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在力气耗尽之前,我踏入了舒县的土地。这座小城仿佛世外桃源一般,仍未受到战火的波及,处处充满了宁静和祥和的气息。
我向这里的住民一路打听陆宅,他们都热心地指了路,顺着他们的描述,我来到一座高门古朴的宅邸前。
历经千辛万苦,饱受种种磨难,终于,终于……
突如其来的一阵松懈向我袭来。是的,支撑我的那股力量在触碰大门的前一刻被抽走了。只觉双腿一软,我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台阶上。
许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眠,所以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每个人生阶段最重要的东西如走马灯般闪过,最终都变成了那天在紫金山上看见的妖异梅花,一场疾风骤雨过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然后我就醒了。
随着正在为我擦拭额汗的女子惊呼一声:“老爷,她醒了!”我看到床边坐着的一对夫妇长舒一口气。
后来我知道了,他们便是师公陆康和陆夫人。他们从我身上携带的书信确认了我的身份,而我也由他们知道了步家和陆家之间的关系。
我叫步芷沅,是陆康的爱徒步叔仪唯一的女儿。没错,即便是穿越到了东汉末年,我的名字和相貌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或许真的有天意或者宿命也说不定。
我的祖上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的步叔乘,以贤名配祀孔庙;汉朝时,曾祖父又因战功得封淮阴侯,成为地方大族,名噪一时。然而正是应了那句古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贵传家,不过三代”。我的父亲因派系之争被董卓之部暗杀,自此,泱泱大族顷刻间凋零中落。
我的师公陆康知道这件事后,十分痛心,便修书一封,表示自己可以收留爱徒的妻小。于是娘亲带着我从吴县前往舒县,来投奔身为庐江太守的陆康。
后面的事情,便是我穿越过来后所经历的事情了。
师公是个很好的人,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爱,或许他将对爱徒的遗憾都弥补给了我吧。
在卧床休养的几天里,和照顾我起居的小丫鬟阿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大致了解了陆家的光景。
“咱们老爷是个好官,辗转在各地任职时,没有哪儿的人不爱戴他。对了,几位公子虽然年纪不大,但也都颇具盛名。”阿茱一边擦拭着厅中的架子,一边将这家的人物夸了个遍。
我靠坐起来,试着问:“几位公子分别叫什么名字?或许我在吴郡也听过?”
“哦,大公子名叫陆儁,二公子名叫陆绩。”
这些名字我不是很熟悉,不禁有些失落。
“说起来,陆议公子是最有才气的,文武俱佳。”阿茱又补了句,“只不过他父亲去得早,被送来这儿后总是客客气气的,不怎么和我们这些下人说话,所以了解得不多……”
阿茱还在絮絮地说着什么,我都听得不太清楚了。因为陆议这个名字已经占据了我整个脑海。
此刻我正和东吴未来的名相陆逊同在一个屋檐下,怎么能冷静!
又过了两天,我想自己应该可以下地了,便唤阿茱,然而无人应答,这才想起她今晨说过要去陆夫人的房里办些差事。
于是我自己起身,趿了鞋子,去架上拿了一件外衣披着。桌上的铜镜映出我的脸,比那时在水坑里照见的鬼影相比,着实添了不少血色。
走出屋子,外面正飘着细雨,我驻足在廊下,透过檐角滚落的一串串水帘,第一次看到陆府的样子。
只见青石板的甬道曲折相衔,通向清幽之处,左右山石点缀,修竹林立,在雨水的洗涤下愈显青翠欲滴。
从院子的布局,就知阿茱对这家的评价不虚。陆氏门风一定如这般格局,雅致而高洁。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绿荫里突然闪过一只小猫,躲到芭蕉叶下舔着自己白毛。
是偷偷溜进来的流浪猫吗?我顾不得这雨,连忙上前去抱起那只温软的小动物,然后用衣袖帮它擦去身上的水渍:“小淘气猫,下雨了还在外面乱跑。”
没想到小白猫竟然“喵喵”地叫了两声,又往我怀里钻了些,把水都蹭到了我的身上。我被它拱得毫无办法地笑起来。
“阿沅小姐,你怎么冒着雨跑出来了——哎呀,阿绩少爷,阿议少爷,奴婢方才记挂着小姐,没看到二位少爷。”
听到背后阿茱的声音,我回头望去,只见一大一小两个男孩撑着伞站在不远处,也在打量着我。
察觉自己还蹲在芭蕉间,垂髫尽湿,样子实在狼狈,我连忙站起来,抱着小猫向他们略点头致意。
听阿茱方才之语,年长的男童应该就是陆议,而年幼的男童则是师公的小儿子陆绩。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他们。
在我犹豫之际,陆绩已经冲上前来从我怀中抱走小猫咪,惊喜地大喊:“雪团,可找到你了!”
没想到以这样狼狈的姿态遇见心心念念了好几天的历史名人,我的脑袋电光火石之间短路了一下,保持着抱猫的动作愣在原地。陆议走上前来,冲我温润地作了一揖,像个小大人般礼数周全:“你就是阿沅妹妹吧?不要见怪,雪团是阿绩最喜欢的小猫,从昨晚起遍寻不得,所以刚才看到它才会一时高兴,失了礼数。”
他穿着绿衫,仿佛要与满园的翠竹融为一体
抱着小猫的陆绩闻言,也立刻学着模样鞠躬行礼:“阿沅姐姐好。”然后抬起头来对我灿烂一笑,天真无邪。
好吧,这下我更加苦恼怎么称呼他们了。明明陆绩是陆议的叔叔,可他却喊我姐姐,而陆议则喊我“阿沅妹妹”,我凌乱了。
日后,我时常会回忆起初见他们俩的这一天——因为,陆绩这个臭小孩的天真无邪根本就是当天限定,后面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小恶魔!
我吃饭的时候,他说:“吃了我家的大米,是不是也要改成我家的姓!哈哈哈哈哈哈!”
我读书的时候,他说:“这篇我早就倒背如流了,你正着读还读不通!哈哈哈哈哈哈!”
我情不自禁地捏紧拳头:“为什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陆绩做了个鬼脸:“这是我家,我爱在哪里就在哪里!”
不过也多亏了他,我融入陆家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大约也就用了暮春到初夏的时间吧。
刚穿越过来时身体和心灵的创伤似乎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我变得比刚来时精神许多,也活泼许多。
不过,我还是有相处不来的人,那就是陆家的长子陆儁。
初次见面,师公将他介绍给我时,我带着亲近之意,喊了一声:“陆儁哥哥好。”面前的少年旋即礼貌地微笑点头,还轻轻捏了捏我的鼻尖。
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六岁的孩童,或许会觉得他是个温柔而有修养的大哥哥,可我不是。前世的我已经二十六岁,能够读出他眼中的冷。那种少了一分亲昵,却多了三分疏淡的神情,带着世家公子的矜持。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之于陆家永远是一个需要照拂的外人。也是从那以后,我颇有自知之明地不再同他多说一句话——尽管他时常来问候我的日常起居。
因为我知道,他只是在尽自己身为陆家长子的责任罢了。
这日,屋内热意难当,我和陆议、陆绩到湖上的亭子里避暑。只需要一丝丝风吹过水面,就能带起扑面的凉爽。
我和陆绩正为了一点小事趴在栏杆上拌嘴,见到陆儁后识趣地噤了声,乖巧地喊了一声“陆儁哥哥好”。
陆儁端矜地点点头,然后俯身摸了摸陆绩的脑袋关切道:“阿绩,近日来学业可还上心?”
“兄长不必担心,有阿议和我一起读书,我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就是。”陆绩往后退了一步,反而站得离陆议更近了。
陆儁将目光移到陆议身上,身手搭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阿议天资聪颖,不足十岁已经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有你在阿绩的身边提点他,我放心多了。”
陆议不卑不亢地答道:“叔叔言重了,侄儿愚钝,是阿绩自己天赋极高。”
这对叔侄看似和气,我却隐隐感觉陆儁待陆议并不亲昵,而陆议待陆儁也是谨守礼节。毕竟同样的辈分里,陆议从来都是直呼“阿绩”,却叫陆儁“叔叔”。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或许是因为陆绩才只有四岁,叫“叔叔”显得奇怪;而陆儁年长,所以更需要尊敬。
未及再往深处思量,陆绩已经扯着我和陆议的袖子嚷嚷起来:“回去吧,我饿了,想吃糕点。”
陆议只得冲陆儁抱歉一笑,带着陆绩和我先行离开此处。
回到住所后,我把面前的玉蔻糕向陆绩推了推,故意道:“不是饿了吗?这个很好吃的,你多吃两块。”
“这是借口,借口!这都看不出来!”他说着,气鼓鼓地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我和陆议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阿议,连你也笑!”陆绩人小鬼大,一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的忧虑模样,“我还不是为了你,才找的借口。”
“我都知道。谢谢你,阿绩。”陆议摸了摸陆绩的脑袋,笑容如同和煦的春风。
我夹在他们俩中间,托着腮坐等吃瓜:“为什么要替阿议哥哥找借口呀?”
陆绩小嘴一闭,只字不吐。
我继续下套:“哎,果然啊,不是为了阿议哥哥,是你自己怕陆儁哥哥吧!”
果然小毛孩立即中计,大声争辩起来:“我才不怕这个笑面虎!我是不想让他找阿议的麻烦!”
“哦——”
我把“原来如此”的目光滑向陆议,他无奈地扶额道:“阿绩夸张了。阿儁没有找我的麻烦,只是他年岁渐长,要帮祖父打理许多事物,所以和我有些生分了。”
原来私下里他还是会叫“阿儁”的啊。
陆绩的脸上写满了不喜欢陆儁不想再提他,而陆议从不会说人闲话。结果最后还是没能从这对叔侄的口中问出什么。
晚上,我从阿茱入手,果然简单了许多。
“阿儁公子和阿议公子一开始关系很亲密的。毕竟府里的三位少爷里,阿绩少爷过于年幼,他们俩走得近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好像是因为老爷更欣赏阿议少爷,阿儁少爷就有些一争高下的心,后来两个人不知道怎么的就不如从前了。”
我看着摇曳的烛影,忽然有些理解陆儁为什么总是这么端着了。
他不过是想要证明自己不逊于任何人,是陆氏家族名副其实的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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