:他可以一走了之;一走了之并不是修正错误的方法。
然后,他想和弥实说出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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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日本三景”,宫岛的海上鸟居确实值得一看。南烈去的太晚,夕阳渐落,那种火烧般的朱红早已褪去,只给他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只有一角飞檐还处在光照之下,像巨龙身上最后的鳞片。商业街的店铺几乎也都关门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枫叶饼店铺,买了几个,一边吃一边等待夜幕的降临。天黑之后岛上更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了,他找到轮渡的登船口,看着一批批游客坐上返程的船。好笑的是,依然有人从船上走下来,一脸遗憾地看了看天空,还没有去别处逛逛便坐了下来,准备等待返程。在这几个零星的、依然前来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的游客里,南烈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这几天过去,弥实的脸上又多了一颗金属钉,在人群中相当惹眼。
这么一看,要找到她完全不难,尽管他只知道对方叫弥实。她也像其他游客一样,看了一眼已经快黑透了的天空,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却没有留在原地,而是继续向鸟居走去。南烈赶紧站起身,跟上了她的脚步,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不在营业时间的店铺,又看着她眺望起远处的鸟居,喃喃道:“果然,天黑了还是看不到啊。”
他偷笑了一下,擅长与人对着干、故意搞砸一切的弥实,偏要挑着这样的时间来看鸟居,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弥实叹了口气,抱起双臂,退后半步,认真地打量着鸟居耸立的方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松开双手,点了点头:“用力看,还是看到了一点轮廓。而且,这个时间根本没有什么人在。”
说完,她回过头来,对着南烈招了招手。南烈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遏制住自己想跑去抱住她的冲动,站在安全的社交距离范围,点了点头,“又碰到你了。”
弥实别过头去。招呼南烈的行为果然还是太冲动了,只可惜,她早就养成了不管见到谁都要主动问好的习惯。南烈分给她一个枫叶饼,弥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观看着。沉默了很久,南烈先开口说道:“在名古屋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呢。很抱歉骗了你。”
“你是指什么?”
“去名古屋开启新生活。到了那里之后我就开始后悔了,感觉……果然还是不行,自己一个人完全生活不下去……这次,我是跟家里人一起来的。过几天,我大概会回家吧。”
南烈眺望着笼罩在夜幕中的海上鸟居。经过不懈的努力,他也勉强辨认出了影子的轮廓。一阵风吹过,他没有往身边去看,却也意识到弥实正在和他保持距离。他之前所做的努力,被弥实的小动作彻底扯碎,不顾一切地,他说了出来:“我是不是……去死比较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弥实瞪大眼睛,转头看向他,“不会更好的。你活着,世界很烂;你死了,世界一样烂,而且对你的死没有一点怜悯。……果然还是傻小子,我之前也和你是一样的。”
“你现在也没什么变化。”
听了南烈这句挑衅的嘲讽,弥实苦笑了一声,向他走了半步,举起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放下了。海风的鼓动愈发猛烈,弥实欲言又止,最后被灌了一嘴的风,呛得咳嗽了起来。南烈走了几步,帮弥实挡住风口,看着她咳嗽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用一种他熟悉的眼神观察着他。
“是啊。人的本性其实很难改变的。不过——”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把手放在了南烈的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们能接触到的东西,都变化得很快。”
那层若隐若现的隔阂还在,但它终于不让南烈感到如此不适了。两人肩并肩往回走,去赶天黑后的回程轮渡。这次,轮到南烈向她展示自己的心。他说到自己的姐姐和哥哥,每当回到家里,他总觉得无地自容;说到朋友,他偏爱和岸本接触,因为他自己都难以忍受对另一个人的妒火,一边觉得自己很卑鄙,一边又痛恨两人天赋的差距。他又说到今天的比赛,他伤害了别人,如果他没有那么执着于胜利就好了……
“打比赛不就是为了赢吗?”一直沉默着的弥实开口打断了他,“所以,这种想法没错。你错在伤害到了别人。”
说完这话,她似乎回想起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经历,万分愧疚地低下了头。南烈也陷入了沉思。他试探着伸出手,指尖碰到了弥实的手背,被海风一吹,她的皮肤变得很凉。弥实并没有躲避他的接触,她犹豫了一下,松开手掌,虚虚握住了对方的指尖。她的手心是温热的。
“去道歉吧。”她目视前方,“他不接受也没关系,但是你要诚实地面对你自己。你想去道歉,你对此感到愧疚,既然如此,道歉就是你最该去做的事。”
她叹了口气,攥紧了南烈的手,“对不起。我也想向你道歉。我不该把你当成一/夜/情的对象,这种做法对你也很不好。”
绝大部分的道歉,原来都只是自说自话。南烈愣了一下,紧接着,那只松松握着他的手滑了下去,他被弥实放在了原地。看着对方决绝的背影,他连忙追上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什么。
“我不觉得……”
“那是因为你不懂。”
南烈是不懂。他什么都没搞懂,又怎么明白弥实的意思?他再次去抓弥实的手臂,对方挣扎了两下,没能脱开,只得遵循南烈的意思,转过身子,面对着他。看着南烈,弥实露出真诚的表情,这份真诚更让南烈烦躁。
她说:“对不起,南,我不应该这样做。我好像给你的人生开了个坏头,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我一定会尽量去做的。不过现在,听我的话好吗?我比你大了八岁呢。”
说完最后那句话,弥实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她短暂的二十多年的人生总是在给别人当反例示范,对南烈也是。当她习惯性地把自己扔进一场混乱病态的游戏里之后,后悔也来不及了。她真想回到过去,纠正自己的过错,只可惜覆水难收。她只能试图绕路行走,探索由父亲规划过的那条坦途,然而又会被一些危险的东西吸引,也许她的骨子里有能被“糟糕”二字吸住的磁铁。十年前的选择让她尝到了苦头,苦苦挣脱之后,她不能把这种感觉传给下一个人。
“南,不要被现在的心情束缚住。等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有更多的事情值得你在乎。好不想这么说啊……但是,事实就是,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从南烈的表情来看,他并不明白弥实的意思。她想起湘北那个红头发男生的形容,南烈真的很像那个动画片的主人公,头顶蛋壳的小鸡卡利麦罗。男生用一种可以称得上卡通的眼神,谴责般地盯着弥实,他朦胧地觉得,弥实下定决心要忘记他了。
“弥实,别这样。”他不知道谁犯了错,谁在惩罚谁,他只是迷茫地哀求,希望这份折磨可以停止。
弥实摇了摇头。
看看她脸上那些钉子,看看她受过的那些磨难,要是还不明白内田弥实是个多么自私残忍的女人,那就连天真都称不上了。南烈并不笨,在对方的坚持下,他选择了退缩。肾上腺素带给他球场上的勇敢,而在人群中的怯懦来源自何处呢?总之,南烈的确无法鼓起勇气,打破那层隔阂,他也无法相信,自己有资格留在弥实的记忆里。
“我没做错什么,对吧?”
“都是我的错。”弥实对他鞠了一躬,“你还是个高中生,我对你出手是犯罪。更何况……”
更何况,我想借你的手毁掉我自己。所以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过于卑劣,会污染你。我不想这样。
弥实的手指不安地纠缠着,将心底幽暗的秘密,折成空气千纸鹤。
“好吧。”南烈没有再坚持。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虽然身体相邻,心却故意地远离了。
他安慰自己,这是修正错误的必经之路。他们不应该有这样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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