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192年),庐江城外。
童曦奋力地拔掉坟上的杂草时,耳畔里刚好传入暴雨来临前的雷鸣声,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与此同时,哥哥童礼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光滑的石头,往地上一插,墓碑就算搭完了。
“就这样吧。”
童礼在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童曦也学得有模有样,在漫长的沉默结束后,他们的身后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星泽,朝旭,我打听到了,陆太守今天清晨会到城边巡查,监督城墙加固的事情,我们可以——”
“——信物都没了,他不会认我们的!”
童礼的一声怒吼,与头顶的雷声一起到来,迫使跑来的老四童智停下脚步。
……
一年前,天下大乱,群雄割据。
童曦的母亲陆芸担心家人被波及,就与童曦的父亲童申商量,带孩子们去投奔庐江太守陆康,陆康算是陆芸的从祖父,他定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但童申认为庐江也不安全,随即拒绝了她的请求,夫妻俩起了争执,最终,童曦和两个哥哥跟着母亲踏上投奔的道路。
这一路上随处可见死在路边的人和送葬的人。
童曦曾经看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给自己的父亲送葬,在休息间隙,她得知他的父亲是个将军,死于暗箭。随后,他与她都跟着各自的家人继续前行,再也没见过对方。
本以为能走到庐江就安全了,没想到快要到达时遭遇山越,母亲拼死掩护三个孩子逃跑,自己则命丧刀下,唯一能证明孩子们身份的信物也在进城后不久被偷走。
现在三个人成为了黑户,又没有钱返回,好像一下子进入了死胡同。
……
“阿礼,再去试一下吧,母亲肯定和陆太守写过信了,就算不认识我们,他至少能通过信件,知道我们到来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偷了我们东西的人,没有拿着去认亲?”
“那你说怎么办?现在外面都是战乱,瘟疫横行,到处是求神拜佛却不见显灵的!那招摇撞骗的假道士都骗不到人,饿死了好几个。我们能怎么办?”
童曦蹲在地上,她的肚子咕咕叫。
虽说陆太守心善,一直有给难民施粥,但那只是杯水车薪,饿不死也不会让她吃饱。
哥哥们激烈的争吵更是让她感到疲倦。
“……阿娘在到达这里之前已经死了,她交给我们的信物和路引也被小贼偷了去,我们不是没去试过,是那陆家的门童没有看到信物就不放我们进去,想点实际的好吗!”
“童星泽!我觉得我很实际了!门童不认我们,我们直接去找陆太守,有错吗?”
争吵愈演愈烈,眼看着两个哥哥就要对彼此动手,童曦却没有力气去拉住他们,她心里只有地面上爬过的蚂蚁。
“假道士又没本事,骗不到人肯定会饿死啊。”她嘟囔道,“阿爹说了,这世道唯一能信的道士,只有五斗米教,这世道大部分的病都是饿的,吃饱了就好了。假道士又没米,肯定会露馅的。”
原本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却让听到的人留了心。
“对啊,我们去当道士吧!”童智一下子有了干劲,他猛地推开哥哥,抓住童曦的肩膀,“不,道士还不够,对,神女,你来演神女吧。”
“阿爹总说你最聪明,我看你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出的什么馊主意。”
“我认真的,” 童智坚持道,“五斗米教的治病方法,就是画个符沾点水,再喂点粥,病就好了。再不济,母亲生前也教过我们一些常见的草药的使用办法。腹泻需补水、发烧需降温,要是头疼怎么办?”
童曦懵懵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回道:“加、加点薄荷叶?”
“对极了!”童智猛地摇着她的肩膀,“记得吗?阿娘说过,只要你想,你就能靠这张脸欺骗任何人。”
“不、不对,我做不到,我哪里是什么神女,我……童星泽,你劝劝你弟!”
童曦终于回过神了,她猛地跺脚,想要站起身时却差点眼前一黑
“我觉得行。”然而,童礼也同意了,“如果我们的名气能够传到陆太守那里,陆太守说不定会愿意见我们。阿爹说过,名声大噪时,就算是小屁孩,也要给三分面子。我们没有身份,所以会被门童挡住,就算跑到人眼前,也会被拒绝。但如果,如果是神女呢?他老人家不想知道,自己的管辖地里,哪里来的神女吗?”
“听着,妹妹。你不需要真的是,你只需要让他们相信你是。”
“可这不是骗人吗?”童曦摇头,“阿娘说过,待人以诚,待人以善,从没教过坑蒙拐骗。再说了,我们自己都吃不起饭,又是逃难来的,怎么让他们相信,这不可能。”
“只要我们用城南的粥,拿去城北或者城东,甚至可以是拿给没有资格认领难民的米粥的当地百姓,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童智提醒道,“记得吗?五斗米教的宗旨,是病好之后,要还五斗米回来。只要我们解决了最初的‘五斗米’,后面的事情,都好解决。”
“妹妹,”童智放轻了声音,说,“不会骗太久,只要陆太守愿意见我们了,我们就收手,哪怕他不愿意,我们攒够回家的钱和食物了,我们也走。好吗?”
“偷给难民吃的栗米,要造天打雷劈。”
“等我们真的有米了,就还回去。记得刚才我们说了什么?五斗米教的做法是什么?”
……
初平四年(194年)
“朝旭神女救命!邻家娃子哭了整宿,我都没法合眼。找了道士,说要做法驱邪,可那价钱……我实在付不起啊,我听说您是神女,还是什么五斗米教的使者,您问问神仙,有没有别的法子?”
朝旭,便是童曦,这是童曦的父亲在童曦出生后便为她起好的表字。既然是神女,那当然得有个符合神女形象的名字。
于是,童曦就成为了“朝旭神女”。而她的哥哥们,也就成为了“星泽”与“岁恭”这两个听来更像是神使的身份。
朝旭的手在破旧的道士服底下顿了顿,她的声音还带着稚气,却透着一股冷静:“你邻居家,近来是不是没什么粮了?”
妇人愣了愣,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男人被抓去当兵,家里就娘俩,米缸早见底了。”
朝旭心里有了数。从衣摆下掏出一张符纸,用陈旧的毛笔在那符纸上随手画了几道。
眼前的妇人不识字,自然看不懂朝旭在写什么,只觉得她在做法,眼里立马挤满了崇拜。
“把这个和粥一起送去,每日一次,连送七日。”她示意哥哥取来粥后,顿了顿,补充道,“让她娘趁热喂孩子。”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朝旭望着她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角落有团黑影。
抬眼望去,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那男孩穿着精致的衣服,见她看来,立刻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缩进了墙后阴影里。
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身影。
第一次在巷口,他手里攥着麦饼,看见她就愣着,好半天才躲进货摊后。
第二次他装模作样站在货摊前,见她穿道服经过,赶紧用草帽挡脸。
……
倒像是他做了亏心事。
起初,她还不熟练,也没有人信她,所有人都是远远地观望,直到一个男人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握住她的手,说出“多亏了您,我家老爷的病好了!”
朝旭本想争辩,那人又低声道:“我是陆太守派来的,太守说了,你们虽然是从领救济粮的地方偷来粮,但本质上是为了让更多人吃到救济粮,是做善事。他不会阻止,但希望你们能坚持本心。”
“他知道我们了?这么快?”那时的朝旭,压低声音反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见他了。”
然而,那人却说:“陆太守说,天下大乱,外面一片混乱,庐江虽暂时安稳,但也不过是块香饽饽,城区的百姓不闻外事,乡区的百姓惶恐不安。就算是假的也好,我希望‘神女’能够成为他们的盼头,让他们相信庐江有‘神女’在,肯定能够成为安身之地。”
还很年幼的朝旭和哥哥们自然听不出陆太守藏在话里的意思,但不妨碍她听懂陆太守依然不相信他们的身份的事情。
但,除了不相信他们的身份,陆太守并没有为难他们,甚至每天都有陆家的随从在远远的守护。
那个奇怪的、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也是在这期间出现的。
……
“这不是我们的神女童曦吗?”
“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招摇撞骗的?”
就在朝旭准备继续回忆关于那个男孩的事情时,眼前出现的不怀好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声音的主人往朝旭身前一站,便挡住她的视线,她不由得后退半步,抬头看见几个穿道士服的男人。看他们那蛮横样,倒像是刚才妇人说的 “收费很高的道士”。
“陆太守允许的。”岁恭立刻挡在她身前,面不改色地扯谎,“我们不收钱,只收点物件就给人布施,是陆太守特许的。”
“胡说八道!年纪轻轻就这么能说谎,那我还说老天爷只许我们在这做法呢!”领头的男人瞪着岁恭,压根不看朝旭。
“那你去问老天爷啊。”朝旭不喜欢被无视,拍拍岁恭的肩膀,又抬头直视着男人,“你凭啥说我们骗钱?又凭啥证明你们不是骗子?”
男人没想到这朝旭敢顶嘴,挑眉转向她:“我们的张天师,可是五斗米教那位张道陵的后代,五斗米教知道吧?五斗米入教,宽宥化凶顽。你们是什么?嗯?”
“我们是什么不重要,你自己听听,五斗米即可入教,五斗米教以宽容、饶恕的方式,感化行为顽劣、触犯规矩的人。不知诸位收了王屠户十斗米,是给他儿子驱邪,还是给他那被抢走的猪仔招魂?”
男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扬起拳头就要砸下来。可手刚抬起,他的动作就突然僵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像是见了鬼一般连连后退,拉着同伴仓皇而逃:“别管他们了,回去告诉天师。”
朝旭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身后,一抹快速消失在树后的衣角在不经意间暗示了吓跑男人们的人的身份。
“说了是陆太守允许的,还不信。”岁恭在旁边碎碎念道,末了不忘提醒朝旭,“我们继续吧。”
……
太阳从初升到最高处,转眼又带来漫天的余晖时,粮食发完了,朝旭将最后一点底倒入最后一个来人的碗中,说着:“下次早点来哦。”送别最后的客人。
她缓缓地、大力地伸了个懒腰,岁恭开始在她身后收拾东西,准备返回三人的小家时,她突然听见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小曦?还有小智?我进城的时候听说有人在这里发粮,没想到是你们?”黄昏的阳光将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拼凑出的布衣上还沾着斑斑血渍,“怎么?不认识我了?”
岁恭向前一步,挡在朝旭身前,他的语气里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厌恶与震惊:“你不是被孙氏征兵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孙氏到附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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