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孙权屯军于京口,许多江东士族子弟闻听赤壁大捷,尽皆前来拜贺,并归入孙权麾下。
而我也是此刻才看清楚,撇开外部的鼎峙局面,江东内政的水也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平静——孙氏政权起于长沙,对于这片土壤来说,其实是个完完全全的外来客,因此以顾、陆、朱、张四大姓氏为首的江东士族对孙权一直持观望态度。这些士族在当地经营百年,树大根深,若无法得到他们的支持,想要长久地立足江东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为表诚意和礼遇,孙权连日设宴流觞清谈,行则连舆,止则接席,好不热闹。
我在宴席间隙闻得周瑜和鲁肃的消息,他们已与刘备达成协议,南郡由周瑜去取,而荆南四郡由刘备去取。眼下鲁肃已动身返回京口,而周瑜则率三千将士直奔江陵而去。
放下信,举目四望,难怪吕蒙、甘宁和凌统他们都不在场,想来已领了军令西进了。不过即便他们在场,恐怕也对这类聚会兴致缺缺吧。
这一瞧倒是瞧见了许久未见的陆绩,他立于人群中气度轩然高举,在才俊如云的春日宴上也不遑多让。我上前打着寒暄的名义:“阿绩,许久未见到你,倒是越来越有族长的风范!”实则左右环顾寻找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只是依旧不见,不免有些失望。
赤壁之战后大封三军,参战将士尽皆荣耀加身,唯独阿议的消息如冬天的最后一片雪花消失在暖洋洋的春日里一般。
就像大胜那晚,他冷冷清清的背影消失在欢歌笑语的海洋中。
“那自然是因为承蒙至尊和步姬的抬爱,下官才能…..”陆绩夸张地作着揖,却在抬眼时注意到了我落寞的神色,于是及时打住,徐徐挺直背脊,问道,“步姬可是在寻阿议?年里我们一同回了庐江,只因他身体未愈,就留在家中养病了。”
养病养病,果然还是这个答案。我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阿沅——我以为这么久不见,你是来与我叙旧论新的,结果你只惦记着阿议,不问我半句。”
乍得被他直呼名字,诧异地去看他的脸,却发现自己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了。我这才对他如今是“陆氏族长”这件事有了更加真实的感知:如今的阿绩已经二十一岁,能够一力扛起整个家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跟在陆议身后的小屁孩。他的存在同样不容忽视。
于是打着圆场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打算问!……对了,还未恭喜你呢!听闻你新近被封了奏曹掾,如今是至尊幕僚下最年轻的言官!”
“……”
陆绩最终没有接茬,而是丢下一个熟悉的嫌弃眼神,然后径直向某位衣冠楚楚的公子走去,两人谈笑起来。
就在我腹诽陆绩从小到大臭脾气不变时,淡淡的声音自身边传来:“那是顾雍顾郡丞家的长公子,顾邵。”
我这才发现朱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了。转念一想,朱氏在江东士族中排名第三,他会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于是接话道:“这位顾公子看上去倒是一表人才,”
“步姬慧眼,顾邵与陆绩一样年少成名,但论才学,更在陆绩之上。”
我下意识地张嘴,以表达我震惊的心情:陆绩在我这里已经是神童一样的存在了,顾邵居然比他还要聪明,那IQ肯定不止200了吧!
朱然却话锋一转,不咸不淡地说:“陆小公子似乎与步姬生分不少。”
虽然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但我怎么觉得他有点揶揄。
忽然,一阵响亮的马嘶声传来,引得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向一点。流星坠落眼前,来的竟是一身红色猎装的孙尚香。只见她熟练地单手勒住缰绳,黑马的前蹄在空中划出一道干净的弧线后,堪堪停在我们面前。
她今天格外美丽,头上的马尾用五彩斑斓的发绳编织,眉心缀了一枚虎睛石的额饰,领间和袖缘的糖色狐毛衬得她娇俏而鲜活。在一众素淡的文人雅士中,她的艳烈是那样格格不入,又引人注目,连那些平日里骄矜的世家子弟都忍不住看她。
她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出现是多么大的冲击,依旧我行我素,也正因如此她的美显得愈加天然和真实,不杂一丝矫揉。
孙尚香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人群,在看到我后扬起灿烂的笑容,随即利落地翻下马,将手中的鞭子随手扔给身后手忙脚乱的侍从。
“我找了你好久,原来在这儿——哟,榆木疙瘩也在这儿呢。”
孙尚香突然这么凑过来,明艳的红色晃得朱然有一瞬间失神,只简单地答了句:“凑巧。”
我的注意力被她的良驹吸引过去,抚上那马,叹了句:“此马眼神清亮,鬃毛整齐,是匹不可多得的好马,与你相得益彰呀!”
孙尚香有些得意,但还是强压住嘴角:“这算什么?我听说西域有一种马,毛色纯白如雪,体格高大健硕,夜行时如闪电划空。若有机缘能得了那马,才是圆满了呢。对了,别论这个马那个马了,我有事儿问你呢。”说着,她也不管朱然,兀自把我拉到老远的地方才悄悄问道,“好嫂嫂,你看见伯言了吗?”
我在路上已经隐隐感觉她要问,如实答道:“年里他回庐江了,至今未归。”
孙尚香闻言,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般,不复方才的神采。
也许她今天是精心装扮了一番前来的,惊艳了所有人,却没有被心悦的那个人看见。
晚上,我坐在妆台前梳头,孙权在身后坐着,手上明明拿着一卷竹简,却半天没有翻动,反而频频看向镜中的我,唇角含笑。终于,忍不住回头问他:“主公大人一向勤勉,怎的一卷《左传》看了许久,还停在《郑伯克段于鄢》?”
被这么一说,他索性放下竹简,支起脑袋专心致志地看起我来:“白日里流觞清谈的已经文绉绉了一天,难道晚上还不许孤偷得浮生片刻闲吗?”
我笑着,继续对镜梳头,静静地感受这种平和的幸福。
孙权走到我的身后接过梳子,掬起披散在我肩上的长发:“对了,今日可曾见到顾郡丞家的长子?”
“你说顾邵?”我还以为他是为求贤才有此一问,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道,“这位顾公子有世家矜贵,更有文人风骨,举止有度,谈吐得宜,是个值得栽培扶持的青年才俊。”
却不想他说:“看来你与孤都认为顾邵不错,想来也赞同孤将阿香许配给他。顾邵才名出众,也算当得。”
我来不及思考,只有“不行”两字脱口而出。
孙权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道:“为何?”
我该告诉他,阿香真正喜欢的是阿议吗?可这是阿议想要的吗?顷刻间考虑了这么多,只得整理思绪,轻轻握住他那只垂在半空的手,柔声分析道:“阿香已经长大了,要嫁给谁可以问问她自己的想法。我们都是过来人,都知道嫁娶之人应该是自己喜欢之人。”
孙权闻言愣了片刻,似乎从未想到这一层般:“也罢,那孤就寻个合适的机会,先问问阿香的意思吧。”
春庭无事,坐观云卷,闲听落花。师师和芸儿在阶前斗草,传来笑声阵阵,我陪小乔坐在院里说着话儿。今日本就是来将周瑜奏报上的内容告诉她。
“大军如今已行至江陵,与曹仁隔岸相持,两方尚未有正式交兵——”我拣些不坏的消息说给她听,却见她仍是面色凝重,于是半开玩笑半安慰道,“好了,你再这样下去,我如何向公瑾交代?看来要完成他的嘱托,我不能再这么一日一日地来跟你说前线的消息了。”
小乔嗔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至尊到哪都带着你,你自然不懂我的心情了。”
我拍着她的手打趣:“都是第二次当娘的人了,脾气还这样大,一点也经不起玩笑话。”
小乔还是闷闷不乐地噘着嘴:“哎,早知如此,这个大都督谁爱当让谁当去,省得天下太平安乐,独我空守深闺。”
我笑道:“原先公瑾要请子敬大哥过江时曾说,公务繁忙到屡屡在家中受气,我还以为是他的玩笑话。悔教夫婿觅封侯,说的可不就是你现在这样。”
虽在极力宽慰小乔,我的心也同样揪着:两方尚未正式交战,然而暗中的几场小摩擦里周瑜一方却并未占到什么便宜,看来曹仁的确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说话间,只见小周循被乳母牵出来玩耍,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忧思消了大半,笑着冲他张开双臂,他见状立刻丢了乳母的手扑到我怀中,仰起可爱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姨姨!”
日子过得真快。记得他出生的时候,我和孙权刚刚大婚,一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揽着循儿,又看了看小乔那逐渐显露的肚腹,不自觉也抚上自己的。
与孙权情好,又没有刻意避子,为何我一直没有身孕?
吴夫人在世时曾因此对我生了嫌隙,这些年张长史也依然会偶尔向孙权进谏,但基业未稳,所有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人真正将后嗣作为第一要议。
可眼下百废俱兴,也有些声音渐渐起来了,我心知肚明,孙权大约也听到过一些,只是不以为意罢了。
小乔见我望着她的肚子出神,又换她安慰起我来:“孩子的事情讲究机缘,越是心急,越会适得其反。主公这么宠你,只是早晚的事。”
我牵了牵嘴角。幸而有一件事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鲁肃从油江口归来,孙权不仅亲自到渡口去迎接,还亲扶鲁肃下马。
回到府中,鲁肃正与孙权在议事堂促膝而谈,我在门外隐约听见内容与联盟和荆州有关,推门而入后会话又戛然而止了。孙权询问了小乔的身体情况,我一一回答,鲁肃若有所思,随后起身表示天色已晚,要告辞回家看望母亲。
我嚷嚷着:“怎么我一来就要走?”并坚持要送他。我并没有看到孙权与鲁肃对视的那一眼。
走在路上,鲁肃忽然神秘道:“咱俩倒是心有灵犀,否则我还不知道该找什么机会把此物交到你手上呢。”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我疑惑地接过来,展开,只见信中字迹与初相识时草庐壁上那一幅《梁父吟》的走笔游龙如出一辙。
“这是……孔明写给我的?”
鲁肃点头,然后故意酸道:“我都不知该羡慕你,还是该嫉妒你,怎么公瑾、孔明都对你这般与众不同。”
我笑而不答,低下头将信飞快看完,忍不住诧异孔明传信仅仅为此,可转念一想,又兀自失笑摇头:或许他和公瑾都一样,只是这么纯粹地享受着棋逢对手的快乐。
“孔明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呢?”大约是见我表情千变万化,鲁肃偷偷斜眼,一副想看又努力克制的样子。
我将信折好收入袖中,吊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揭晓:“孔明信上说,他有一计,此回定能赢过公瑾。”
鲁肃大失所望:“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孔明要是赢过公瑾,岂不是我东吴皆为手下败将了?”
“不,”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信心百倍地说,“这次一定是公瑾更胜一筹。”
我知道荆南四郡马上就会在孔明的巧面布局之下尽入囊中,但南郡——南北之枢纽,荆襄之命脉,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也会在公瑾的步步为营中定下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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