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尽,斗转星移,我看着陆府从繁花换上葱翠,如今又染上金黄。
陆绩自刚才就一直在寻我,要我陪他下棋。我自知下不过这位小神童,便躲到了花园的偏僻一隅,悠悠地晃着秋千,眯着眼睛自得其乐地晒起了太阳。
周围的桂花树被蒸出馥郁的暖香,令人熏熏然直欲睡去。
半梦半醒间,身体急速坠落,好在一双手及时稳住秋千绳。我顷刻惊醒,只觉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阿绩到处寻你不得,原来是躲到这儿来了。”
熟悉的声音缓和了我狂跳不已的心脏,是陆议。
回过头去,只见他穿着绿衫,令我在一瞬间如在秋日里看到临风春竹。这颜色淡雅,舒逸,确实最衬他的气质。
“阿议哥哥,你不会是替阿绩来抓我的吧。”我一想到小恶魔,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陆议摇了摇头,说:“秋天到了,陆府里只有这儿的桂花开得最好。以前我过生辰的时候,娘亲总是会亲手做桂花糕给我吃。”
听到这番话,我起先想打趣一番,可忽然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许久的事实——
我是一个二十六岁拥有现代思想的女性,所以我没把自己当作孩子。同样的,我知道他们那些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好像也忽略了,陆议也好陆绩也好,甚至久远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孙权也好,在此时此刻也不过是一群孩子。
现在的陆议,就是个年仅九岁,在思念父母时会独自一人跑来看桂花的孩子。
人在小的时候,心思总是格外敏感又患得患失。或许在他心里,这儿终归不是他真正的家,他的处境也并不会比我好。
我往边上挪了挪后,拍着腾出来的空位:“阿议哥哥,坐这儿一起看桂花吧。”
陆议笑了,像天边的白云一般柔和,只是有些淡淡的寥落。
我们并排坐在秋千上,入眼是金黄澄明的桂花,在秋阳下迎风舒展。
“我的故乡在华亭,印象里那儿的秋天比舒县来得更早。夏天一过,我就会趴在窗前盼着院子里的桂花开,因为桂花一开,我的生辰就快到了,这样我就又能长大一岁。”
“阿沅,你的故乡在哪里?”
我想起了遥远的21世纪,遥远到已经算得上是前尘往事了。即使在那里被冰冷钢筋堆建的高楼、飞涨的物价房价,还有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充斥着,也依旧有我怀念的人和事物。
“我的故乡已经回不去了,但是我和你一样怀念——对了,你为什么想赶快长大?”我潦草地把话题又带回到他身上。
他似乎并未觉得我转换得生硬,答道:“因为长大后,我就可以和父亲,还有族里的叔叔伯伯一样,光耀陆氏家族。”
我脱口而出:“你会的。”
陆议偏过头,正对上我的目光,淡笑的眼睛在暖阳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是吗?”
他或许并不是真的在向我确认,因为一个六岁女童的答案并不重要。
但我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终有一天,吴郡陆氏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成为最响亮的姓氏,而陆氏衣冠,也会遍布整个江东。
几日后,我央阿茱帮忙,为陆议准备了一份惊喜。
正是一碟黄澄澄、香软软的桂花糕。
初平三年,也就是公元192年,随着一场雪走到了结尾。我也彻底断了能回21世纪的念想。
站在院子中央,仰起头感受着星星点点的凉意融入皮肤,在这盛大的仪式中送走自己在一千八百年前即将度过的第一年,也彻底送走过去的自己。
冷不防被一个雪球击中,横眉扫去,果然是还未来及收手的狭促鬼陆绩。而在他一旁长身玉立的,是披着大氅的陆议。他一如初见时撑着伞,隔着雪幕依旧能看到他唇角噙笑,眉眼舒展。
不久前,他们之于我都还是书里的人,我对他们的全部了解也不过是由后世史官书写的几行字字。现在,他们却活脱脱地站在我的面前,让我看到了史书之外的他们,这像话吗?真的不是梦吗?
我迷茫地看着他们,不知是否该与他们站在同一边。
“你是喜欢淋雪吗?还不快过来!”陆绩撇着嘴喊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向他们跑去。
接下来,纷至沓来的节日令我眼花缭乱。过完了小年、腊八、春节,上元节如期而至。
舒县父老在家家户户门口高悬起红彤彤的灯笼,并不约而同地汇聚在街上彼此问候,祈祷丰收与和平。
我穿上过年新制的衣服,围上毛茸茸的雪领,随师公一起上街观灯,只见无数花灯汇聚成雪白的银浪,向远处翻涌而去,好不璀璨夺目!
陆绩缠着师公买回来好几支糖葫芦,陆儁和陆议都连连摆手,这下倒正中了陆绩的下怀,毫不客气地左右开攻起来。
忽然,我的手中多出一物。
抬起头,对上了师公神秘兮兮的眨眼——原来他藏了支没让陆绩看到,偷偷塞给了我。
此刻我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成了孩子,稚气地笑了。
一路上,陆绩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投壶猜谜样样跃跃欲试。陆儁已经露出了淡淡的不耐烦,不再同我们一起凑这些孩子气的趣儿,提步继续向前走去。
对他的“端”,如今我见怪不怪。
“雪团!”忽闻陆绩大喊了声。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雪白亮堂的“小猫”正一跃而起要去扑什么似的,原来是盏栩栩如生的花灯。
不用说,师公自然是当即买下。
陆绩如愿以偿得到了心爱之物,举着小猫花灯高兴地投入人潮中快乐地奔跑起来。随行的家仆恐有危险,纷纷跟了上去。
顷刻间,只剩下我和陆议。
大片烟花在头顶绽开,将欢乐的气氛渲染到极致,我看见陆议仰起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个在秋千架上露出寂寥之色的男孩啊,我希望你不再感到孤独。
我怕声音被喧嚣的四周盖过,无奈个子又不够高,只能蹦跳着在他耳边大声问道:“阿议哥哥,你现在还会想家吗?”
他听清后冲我笑了,霎时,流丽的灯火奇迹般地洗净了浮华,成为他身后的陪衬:“还是会的。但是,这里也是我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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